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1952年北京市高校院系調整前后,面對紛紜復雜的局面,中共高層一直認為各高校的中共基層組織還是顯得不夠強勢。1952年底一次中央政治局會上,認定北京高校“思想上亂,組織上亂,黨忙亂”,決意成立市高校黨委會,統一領導并進一步開展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1953年1月23日上午市高校黨委會宣告成立,新任命的高校黨委書記李樂光做了發言,傳達中央政治局會議精神,在講話中首先就點到北大中文系副教授王瑤的名字,說在1952年教改之后人心惶惶,“王瑤要求轉業,做不了靈魂師”,還說“北大教授吳組緗、浦江清徬徨幾分鐘才上課,高名凱上課前發呆”。(見《李樂光同志在大學會議上的發言材料》)
這是筆者目前所能看到官方資料中記載王瑤的最早記錄之一,從那時開始,作為重點系重點人物,有關王瑤的動態消息在黨內文件中頻繁出現,以此為高層領導了解學界人士的思想動向提供第一手素材。這種費力費神的黨內系統工作匯報,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多年(文革期間另論),有的時候是在王瑤不知曉的情況下完成的。而且在北大中文系,關注對象還擴展到游國恩、吳組緗、林庚、王力、高名凱等名教授,他們的諸多言論和王瑤一樣一并收集,在至今留存數百萬字的北京高校黨內文件中構建了獨特的“北大中文系意見群”。
1953年以后幾年,在官方文件里所出現的王瑤,多是被描繪成顧慮重重、心機頗深,甚至有點玩世不恭。譬如說他教課為了迎合進步,牽強附會過多,不敢負責。他說:“我講的課都是偉大作家的作品,引證偉大作家的批評,這樣四平八穩,錯了也是別人的,用不著自己檢討。”當時林庚反映,三反之后,先生上課有如驚弓之鳥,就怕學生遞條子。吳組緗說自己,“上課時兩把冷汗,下課時滿頭大汗。”而王瑤則不同,卻憂政策之困擾,他舉例說,世界文學好教,只要史料加馬列主義就行了,現代文學不僅要史料、馬列主義,而且還有政策,那就難了。他對茅盾、老舍、李廣田等人作品有意見,但是不好批評,怕違反政策。(見1953年2月1日高校黨委《北京大學教師情況》)
北大黨委向上匯報說,由于教師工作緊張,精神負擔重,他們的健康情況有壞轉趨向,如中文系教授吳組緗、王瑤兩人的肺病加重了。但對于身體一時之傷,王瑤倒不以為然,對新老教師之間的持續隔閡、斗爭深表憂郁,他稱自己為“被提意見的階級”,思想老是惶恐不安。
1953年9月北京高校黨委在一份內部報告中也表示,“在新老教師之間、師生之間、黨員與非黨行政干部之間的關系不正常,且有不少青年講師、助教與老教授的關系相當惡劣。”報告中舉例如下:
在三反思想改造后,多數青年教師則認為老教授歷史復雜,政治落后,業務不行,因之在教學工作中一遇到問題總想用三反時的老辦法向他們進行批判和斗爭,常常籠統地輕率地指責批評他們這里思想性不夠,那里立場不穩,這是唯心論,那是反馬列主義。有的助教對教授所編寫的講義稿,不經同意就拿過來涂改一番,不去虛心地向他們學習一些科學知識,反認為與他們泡太花時間,泡不起,有的不愿理他們,在路上見到即遠遠避開。(見1953年9月《關于北京市高等學校繼續貫徹團結改造知識分子政策的報告》)
進步的青年教師認為,老教授的毛病根深蒂固,難于改造。即使改造過來也是小腳放大腳,總不如天足好。北大黨委張群玉在1953年4月12日黨團干部會議上歸納說:“黨團員對舊知識分子政治上、業務上看不起,只看到其落后一面,認為‘這些人不過如此而已’。文科舊學問越多,對人民危害越大。年紀比較大的教員認為門前冷落,有個別教授為了聯系群眾,過節時到處找學生拜年。”北大黨委發現,中文系年輕黨團員教師對舊教授一概否定、排斥,因為覺得一接近會使人受毒。中文、歷史兩系的一些教授對此深為不滿,帶頭鬧情緒,找別扭,采取不合作的態度。校黨委派人訪問時,林庚說:“除于效謙外,與系中其他黨團員還不能做到相談時無戒心。”王瑤直接表態:“黨員與我們相處不那么真心。”(見1953年5月《北京大學貫徹團結知識分子政策后各系情況》)
正是由于這種政治歧視帶來的教學緊張,加上評薪的不滿,王瑤等中文系的一些教授對近鄰、稍顯安靜的北大文學研究所有一種別樣的向往,私下里偶而流露愿去那里從事研究。市高校黨委從幾個渠道得知這一細小的動向,馬上敏感地向市委匯報此情況。(見1953年9月7日《北大貫徹知識分子政策的情況》)
1954年批判俞平伯、胡適的思想運動先后啟動,北大中文系總支開列了一批能寫批判文章的作者名單,王瑤排在最后一位。他參與運動時持一種不即不離、含糊不清的態度,讓系總支一時難以判明。在市高校黨委會一期動態簡報中,記載了王瑤與同系章廷謙教授(川島)的一小段對話:
章廷謙說:“俞平伯寫東西,出發點并不是壞的,就是沒和政治聯系,一經分析就壞了。”王瑤接著說:“任何問題,一加上馬克思主義就有問題,我們就是不會掌握它。”章認為:“從俞平伯那里開刀來批判胡適思想似乎不太恰當。”又說:“我雖曾和胡適有過來往,那只是一般的師生關系,思想影響并沒有什么,因為我和魯迅比胡適更密切。”……章對王瑤說:“胡適的實驗主義在當時是好的。”王良久未作答復,最后說:“是呀。”(見1954年12月8日《北大中文系教授章廷謙、王瑤對學術討論的一些反映》)
參與斗爭運動往往需要界線分明,容不得一絲的猶豫,王瑤的表態多少顯得搖擺不定,他對落后教授章廷謙無原則的附和自然招致系總支的不滿。
王瑤對自己參與學術批判運動多少感到有些無奈和被迫,在1955年4月10日民盟區委擴大會議上他就坦率承認:“我最初為了表明態度,所以不能不發言,很被動,可以說是被推上前線的。總感到在報紙上寫文章沒有價值,不如登在學報上能永垂不朽。”他說,參加斗爭以后,才發現過去進行了一些學術研究、版本考據等工作,沒有很明確的目的性,現在才體會到哪些學術工作才是人民需要的。他舉了一個例子,說一開始寫學術思想批判的文章時,按時興體例,時常用到“我們馬克思主義者”句式,初寫時很不習慣,覺得有些肉麻,后來經過思想斗爭,才覺得到了前線就不能不承認自己應該是馬克思主義者。他用了一個比喻來形容自己的進步:“這好像做了民兵以后,慢慢也就習慣做正規軍了。由于現在我能夠從正面來敘述意見,就進一步認清資產階級思想的錯誤,覺得考慮問題、寫文章都有了進步。”(見1955年5月27日市高校黨委辦公室動態簡報第98期《北京大學幾個教師對學術思想批判的反映》)王瑤自以為寫文章大有進步,并且有正規軍、當然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自信感覺,實際上這與校、系黨組織對他的內部評價有相當大的距離,與他的良好判斷之間存有嚴重的誤差。
二
從現存的文件來看,北大黨組織對王瑤的政治評價一向較為負面,認為他多從個人名利、興趣出發,完全不顧教學需要,走粉紅色的個人主義道路。
王瑤說:“你們黨員有寄托,我就是為名利,在學術上謀一地位,不然我還作什么。”教學極不認真。(見1954年7月高校黨委宣傳部《北大、清華教授中資產階級思想的一些表現》)
北大中文系教授王瑤說:“過去搞革命你們上山溝,我們搞學問,這條路也沒走錯。革命靠你們領導,建設就得靠我們。”(見1957年3月21日高校黨委《關于政治和業務關系上的五種不正確的看法》)
在對助教的培養上,他們以個人名利引誘青年,如王瑤等人找助教合寫文章,“我得名,你得利”。(見1958年4月北大中文系總支《北京大學中文系語文專業在教學及科學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和今后改進的初步意見》)
謝道淵(北大黨委副書記)說:王力、王瑤、湯偑松,他們基本論點:一切人都是自私自利。把知識當作商品,一分錢一分貨。王瑤說,解放前后我們變化,金元券變成人民幣,適應環境。王瑤到處宣傳一萬元真過癮,解放前書出了許多錯誤,在解放后出版。高教部委任他們搞教材,結果不搞,自己搞私貨。他們和黨對立,耍兩面手法。(見1958年5月27日高校黨委《北京高校宣傳工作會議大會記錄》)
北大黨委不知從何處斷章取義,向上報告稱:“王瑤說,上課馬克思,下課牛克思,回家法西斯。”以此來說明王瑤的兩面性和隱蔽性,顯示高級知識分子對黨三心二意的政治態度。這句話頓時成了思想落后教授的典型名言,連續兩三年間被周揚、楊秀峰等文教主管者在報告中不斷引用。在1958年中共一次高層會上,市委書記處書記鄭天翔又把這句話引進《關于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的報告中,更使王瑤這句名言在黨內高層干部中廣泛知曉。鄭天翔做此報告的主旨之一就是強烈抨擊了自私自利、唯利是圖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高級知識分子腦子里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社會主義和六億人民,他們中有不少市儈主義的典型。”
以王瑤為例延伸開來,該報告還刻意描述了知識分子出書、拿稿費的過程,以此譴責他們爭名奪利的市儈行徑:“(王瑤這類舊知識分子)成天寫文章,拿稿費。寫文章的態度也極不嚴肅,為了多拿稿費,故意拉得又長又臭,想落得名利雙收。寫文章、出書常常是趕行情、看風頭,并且很善于和出版社講價錢。”
到了1959年初春,黨內對高校雙反運動已有不少議論和反思,中宣部部長陸定一依然堅持認為1958年對資產階級教授的批判是必要的,因為“擊破了資產階級教授學術的壟斷和欺騙,揭露了許多沒有知識的騙子”。用詞之重之偏,顯見高層對舊式教授的成見之深、敵意之濃。
因為在1957年鳴放時王瑤、游國恩等老教師并沒有適時暴露反動言行,因而缺乏劃右派的硬性條件,只是被內部定為“中右”。他們有幸逃過一劫,但所在的中國文學史教研室卻近乎全軍覆沒,十三個助教中就有十個劃為右派。校黨委內部討論認定,助教及學生被毒害變質,王瑤等舊教員不能辭其咎。證據之一就是,系里部分研究生希望自己將來做一個“王瑤”,稿費多,“名氣”大。有學生宣稱要“十五年趕上游國恩”。
1957年中文系曾展開一場文學和語言劃分專業的討論,游國恩、王瑤等教研室骨干希望在分專業以后,所有的語言課都來為古典文學服務,即只開設古漢語、音韻學、文字學等三門課,現代漢語被取消。系總支把這一舉動視為舊教授“想把中文系拖回解放前國文系道路的嚴重復古主義企圖”。總支看好的“人民口頭創作”這一新課被擠到可憐的地位上,王瑤還極力主張這門課改為選修。這種排斥頗讓總支負責干部不滿,悄悄地記上一筆,歸結到教學方向上兩條道路斗爭的高度上去。
三
北大的雙反運動從1958年2月底開始醞釀,黨委提出這是“我們與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接近最后的決定性的一戰”。經過兩周的準備階段,3月10日全校動員以后,一天內貼出八萬份大字報,三天內大字報上升到十七萬七千份。北大黨委4月21日稱,以往批評不得的老教授都被幾十份以至幾百份的大字報指名批評了,過去人與人之間“隔著的一張紙”已被戳破了,許多受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腐蝕的得意門生翻箱倒柜,撕破臉揭底,把導師的骯臟東西都抖出來見陽光。(見《中共北京大學委員會關于北京大學雙反運動中教授思想改造的情況報告》)
根據市委指示,北大黨委動員教授中的中右分子和沒有戴帽子的右派分子(約占全體教授的三分之一強)自動繳械,向黨交心,并且講清:只要他們自動揭發和批判自己的錯誤言行,可以不按右派分子處理。北大為此推出了“談心會”“交心會”的形式,校黨委負責人稱這是運動中出現的教授們喜歡、卸掉包袱的好方式。實際上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捉對混戰,就是迫使有問題的教授“真正燒到痛處”,而且事后不少教授還不得不表態,“這次是要燒紅不是要燒焦”。
在這場攤牌大戰中,首先向王瑤開火的是中文系二年級學生組織的魯迅文學社,他們看到哲學系同學竟敢批判馮友蘭等權威,于是也提出要批判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一開始學生多少有自卑的情緒:“人家是教授,我們才是二年級學生,怎么批判得了?”經過系總支的鼓勵,文學社內展開了大辯論,最終他們決定分成七個小組,分工閱讀王瑤的著作,以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和幾次文代會文件為武器,大膽向權威挑戰。不到一周,就集體寫出七篇批判王瑤的論文。據系總支收集到的情況,王瑤閱讀后雖然內心不服輸,但也不得不公開承認“同學們批判得對”。
舊教授惶惶不可終日,不少人只能以多種自虐的方式自保。1958年8月,北大黨委統戰部副部長趙國棟在市委內刊《北京工作》發表《發動群眾,破除迷信,對資產階級學術思想展開批判》一文,文章中披露,北大大多數教授情緒消沉,唯恐“學術”這個最后的資本被剝奪后,自己就完全被否定了,名譽和地位也將保不住。有的中右教授甚至主動要求黨組織分配學生對他進行批判,讓學生跟他們訂批判合同。
周揚對北大這種斗爭的奇觀頗為贊賞,在1958年9月6日全國中文系協作組會議上講話,認為學生自己起來革命了,向王瑤、游國恩開火,學校局面打開了,轟開了陣地。這對于整個學術界都是一件大事,將來文學史上也要寫進去。他說:“保持對立面有好處,像王瑤、游國恩不服氣很好,正好繼續批判……整風經驗證明,經過群眾批判,什么問題都能搞深刻。”(見高校黨委辦公室整理的周揚講話記錄稿)
1958年雙反運動高潮之際,中共高層對舊教授的蔑視、嘲諷已經不加掩飾了,在公開場合幾番貶低。1958年5月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就講到:“要破除迷信,敢想敢干,不怕教授。”(大意)劉少奇曾指示:“要把教授的名聲搞臭。”康生在1958年6月中宣部一次政治教育工作會議上,張口就對一大批教授的學術予以全盤否定,其中點道:“不要迷信那些人,像北大的游國恩、王瑤,那些人沒什么實學,都是搞版本的,實際上不過是文字游戲。”他甚至拿自身的愛好作為刻薄人的依據:“我把這種事當做是業務的消遣,疲勞后的休息,找幾本書對一對,誰都可以干。王瑤他們并沒有分清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華。”這種信口開河、不分輕重的輕蔑式點評,一經傳達,勢必使北大校園內斗爭的狂飆愈加激烈。
四
游國恩、王瑤等人對1958年學術思想批判雖有意見,但不敢表露出來。直到1959年8月民盟、九三機關干部來北大訪問,從記錄中可以看出游國恩抵觸最大,根本不服輸,還氣呼呼地說:“領導上應該掌握,不要一棍子打死,批判要說理,不要用刺激字眼。”王瑤則小心地表示:“過去搞學術批判是破立問題,不一定一方面全對,老教師至今還有余痛。現在又提出向老教師學習,難免新仇舊恨一齊勾起來。現在教授之間很少談心,像我們這樣聊天,已經兩年沒有了。大家說我有顧慮,寫文章少,大概就是有顧慮,文章就是不好寫。”(見1959年8月22日市委大學部工作簡報增刊一號)
沉寂兩三年后,1961年年初“神仙會”成了眾人發牢騷的一種有效形式,王瑤的發言顯目但依舊不失分寸。到了5月份中宣部召開文科教材編選計劃會議,作為特邀專家、黨外教授,在會上頗受禮遇,多方鼓舞之下,游國恩、王瑤壓抑許久的情緒終于被引爆,留下的發言記錄多達數千字。
游國恩認為,1958年雙反運動追求不必要的尖銳,批判者以正面人物自居,盛氣凌人,開口就是你這個資產階級如何如何,使人接受不了。相比之下,王瑤從容展開,敘述有據,邏輯性強,極富感染力。
王瑤說:“學生社會活動多,學的不好;脫離政治的,學得好,因此就規定打‘表現分’。考試前同學先要復習提綱,然后又要指明重點,有了重點,又要求先生講出簡明扼要的答案。我們不敢出偏題,出個題目是重點而又重點,又都是理論化。因此考試成績總是五分,可是他們學了文學史,可以不知道律詩是八句。”
王瑤說:“過去先生可以毫無顧忌地對學生談自己的體會,現在要我與學生個別接觸,就存在戒備,說不定那一次接觸,他說你給他散布了資產階級影響,要來批判你。兩個人的談話又無從查對,反正學生總是對的,你只有檢討權,沒有解釋權,而且是越解釋越糟糕。原來是三篇文章批判你,一解釋就會有三十篇。有的學生會上批判你,會后又來向你解釋,說是因為有了壓力才批判的,弄得你啼笑皆非。”
王瑤舉了幾個難忘的例子,來說明情感難以平服的程度。一是批胡風的會議上,王瑤自稱是從無產階級立場出發批判,有同學當場指責:“你算什么無產階級?”這讓覺得已投降無產階級的王瑤無地自容;二是上課時王瑤一次無意中提到張瑞芳、崔巍,習慣稱之為“電影明星”,同學們一聽炸了,說是不尊重人民演員,應是腐朽的資產階級觀點的表露;三是先生要到學生宿舍搞科研,學生勒令先生何時交多少自我批判文字,學生編委會修改先生的稿件,這些事王瑤都一一順從,到了最后學生還要強迫先生回答:“你對改的有什么體會,感到有什么幫助?”這就強人所難,讓王瑤有一種屈辱的“被告情緒”。
林庚教授委婉地辯解說:“老教師出身不好,是資產階級學者,但解放已十一年了,他們也都是在馬列主義旗幟下工作,到底是否還有資產階級觀點,可以調查研究一下。”高名凱教授委曲地說道:“現在客觀上形成一種空氣,只要誰一受批判就一錢不值了。知識分子就是有點學問,學問上完了,也就完了。先生的意見只要遭到同學反對,往往不會堅持,或者點頭稱是,或者沉默不語。老年人一說話,學生總是先考慮‘你是資產階級’,對老教師沒有信仰。”王瑤接著說:“目前大學的學術空氣不濃,老教師力求穩妥,力求不犯錯誤,這是妨礙學術發展的。《紅旗》社論說,學術問題應當允許犯錯誤。這一條能認真貫徹就好了。以往一個問題的爭論總有一方被說成是‘資產階級’,自己要堅持真理,很不容易,也沒有自信。”
王瑤渴望在學校能存有一個正常的學術氣氛,他要在場的領導表態,能否在基礎課教學中講自己的看法?他對目前的學生受教能力頗為懷疑,深感學生已有僵化、單一的思維,業務水平直線下降。他舉了一個實際例子來引證學生的學習缺陷和簡單化:“青年人在評論作品時有三多,一是愛國主義,二是人民性,三是局限性。”(以上均見1961年5月8日《高等學校部分黨外教授在中宣部召開的文科教材編選計劃會議上發表的意見》)
五
1962年初春甄別時,是否在大會上向群眾交代問題,中文系總支有些猶豫不決,但市委大學部逼迫各校所有系總支必須交代甄別結果,要求各系堅決、認真地做好這一工作。中文系總支來人征求王瑤意見,他先謹慎地答道:“知識分子有過多的敏感,在群眾中一談,好像是‘平反’,不好。”總支提出可以用總結工作的形式來談時,王瑤也表示同意,說:“總結一下還是有好處的。”在政治上自潔的游國恩對公開甄別的方式表示反對,他說:“還在群眾中談什么?難道運動對我有什么損失?你們把我看成什么人呢?”在甄別會舉行時他主動請假不到場。
會前文學史教研室有些非黨積極分子生怕否定1958年學術批判運動的成績,不認可甄別提綱的一些提法,他們提到的一點是:“說王瑤寫的《新文學史稿》‘抹煞黨的領導’并不過分。”堅決不同意甄別提綱中說這一點“提得過高了”。系總支在開會前緊急地刪掉了這一條文字。
不出預料,聚集兩派觀點的甄別會形成頂牛的局面。章廷謙教授指責系里有些人為“打手”,導致一部分與會者與之爭執。王瑤兩次發言中談到運動中的缺點時,情緒比較激動,帶著一股怨氣說:“當時只有批評者發言的權利,沒有被批評者發言的權利。學生還罵我說,‘你是資產階級教授,在書中還自稱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羞不羞?’難道我愿意努力應用馬克思主義有什么不對?但當時也不敢反駁。”面對會場上的僵局和怒氣,系總支書記程賢策在會上承認:“當時批判是有些簡單化的地方,對王瑤先生《新文學史稿》的批判簡單化的地方更多一些。”會場的空氣這才逐漸和緩下來,王瑤的表情才略顯輕松。(見1962年3月14日大學部簡報《北大中文系黨總支向本系教師交代對王力等教授甄別結果的情況》)
實際上此次甄別到了中文系層次還是有大事化小之嫌,對于過火的1958年學術批判運動,在群眾中交代時只是含糊其辭地說:“有些地方混淆了學術與政治的界限”、“有些地方簡單粗糙”。市委大學部在簡報中都覺得“這樣的交代不夠徹底”。甄別后一段時間,王瑤一反幾年的消沉,主動向研究生指定閱讀書目。游國恩、王瑤等人上課時,座無虛席。市委大學部夏瑜來系里調查,欣喜地發現一些新的變化:“游國恩教授被批判后,心灰意懶,很少提起他的《楚辭》,現在和青年教師談《楚辭》,一談就是三、四個鐘頭,并已寫出兩篇論文,做了幾次學術報告。王瑤副教授主動檢查研究生的學習筆記,有時晚上、星期天還作輔導。”(見1962年4月6日大學部簡報《北大黨外教師甄別交代工作已基本結束》)眼見昔日挨批對象重新“紅火”,系里積極分子擔心青年師生又會對他們產生迷信。有些人跑去問總支:我們和王瑤這些人之間究竟還有沒有兩條道路斗爭?我們應當硬一點,不要像甄別時那么軟。總支當時只能不置可否。
到了1965年1月,教育界風雨欲來,王瑤又成了既定、習而熟之的斗爭靶子。這位1935年曾經入黨、1937年脫黨的學者被戴上“一貫追求個人名利、滿腹牢騷對黨不滿”的鐵定帽子,罪名之一是“蓄意攻擊黨的文藝政策”。實際上1962年后王瑤已很少給學生授課,他自己也覺得搞現代文學史“風險大”,對本科學生講課仍不敢講自己的見解,以后有機會還是去搞古典文學史,可以免掉諸多政治性顧慮。他只是在1963年給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作過幾次輔導,1964年在新疆大學講過魯迅、五四散文、曹禺等專題,但仍然被人從中找到“不滿情緒”的證據。(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在這個時間段中的1963年王瑤才由副教授提升為三級教授,升級之不易多少看出一點政治性怠慢。1958年內部曾有中右分子提級緩辦的通知。)
王瑤最大膽放言的當屬1963年4月給本系研究生做輔導之時,學生們所記的筆記約有幾萬字,批判者輕易地就可以扒拉到成堆的“思想罪證”。譬如王瑤說,1958年對巴金的批判過火了,批判巴金,只剩了《家》,對《家》的評價過低,實際巴金所宣揚的無政府主義在當時對革命起了積極的作用;又如,王瑤對瞿秋白、魯迅的早期散文三言兩語,而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作家冰心、郁達夫等人捧得很高,等等。
最值得注意的是,在那樣晦暗的時候,王瑤已經提及“曹禺解放后沒有寫出超過《雷雨》的作品”的原因,敢于直面,無所顧慮,這是多么犯忌、惹禍的超前言說。
原因是:第一,曹禺解放后受了題材的限制,寫自己熟悉的地主家庭沒現實意義,作家也不愿寫,但對新的又不了解;第二,曹禺很受拘束,總是挖得不深,寫到一定程度就不敢放手寫了,感到壓力大,較緊張。對黨的政策有顧慮,對自己過多的否定過多的修改,寫的人物束手束腳,人家怎么講就怎么改,例如《膽劍篇》引不起人的激動,怕對勾踐肯定的太多,像論文一樣,分析正確了,但不能給人帶來藝術的激動,作家太拘束了,有畏縮情緒;第三,藝術形式限制了他的才華。曹禺對悲劇藝術形式有研究,新社會能否寫悲劇至今仍是一個問題。曹禺沒寫過正劇與喜劇,又不能寫悲劇;第四,沒有創作沖動。曹禺認為在新社會里作家應該寫的和能寫的存在著矛盾,拿不準,沒有創作沖動。(見市委大學部1965年1月15日《教育界情況》第28期《王瑤在講課中攻擊黨的文藝政策宣揚資產階級文藝思想》)
市委幾個相關部門很快注意到王瑤的這個言論,歸納為“王瑤借為曹禺鳴不平來發泄不滿情緒”。
“鳴不平”、“不滿情緒”,這就是畸形年代主政者最容易給王瑤貼上的政治標簽,這些可怕的“評論”隨手一拈,能讓重負者在愈演愈烈的風暴眼中蹣跚而行,跡近絕路。
(選自《故國人民有所思》/陳徒手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