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橋大戰始末

1860年9月14日，大約就在載垣、穆蔭與巴夏禮、威妥瑪達成妥協當口，咸豐帝給中方首席外交代表載垣下發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諭旨，以為夷情狡桀，兩國公使要求到通州談判，可能含有巨大陰謀，是期望以城下之盟接受他們的蠻橫。這場談判注定無法成功。咸豐帝告訴載垣，朝廷已命令僧格林沁做好戰斗準備，周密部署，相機截擊，絕不讓聯軍任何人再向北京前進一步；又命勝保統帥精兵布防通州至北京一線。

如果咸豐帝僅僅做到這一步，問題或許還不會一發不可收拾，大不了繼續僵持，拖延時間。

咸豐帝的荒唐在于他認為巴夏禮、威妥瑪為聯軍主謀。為爭取主動，咸豐帝命令載垣將巴夏禮、威妥瑪及其隨員扣留，不要讓他們折回，以杜其謀，而且還可以在將來交涉中爭取主動，以為交換條件。

中國步入世界確實時間很短，沒有與西方國家交往的經驗，但中國畢竟擁有數千年文明史，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是自古以來圣賢教誨，極少有人明目張膽下令抓捕來使，扣為人質。然而，大膽的咸豐帝就是這樣做了，這讓后世史家無論如何都很難為其辯解。

在發給僧格林沁統兵大員的命令中，咸豐帝要求他們周密布防，部署伏兵，一旦聯軍先遣部隊抵達，即行攔截。如果不能聽從，即行拿獲。假如聯軍強行前進，咸豐帝授權僧格林沁迎頭痛擊，決不讓他們越過通州，威脅北京。為實現這些目標，咸豐帝調兵遣將，作了背水一戰的心理準備。

在咸豐帝下達決戰命令同一天，聯軍似乎已感到情況有變，他們擔心清政府到了關鍵時刻使出狠招，因此將天津知府石贊清扣為人質。這無疑加劇了沖突可能性。

9月17日，英國參贊巴夏禮、法國參贊巴士達等率領四十多人前往通州再晤載垣等中方欽差大臣，就前次談判后續安排進行交涉。巴夏禮提交了照會，堅持在換約時必須親自向中國皇帝遞交國書，加蓋玉璽的批準書也必須同時交給來使帶回。

載垣堅拒巴夏禮的要求，理由還是美俄代表前次換約時并沒有這些禮節。這些討論如果在正常情形下原本可以繼續進行，但正在這個時候，中方代表獲知天津知府石贊清被聯軍劫持，人情洶洶。載垣詢問巴夏禮此事詳情，巴夏禮告知確有此事，但不肯認錯，不愿道歉，由此更激怒了中方，談判無法繼續。

針對新變化，咸豐帝在第二天下達最新指示。皇上強調英法使節故生枝節，強詞奪理，國體所存，萬難允許。英法公使如欲進京親遞國書，必須按照中國禮節，跪拜如儀，方可允許，否則只能按照美俄兩國成例。現在撫局即將達成，當然不要因這些細枝末節影響大局。但如果兩國使節堅持己見，不肯讓步，有辱國體，那么也只好奉陪到底，一決雌雄。

至于石贊清一節，咸豐帝指示載垣行文英法公使盡快以禮送回，又指示僧格林沁，假如英法不答應送回石贊清，那么聯軍一旦越過張家灣，就不要再顧忌撫局破裂，必須大打出手，予以嚴懲。皇上還指示直隸總督恒福，一旦張家灣開打，天津方面就放開手腳，動用民團，襲擊英法聯軍后方，痛加剿洗。

或許是因為皇上的這些指示，清軍在張家灣一帶的布防也發生了變化。

按照先前中方與英法約定，聯軍將在張家灣以南五里駐防，不再向北京逼近。但是到了9月18日早晨，英法聯軍突然發現這些地方已被清軍占領，其中一些地方埋有伏兵，甚至有隱蔽的炮臺。英法聯軍認為這是清軍不守信譽，刻意破壞，巴夏禮遂趕往通州向怡親王載垣提出抗議。

而在中方看來，受載垣之命往晤額爾金的恒祺也在18日早上發現了張家灣一帶的異常景象，他認為英法聯軍異常布防，一定是準備襲擊張家灣的清軍。恒祺當即折回，僧格林沁令其迅速返回通州稟報載垣，告訴他事已決裂，應將巴夏禮拘留在那里，不要讓其離開通州。

此時，怒氣沖沖的巴夏禮返回通州面見怡親王載垣，指責中方不守信譽，要求載垣令僧格林沁將張家灣一帶清軍撤離，情詞桀驁，說完不容載垣解釋，即策馬而去。

巴夏禮一行回到張家灣聯軍營地，發現他們已被清軍包圍。巴夏禮希望在敵對行動開始前沖出包圍，但不久他們就發現所有努力都是徒勞。槍炮聲越來越緊，巴夏禮出于安全考慮，決定舉起一面休戰旗，希望清軍能夠遵從一般戰例，將他們這些交涉人員放行。

拘捕巴夏禮等人原本就是咸豐帝的意思，也是僧格林沁的建議。前線最高負責人怡親王載垣不僅不愿放巴夏禮等人一條生路，反而下令僧格林沁派兵將巴夏禮一行39人一并拿下，其中英國26人，法國13人。

巴夏禮被帶到僧格林沁面前下跪，僧格林沁問他為什么故意拖延，不解決朝見問題的分歧，為什么對怡親王那樣無禮。僧格林沁顯然不清楚巴夏禮在英法聯軍及外交官中的真實地位，像咸豐帝一樣，僧格林沁懷疑巴夏禮就是此次軍事行動主謀。他命令巴夏禮給聯軍寫封信，命令聯軍停止前進。巴夏禮解釋自己只是一個翻譯官，沒有這樣的權力。中方不相信巴夏禮的解釋，遂將他們帶往通州，然后交給瑞麟審訊。再后來，巴夏禮等人被押解到北京，鎖禁在刑部北監，受到了一些非人道對待。中方的目的其實是想了解巴夏禮這些人究竟通過怎樣的渠道獲得了中國目前的政治知識，此外，就是希望巴夏禮能夠給聯軍下命令，停止進攻。

至此，中國與英法兩國之間的沖突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雙方都扣有對方人員，各有各的道理。

19日，威妥瑪輕車簡從來到通州，通過特殊渠道給通州知府送了一封信，希望中國方面盡快將巴夏禮等人釋放，否則聯軍必將大舉出兵，直搗龍庭。僧格林沁迅即用通州知府的名義回函，說巴夏禮和中國議和大臣一起回京了，據說住在官邸，一切安好。

中國方面肯定不會輕易將巴夏禮放回了，聯軍方面似乎也感知到了這一點。兩天后，聯軍指揮官丟掉幻想，命令聯軍由郭家墳一帶兵分三路向八里橋大舉進攻。僧格林沁督帥馬隊迎擊西路，勝保、瑞麟分別督戰南路、東路。僧格林沁的馬隊始而獲勝，繼而挫敗。勝保率部壓制南路聯軍，有效逼退，但不幸被子彈擊中左頰左腿落馬，南路清軍迅即潰敗。瑞麟東路稍微交手即潰散，三路清軍在聯軍強勢進攻面前，毫無招架之力，更不要說反攻了。勝保回京療傷，瑞麟部撤至定福莊，僧格林沁部退守皇木廠。

八里橋之戰僅僅進行了一天，勝敗立見。

翌日咸豐帝在匆忙慌亂中逃往熱河。10月7日，英法聯軍洗劫了圓明園。10月24日，恭親王奕訢受咸豐帝全權委托在北京與英國方面簽訂中英《北京條約》。第二天，與法國人簽訂中法條約。并與兩國交換了有關《天津條約》的批準書。長達四年之久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以中國完敗而告結束。

根據《北京條約》規定，清政府終于同意各大國在北京設立常駐使館，相應地，中國也承諾將盡快在各大國首都設立自己的公使館。這是中國與世界交往的真正開始，盡管開始得不是那么愉快，但還是比較值得慶賀的一件事。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其實就在這里發生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裂變，中國發展、轉型的速度，因為與西方直接聯絡而極大加快。

在《北京條約》中，中國政府承諾將天津向外國人開放，天津的發展從此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中國政府同意英國的要求，將九龍半島南部連同鄰近的昂船洲一起割讓給英國，擴大了香港的面積。這當然是中國與西方早期交往中沒有經驗而導致的恥辱，但從另外一個層面說，英國人要求擴大香港面積，表明中國對于英國資本來說，具有極大吸引力。至于割讓領土，等到中國與西方交往經驗豐富之后，當中國弄清究竟應該怎樣與西方交往之后，純粹的割讓領土的事情很少發生，更多的時候采取比較純粹的商業原則，定期租借。

《北京條約》中要說恥辱的話，當然還有戰爭賠款，英法兩國各得八百萬兩。近代戰爭從來就是愿賭服輸的事情，選擇了戰爭，就意味著愿意承擔全部后果。我們回望這次戰爭的全過程，中國原本可以不戰，原本可以順暢地為《天津條約》換約，果如此，不僅避免了戰爭，而且可以使中國對外部世界的開放提前若干年，讓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心態更平和。

戰爭對于任何一方都不是最好的選擇，中國還是在打敗之后選擇了變化。這不是中國人民太愚昧，其實是統治者太自私。這是近代中國歷史留給后世的最大教訓。

《北京條約》及先前的《天津條約》對中國來說最主要的影響還不是那些具體的損失及賠款，而是通過這幾個條約，徹底打碎了中國自以為是的封閉體制，朝貢體制、宗藩體制對中國來說將漸漸成為遙遠的記憶，而新的條約體制逐步建立，中國在經歷了二十年蹉跎徘徊后終于踏上向西方看齊的軌道，中國人終于睜眼看到了世界，終于知道中國與世界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距離。中國對世界也不再是局部的“開放”，實質上已經是全國范圍的“放開”，外國資本、外國技術、外國人員在條約保護下可以在中國內地自由出入。中國的外交體制由此逐步演變，先是順應要求成立專門處理外交事務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繼則在外交禮儀、外交體制上逐步與世界“接軌”。如果從1793年馬戛爾尼訪華算起，中國在經歷了六十多年折騰之后方才找到一個比較正確的方向。

（選自《坦然面對歷史的傷》/馬勇 著/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