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戰烽火中確立人生理想
1916年,任繼愈出生在山東平原縣一個殷實的軍官家庭,父親是國民黨少將,曾經參加過抗日戰爭。“繼愈”這個名字是入學時老師給取的,取“繼承韓愈”的意思,希望他將來在文學上有所建樹。
從小,任繼愈就愛打破砂鍋問到底,而哲學的特性恰恰在于刨根問底。任繼愈回憶,他從識字到上正規小學,換過很多地方,主要是在魯南一帶讀書,而畢業則是在山東濟南貢院墻根的省立第一模范小學。任繼愈說:“從小學到中學,我的成績并不是很突出,屬于‘中等偏上’,但每次我考完以后總要自己檢查錯在哪里,就像下圍棋復盤,查哪一招棋是誤算或是昏招一樣,這是我的一個習慣。”
任繼愈的中學是在北平大學附屬中學讀的。在這里,他遇到了幾位對他的一生產生了深遠影響的恩師:任今才、劉伯敭、張希之。在他們的影響下,他開始讀胡適、梁啟超、馮友蘭等人的著作,接受更深層次的思想啟蒙。讓任繼愈難忘的是,這里不提倡“讀死書,死讀書”,而且對學生的戶籍、愛好和身份都不加限制。
1934年,中學畢業的任繼愈考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師從湯用彤、熊十力、賀麟、錢穆諸教授,可謂年少得意。然而在當時社會環境下,讀哲學很難找到一份合適的職業。任繼愈說:“當時進哲學系的一共有十幾個人,最后只剩下三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七七事變”爆發后,北大、清華、南開三所高校南遷到湖南長沙,后又遷往設在云南蒙自縣的西南聯合大學。當時正在哲學系讀四年級的任繼愈報名參加了由長沙出發步行到昆明的“湘黔滇旅行團”。
此次旅程有1400多里路,歷經60余天,徹底改變了任繼愈的人生理想和態度。中國農村的荒涼破敗敲擊著這位年輕學子的心。“最底層的人民承受著戰爭的苦難,卻依然堅貞不屈。中華民族有非常堅定的信仰,有很強的凝聚力。是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持他們?”正是帶著這個問題,他從西洋哲學轉而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與傳統哲學。
當時的西南聯大聚集了一批知識精英,最讓任繼愈懷念的是學校風氣比較開放、民主氣氛濃厚,每天晚上都有學術報告,講文學、講政治,還有話劇表演、詩朗誦等。“從國外歸來的各界人士途經昆明,在此講學。徐悲鴻曾經在西南聯大講過他的俄國之行,杜聿明將軍講在緬甸攻克密支那城、消滅日軍的經過,還有一些外國教授如牛津大學的道濟教授也來這里講學。學生們在正規課程之余,不斷吸收著書本以外的知識,開闊視野。”
毛澤東“點將”,出任宗教研究所所長
1959年10月13日深夜,任繼愈應毛澤東之邀走進中南海豐澤園與之進行了徹夜長談。當晚,毛澤東對任繼愈用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佛教的方法予以充分肯定,同時談及宗教研究的重要性:“我們不但要研究佛教、道教,《福音書》(指基督教)也要有人研究。”
1963年,在《關于加強研究外國工作的報告》中,毛澤東寫下批語:“對世界三大宗教(耶穌教、回教、佛教),至今影響著廣大人口,我們卻沒有知識,國內沒有一個由馬克思主義者領導的研究機構,沒有一本可看的這方面的刊物。”在批語中,他特別強調:“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寫的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繼愈發表的幾篇談佛學的文章,已如鳳毛麟角,談耶穌教、回教的沒有見過。”
1964年,任繼愈根據批示組建了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并出任所長。“文革”開始后,出自毛澤東之手的“鳳毛麟角”四個字,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任繼愈的“護身符”。
“文革”結束后,任繼愈從河南回到北京,世界宗教研究所也逐漸恢復了原有建制。上世紀80年代,任繼愈提出了“儒教說”,并在他主持的宗教所專門成立了一個儒教室。
在世界大多數國家的思想界都公認“中國無宗教”時,任繼愈挺身而出,試圖打破這一觀點。他說:“任何一個國家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不然不可能維系一個有著5000年文明史的國家和民族。”他認為,中國的儒教就是宗教,而教主就是孔子。
任繼愈從各個方面論證了他的這個觀點。從1980年的《從儒家到儒教》,1982年的《中國哲學與中國宗教》《儒教的特點及其發展階段》《儒家個性與宗教共性》《儒教是人倫日用的神學》,到1984年的《佛教向儒教靠攏》,1986年的《重視儒教的研究》,再到1988年的《具有中國民族形式的宗教—儒教》等學術著作中,他詳細地闡述了“儒教是宗教”的觀點。他從儒教的發展與演變、個性與共性、歷史與現實等各個方面,深入地分析了儒家思想在中國的宗教性特質。他在文章《具有中國民族形式的宗教—儒教》中寫道:“儒教作為完整形態的宗教,應當從北宋算起,朱熹把它完善化。多年來人們習慣稱為理學或道學的這種體系,我稱之為儒教。”
同時,他認為,宗教之所以是宗教,有它的本質部分和外殼部分,本質是信仰與追求,外殼是信奉對象、誦讀經典的組織形式。儒家作為中國的傳統宗教,其本質部分就是提倡禁欲、重“忠孝”、尊“三綱”,這既是宗教思想,也是政治思想,它比較適應大一統國家的生存要求;而其外殼部分則是信奉“天地君親師”,這符合宗教外殼的組織形式。
任繼愈的“儒教就是宗教”的學說,在學術界一石激起千層浪,并由此引起了近20年的哲學大討論。
治學嚴謹,待人寬厚
學界公認,任繼愈對中國哲學的最大貢獻是闡釋了儒、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大支柱。他力圖把中國佛教思想納入中國哲學發展的主流。他認為道教對中華民族的重要性不亞于佛教,認為思想文化的研究也要從國情出發,而“多民族統一大國”則永遠是中國的國情。
任繼愈做起學問來十分嚴肅,給人一種距離感。一些學生在他面前往往比較拘謹,有人甚至緊張得腿一直哆嗦。當然,他也有溫情的一面,作為任繼愈的學生,李澤厚曾經得到他無微不至的關懷。
1950年,李澤厚成為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學生,由于父母早亡,家境貧寒,連夏天的襯衣及冬天的棉衣也要靠學校救濟發放。當時,李澤厚有肺結核,還要接濟湖南老家的一位堂妹。任繼愈得知這些情況后,先是給他安排了一些撰寫文稿的工作,每次支付三四元錢作為酬勞,之后干脆每月給他5元錢或10元錢。
由于年紀相差不大且曾經來往密切,任繼愈成為李澤厚到美國之后多年來唯一一直保持聯系的老師。任繼愈的另一個學生說:“盡管任先生不大認同李澤厚的一些觀點,但很欣賞他。”
嘔心瀝血編纂藏經典籍
“書是讓人閱讀的,和鐘鼎這樣的文物不同,現在有些書躺在圖書館里,不整理就不能發揮實際作用。”擔任國家圖書館館長18年,任繼愈最欣慰的是通過多年的努力,讓許多孤本、善本得以開發利用,其中最寶貴的就是與《永樂大典》《四庫全書》《敦煌遺書》并稱國家圖書館四大鎮館之寶的《趙城金藏》。
《趙城金藏》是金代民間募資刻印的佛藏。1933年,范成法師在廣勝上寺彌陀殿的12個藏經柜中發現了這套藏經,在國際學術界引發轟動。任繼愈介紹說:“1949年北平解放后,《趙城金藏》被移交北平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收藏。1949年4月30日,當4300多卷、9大包《趙城金藏》運抵北平時,由于多年保存條件惡劣,多數經卷潮爛斷缺,粘連成塊,十之五六已經不能打開。國家專門調來4位富有經驗的裝裱老師傅幫助修復,用蒸汽蒸后,再一張張揭開。歷時近17年,終于在1965年修復完畢。”
任繼愈認為,珍貴的古書僅僅保存完好還不夠,還要開發利用,讓更多的人閱讀。1982年,國家召開了古跡整理規劃會,其中1000多個項目中,唯獨沒有古書。作為委員之一,任繼愈提出佛教典籍也是古跡,也需要保護。經過批準立項,成立了“大藏經編輯局”,以《趙城金藏》為基礎,又挑選了8種有代表性的佛經作為對比參照,編輯《中華大藏經》。該書將9種佛教典籍集于一身,這在世界上也是史無前例的。這部浩大的典籍共107卷,歷經十幾年才陸續出完。任繼愈的想法十分樸實:“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文化資料的積累,我有一些優勢,就想多做一些工作,讓后人用起來方便。”
講到“儒”這個名稱,一般人都會把它和孔子聯系起來。但是,儒家或者儒教這一套學問,卻不是孔子發明的。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孔子到現代不過兩千多年。孔子的學問,繼承了此前兩千多年的文化成果。不是有了孔子,有了儒學、儒家或儒教的名稱,這套學問才存在,而是儒學繼承了以前的優秀文化成果,包括神話傳說時代的文化成果,以后又不斷豐富、發展。所以,儒學或儒教有個發展過程,代表了五千年的文化成果。
—任繼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