雙峰“P”事

一切似乎都是高調惹的禍。

今年1月起，湖南省雙峰縣開始高調打擊PS艷照敲詐犯罪。縣委書記吳德華擲地有聲地提出，要發動一場“人民戰爭”。

隨著網絡對事件的關注和熱議，雙峰政府始料不及地陷入被動。在此事的對外宣傳上，亦表現得十分低調和謹慎。

當地知情人士告訴《廉政瞭望》記者，現在的雙峰很怕被曝光，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報道，都可能再一次把雙峰推入漩渦的中心。

而記者通過調查發現，除了輿論的壓力，當地還擔心“火熱開鑼，最后卻收不了場”的尷尬。

誰發動的“人民戰爭”？

雙峰在近期的出名，源自一幅寫有“全社會動員起來，掀起一場打擊利用PS技術合成淫穢圖片敲詐的‘人民戰爭’！”的大型標語圖片。

記者按圖索驥，找到這幅標語的所在地。然而，牌子上的內容已經悄悄被更換為與打擊PS敲詐毫無關聯的宣傳語。

據當地人所說，公路上的標語和橫幅比起前段時間已經少了很多。縣城中心的蔡和森廣場上，曾經有一整版的櫥窗來宣傳打擊PS敲詐專項行動，現在也已經銷聲匿跡。

據媒體披露，近一兩年來，發生在黑龍江、江西、山東、浙江等省的多起PS敲詐案件，犯罪嫌疑人大多都來自雙峰。

今年1月，在公安部提出要集中整治地域性職業犯罪群體，并重點提及雙峰縣的PS敲詐犯罪后，雙峰展開了打擊“利用PS技術合成圖片敲詐勒索犯罪”的專項行動。

令當地頭痛的是，行動尚未見明顯成效，雙峰就因“PS艷照”、“敲詐官員”等敏感關鍵詞受到各方關注。

在“人民戰爭”字樣的標語被曝光后，更是把雙峰推到了備受爭議的尷尬境地。網友紛紛將矛頭指向雙峰政府——“搞‘人民戰爭’到底是要打擊誰？”“雙峰如此迫不及待地反撲，究竟是因為當地官員不干凈還是湖南官員不干凈？”

雙峰政府對此感到很冤枉。縣委宣傳部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目前已查獲的PS敲詐犯罪都發生在外地，被敲詐的也都不是湖南官員，可一切指責和聲討都集中在雙峰身上。”

對于“人民戰爭”的提法，他說，這的確是吳德華在全縣三級干部大會上提出來的，“但只是針對特定場合的特定對象，這在參會人看來并無不妥”。

至于個別鄉鎮和部門將它制作成大型標語，還樹立在非常顯眼的交通要道旁，“確實是沒有考慮到它的負面影響和受眾群體，所以我們后來及時撤掉了。”上述人員解釋道。

熟知雙峰情況的婁底籍新華社簽約攝影師郭國權對記者說，正是由于犯罪嫌疑人都在外地作案，縣里打擊犯罪，只能靠發動群眾舉報、警示教育犯罪人家屬來進行。“所謂的‘人民戰爭’，也就是這個意思”。

還有一件事讓雙峰政府覺得吃了“悶虧”。3月14日，婁底當地的一家媒體在報道雙峰縣檢察院批捕的一起PS敲詐勒索案時，提及涉案金額總計高達4530余萬元。

盡管該報道明確指出涉案的4530余萬元中，只有25.5萬元屬于非法所得，其余均處于犯罪未遂和預備階段，但其他媒體在轉載時，有不少將“涉案4530余萬元”作為標題，咋看之下數額驚人。

多名縣領導在提及此事時都無奈地搖頭，其中縣公安局政工室主任吳清輝說：“這個‘標題黨’讓很多人斷章取義，20多萬和4000多萬，這是何等差距？這對雙峰的形象實在太不好了。”

不被看好的“專項打擊”

外界的爭議聲并沒有影響到雙峰縣的專項打擊行動。

在吳德華對三級干部“喊話”之后，各鄉鎮紛紛開始了動作：公開信、宣傳冊分發到戶，標語、橫幅張貼到村，還建立了外出務工人員和高危人員基本數據庫。同時，縣直各單位一把手、各鄉鎮黨委書記紛紛遞交了打擊PS敲詐的目標管理責任狀。

在公認表現不錯的甘棠鎮，成立了專項行動領導小組和專項辦公室。據專項辦主任金浩介紹，甘棠要求各責任區懸掛大型橫幅標語1條以上，宣傳標語書寫30條以上；鎮上的閉路電視要開辟專欄，宣傳相關法律法規，并滾動播放宣傳標語；各總支、村和群眾工作組成員要逐組逐戶搞好排查、摸底，將重點嫌疑對象登記造冊。

而在造假、詐騙頗為嚴重的走馬街鎮，橫幅和標語的數量明顯要比甘棠鎮少，宣傳氛圍也沒那么濃。不過，先前那幅引發爭議的標語就出自此地。

在記者走訪的其他鄉鎮，執行力度上也存在差異。部分居民稱，只是知道（打擊PS敲詐）這個事，具體情況并不了解。而在一些非重點鄉鎮，群眾幾乎感受不到打擊熱度。

與此同時，亦有不少人質疑這次專項行動是否真的能遏制雙峰的犯罪勢頭。

來自走馬街鎮的一名出租車司機告訴記者，在外地做PS敲詐的雙峰人都很聰明，他們會開個店，或者弄個小生意當幌子。政府派人下去摸排的時候，家里人可以理直氣壯地稱他們在做正當職業。“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會舉報。誰家沒個親戚朋友在做？”

走馬街鎮龍田派出所的一名民警坦陳壓力很大，（打擊）工作很不好開展。一來人手不夠，一個所總共8個人就抽了5個人參與專項打擊；二來排查難度很大，即便有懷疑，拿不到確切證據也很難抓人。

“不過上面有要求，我們也只能執行，不管有用還是沒用。”言語間他頗感無奈。

雙峰的“打假史”

事實上，雙峰的造假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作為湘中農業大縣，雙峰經濟一直相對落后，一部分頭腦靈活的雙峰人不甘于此，于是開始走上做假證的“致富”捷徑。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雙峰有很多人在做假證。”來自雙峰的大學生趙沛告訴記者，十多年前，他的父母在廣東打工，因為一些手續上的問題需要結婚證，但卻沒有帶在身邊。“當時，他們馬上就想到，找在廣東的雙峰老鄉做個假證就行了唄。”

2004年，全國打擊假證制售，雙峰被公安部列入警告名單。隨著嚴打升級，加上逐漸可以在網絡上查驗各種證件，假證產業迅速萎縮，取而代之的是短信詐騙。

短信詐騙的名目千奇百怪，一天發個幾千條，總會有人上當受騙。據趙沛回憶，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甚至有一些人靠發短信詐捐。“當時政府也很重視，還每家每戶發了公開信”。

2009年，公安部再次將雙峰列入掛牌整治的16個縣區之一。雙峰立馬展開了為期半年的打擊短信詐騙犯罪專項行動。據一名縣委工作人員稱，當時的打擊力度和宣傳聲勢，都不亞于現在。

盡管每次專項打擊行動都“成績斐然”，但在雙峰還是不斷涌現出新型犯罪。近兩年才興起的PS艷照敲詐犯罪，在雷政富案曝光后，日趨紅火。

“PS敲詐比短信詐騙更好做。許多官員收到艷照，不管是否判斷得出真假，都怕把事情鬧大，不如‘破財免災’。”一名深諳當地詐騙業的雙峰人告訴記者，“而且，敲詐官員的數目都不小，一年能做成一單也就衣食無憂了。”

其中一個典型案例，當事人是浙江省上虞市原教體局局長宣霞金。

2012年10月，宣霞金收到了雙峰籍犯罪嫌疑人寄來的PS艷照敲詐信。他按信中要求匯出10萬元，沒想到對方得手后繼續索款，宣霞金無奈報警。此事被人發到網上后，引起了當地紀委的關注。宣霞金最終因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 “落馬”。

“PS敲詐之所以做得風生水起，根本原因在于這個社會缺乏信任感，尤其是民眾對官員的信任。”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室副主任陸群感慨，“官員們，敢說自己問心無愧嗎？”

當然，雙峰多年來“積習難除”，也與當地人長期以來對違法犯罪的淡漠態度有關。

“在雙峰，不管是公務員、教師，還是農民、普通打工者，他們的親戚朋友里總會有那么幾個從事過假證、短信詐騙，或者PS敲詐的。”雙峰縣的一名教師對記者說，多年的累積，使雙峰人變得麻木，在談及這些事的時候也感到稀松平常。

“茶余飯后，鄰里之間的閑聊中，總少不了哪一家的誰又撈了多少錢，哪一戶又靠詐騙蓋起了新房之類的話題。”

雙峰還在怕什么？

眼下，除了繼續推進專項打擊行動之外，縣政府還要嚴防輿論陣地的失守。在此前一系列對雙峰十分不利的報道之后，各部門都三緘其口，對有關專項行動的內容絕口不提。

在雙峰縣人民政府網上，幾乎找不到關于專項打擊行動的宣傳報道，此前曾發布過的一些也已經被刪除。

“領導層的看法是，盡量冷處理，讓這件事（輿論風波）早點過去。”郭國權對記者說，這是他與縣領導在交談中了解到的。

在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任教的雙峰籍教授游宇明認為，高調整治本來就沒有必要，發動全社會打擊犯罪也不符合司法程序，這在一個法治社會顯得很可笑。“雙峰搞成現在這種被動局面，政府的責任很大。”

雙峰縣政法委副書記羅恒旦則對記者說，“不論如何，專項打擊行動一定要繼續扎實地開展下去”。

這似乎成為雙峰官方目前對外的唯一明確表態。

據縣委宣傳部的工作人員透露，在3月中旬，也就是網絡上對雙峰的批評最猛烈時，宣傳部曾經草擬了一篇通稿，準備澄清一些情況，但最終由于內部分歧太大而作罷。

記者輾轉得到了這份“過時”的通稿。文中提及，截至3月中旬，共打掉犯罪團伙9個，抓獲犯罪嫌疑人22人，涉外抓獲犯罪嫌疑人11人，捕訴10人，2人返鄉自首。

但當記者試圖了解截至目前的數據時，各部門都諱莫如深，語焉不詳。

有知情人告訴記者，雙峰還在等待不久之后的成果驗收。如果此前宣傳過度，到時候又驗收不合格，將會使雙峰陷入更尷尬的境地。

在走馬街鎮，記者看到一幅用鐵皮制成的橫幅，上書“堅決打擊短信詐騙犯罪 ，樹立走馬良好形象”。那應該是前幾年重點打擊短信詐騙時留下的。盡管銹跡斑斑，它的存在仍昭示著雙峰難以被抹掉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