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遺老人虞逸夫

虞逸夫先生（1915—2011）的大名，我是從馮其庸先生的瓜飯樓聽說的。那是2008年歲末，我持馬一浮先生書法長卷請馮先生題跋，他從頭至尾仔細看過說：“我可以，但有一個人更合適。”

“哪位先生？”

“長沙的虞逸夫先生。”

我有些無地自容。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在長沙工作了十四年，隱隱約約聽說有這么一位老先生，但當時為成家立業勞累奔波，既無閑錢又無雅興，沒有涉足書法收藏這一領域。

2009年元旦，我由京返湘探親，事先查閱了相關資料。

虞逸夫，江蘇常州人。原名念祖，晚號天遺老人、萬有樓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畢業，師從唐文治、章太炎、錢基博、陳石遺等著名學者。歷任《國訊》月刊編輯（黃炎培先生推薦）、國民黨最高國防委員會黨政工作考核委員會考核專員、復性書院董事會秘書、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等。擅長文物考古，詩詞書法俱工。著有《鹿野堂詩稿》、《萬有樓詩文集》。

我是在醫院病房里第一次見到先生的，他留著一撮長長的胡須，像個山野村夫，實在看不出有多少學問來。我簡單的問候后展開馬先生的書法長卷，先生戴著老花眼鏡逐字逐句欣賞，嘴中念念有詞：“詩是好詩，字是好字，信是真跡，不錯不錯。”

先生曰：“馮先生已電話預告，可我現在這個樣子實在難以從命。這么貴重的東西你先拿回去，待我身體稍好再說。”

“好！那晚生提前給您拜年了！”我雙手作揖告辭，感嘆歲月之無情。先生晚年體弱多病，滿腹經綸難遣筆端。

2003年，先生應邀撰書《馬一浮墓志銘》：“馬浮，字一浮，號湛翁，晚號蠲叟，公元1886年生，1967年卒。原籍紹興，寓居杭州，早歲游歷美、英、德、日諸國，博覽西哲名著，畢生致力于學問，以儒術為核心，佛道為輔翼，兼融眾流，自成體系。首倡六藝統攝一切學術之名論，巋然一代儒宗。浙江大學避寇西遷時，特設國學講座，請大師為全校師生講學。入蜀后應聘為復性書院主講，七十三歲被聘為全國政協特邀委員。遺著有《詩文集》、《會語答問講錄》及集著多種。癸未年八十九叟虞逸夫并書。”這是對馬先生風雨人生的高度概括。

馬先生被譽為“千年國粹，一代儒宗”，不僅受到學術界的普遍推崇，而且還得到國、共兩黨主要領導人的賞識。蔣介石親自過問，馬先生于1939年9月創辦四川樂山復性書院。他對蔣氏尊重國學心存感激，專門《致蔣公書》：“公命世之姿，當此艱危之運，思深慮遠，宵旰憂勞，猶復留意經籍，旁求儒雅，此誠天下大幸。布雷、立夫二先生曾屢以書院為言，體公尊德樂道之心。”

復興書院效仿古老書院辦學方式，由馬先生任主講，熊十力、梁漱溟、沈尹默、謝無量、賀昌群等先生任教授，虞先生任駐會秘書，履行秘書長的職責，負責主講和教授之間的溝通協調，見證了復性書院的風風雨雨。

虞先生首重國學，少讀儒書，早有盛名。他二十九歲認識馬先生，寄呈詩作請先生斧正，并附《題避寇集·寄馬一浮先生》：“絳帳傳經已失辰，還將薪火燭迷津。山中采藥休長往，濠上觀魚且養真。余事都成千古業，風標豈是一時人。白須紅頰能強健，碩果天留惠此民。”馬先生《次韻答虞逸夫見贈》：“占夢曾疑歲在辰，遺詩相望已知津。枯禪但記三年活，直道猶存一念真。文豹豐狐宜遠患，吹漚拂電不由人。敢希作者論陶謝，寂默長甘隴畝民。”

所謂《避寇集》者，實乃避日本侵略者鐵蹄之逃難集也。“絳帳”見于《三國志》，東漢大學者馬融講課常設高堂，置紅色紗帳，后用“絳帳”借指師長或師長傳道授經之處。“濠上觀魚”出自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形容悠然自得，寄情物外也。“風標”即風度和品格。此詩乃先生之投名狀也。“豐狐文豹”出自莊子《山木》：“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狐、豹藏于山林巖穴之中，晝伏夜出，忍饑挨餓時亦不忘獨來獨往，可即使這樣還免不了落入人們的羅網機關之中，這是它們名貴華麗的皮毛招致的災禍。意思是說才華是招致禍害的原因，韜光養晦，安分守己，才能遠離禍患，保全性命。所以馬先生來到樂山腳下，樂當隴畝之民。

馬先生非常喜歡這個好學上進的年輕人，稱其“惠書文辭、書法俱美，論詩甚有見地，雖未識面，如接清輝……見示尊稿，蔚然成家，但有贊嘆，豈可妄加評騭，浣涌既訖，謹以奉還”。“足下才氣橫溢，聞沈先生言，近能深自斂抑，尤喜進德之勇。異以行權，損以遠害，居亂世之道也”。“四言銘詩，尤有玄致。知其所存者益進于道矣”。虞先生不到而立之年官拜廳級高官，此職不過斗米之需，當國事糜爛、民不聊生之際，他無心仕宦，更不愿逢場作戲，于是從“黨政機關”跳槽到“民辦院校”。

抗戰勝利后，復性書院東遷杭州，虞先生戀戀不舍，親送馬先生登機，隨即寄去《送馬一浮先生東歸》：“歸取名湖作道場，還從西蜀憶靈光。排空鶴馭無行跡，脫口蓮花有妙香。一佛難回天下惑，群賢好結永和觴。夢中不識杭州路，每逐春風到后堂。”馬先生很快《答虞逸夫見寄韻》：“森森武庫啟靈場，日月還同爝火光。涿鹿至今云鳥亂，西湖唯有芰荷香。樓開彌勒空彈指，河出昆侖始濫觴。慧業縱依兜率住，曲臺爭得比高堂。”

“名湖”指西湖。“蓮花”佛教之象征，法言高妙謂之“口吐蓮花”。先生詩中感嘆眾生寢寐，獨力難啟，表達了對馬先生學術操守的敬仰和依依惜別之情。“兜率”即兜率宮，佛經曰其內院為彌勒菩薩之凈土，外院則為天眾之欲樂處也。時先生寓居漢口求實佛堂，末兩句即是此意。

虞先生隨后租車赴南京，夫妻結伴去西湖葛蔭山看望馬先生。“文革”后，又首次返鄉探親，專程前往杭州蔣莊祭掃，深情追懷馬先生。“哲人遽萎，玄賞頓絕，老猶羈旅，寂寞無鄰，雖欲勿悲，其可得乎”。他回想起“先生先我乘機返滬，予佇立機場，目送歸翼，心隨云遠，至今歷歷如昨日事，而世換人非，彈指已歷三十八年矣”。當即賦詩兩首，其二云：“圣凡同盡吾何怨，儒墨桁楊古所悲。踴入青冥空是路，別無言句略存詩。玄亭木壞風波急，墓草根陳慟哭遲。眼底杭州愁一瞥，西湖無主與誰期。”

《馬一浮集》現存與虞先生唱和詩及書信十多首（通），其中《簡虞逸夫》是“聞逸夫遭胠篋之盜，戲作此詩以慰之”：“白晝阛中笑竊鉤，玄冬換酒少貂裘。藏舟幾見山河變，嚇鼠頻聞日夜搜。故物青氈應尚在，南鄰絺綌可無憂。花鈿折米詩人事，除卻張弓與婦謀。”

這首詩用典較多。“胠篋”出自莊子《胠篋》，謂撬開箱篋，后指盜竊。“竊鉤”亦出此篇“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謂偷盜者腰帶鉤也。“藏舟”出自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后比喻事物是不斷發展變化的，不可固守不變也。“青氈”出自《晉書·王獻之傳》。王獻之處世豁達，待人寬厚。一天他夜臥齋中，三四個小偷進來偷東西，他一聲不吭地看著，當小偷打開櫥柜翻揀出一件陳舊的氈子時，他忍不住開口道：“伙計們高抬貴手，這是我的祖上傳之物，其他東西都可以拿走。”小偷們突然聽到主人說話，嚇得魂不附體，丟下東西就跑。后用“青氈舊物”比喻家傳的珍貴之物。“南鄰”，唐代詩人杜甫所作詩名。“絺綌”，葛布的統稱，細者曰絺，粗者曰綌，引申為葛服。“花鈿”，古時婦女頭上裝飾品。“婦謀”，回家和妻子商量，北宋蘇軾《后赤壁賦》有“歸而謀諸婦”之句。

秘書被盜，主講慰之。人世間最純真、最高雅的文字之交、道義之交，隨著時空的變遷而愈久彌新。虞先生除年輕時與馬先生、王遽常諸公詩書往來外，還與張大千、徐悲鴻、沈尹默、謝無量諸先生或合作書畫，或酬答唱和，尤其是四十年后《重題萬里兄獨秀峰圖卷》，其篤于故舊之情可見一斑。

2009年3月，我又出差湖南，得知先生居湖南省糧油進出口公司宿舍，早餐過后登門拜訪。當時先生還沒起床，見女兒喊有北京客人來訪，匆忙整理衣裳來到客廳，他摸了摸頭頂發現上面空蕩蕩的，又折回房間戴上禮帽方落座待客。

我雙手呈上錢振锽先生的遺墨照片請先生鑒定。“絳樹青琴殊姿共艷，隨珠和璧異質同妍”。先生邊念對聯邊掐著指頭，指著“癸末山春”對我說：“這副對聯寫于1943年春天，是錢先生晚年的精品之作。‘盧溝橋事變’初起，錢先生在時局一片沉悶之際，率先在《大公報》發表《必戰》的文章，極力主張非戰不足以求生存，中國與日本甲午海戰以來的血海深仇，‘此仇不報不用生’。他多次義賣書法支持抗戰前線，其愛國熱情亦如熱血男兒。”

先生還欣賞了我收藏的錢先生的條幅，上書三首絕句：“道大莫容吾甚愧，有身是患語非虛。桃源也用贏秦法，昨夜新頒逐客書。”“李白平生多作詩，而今蹭蹬亦堪嗤。只須盈尺階前地，便是揚眉吐氣時。”“家園狼戾住哀鴻，此事曾傳一邑中。至此更難箝口住，名山原本是英雄。”隨后說：“錢先生的字好詩更好，他早年的詩集叫《傳我室詩》，自許最足傳世的是他的詩詞作品。”

錢振锽（1873—1944）江蘇常州人。字夢鯨，號名山，又號庸人、藏之、謫星，晚署海上羞客，室名快雪、傳我室、星隱廬，又署星影廬主人。光緒二十九年進士，本分發刑部主事，時值庚子事變，辛丑合約簽訂后上書批評朝政，遭嫌歸隱，束發收授弟子，講學寄園垂十九年，馳譽大江南北，與高吹萬、胡石予并稱“江南三大儒”。著有《名山全集》。子小山，婿謝覲虞。

錢先生設館講學十九載，四方之士仰先生道德文章，皆欲執經問義，以一登錢門為幸，私淑弟子滿天下。江南才子謝玉岑，藝術大師謝稚柳，原國民黨《中央日報》社長程滄波，畫家馬萬里、鄧春澍，詩人伍受真、王春渠、錢仲易，還有羊淇、謝伯子、汪仲陽、楊維良、王道平等文化俊杰，皆為寄園弟子。

虞先生二十二歲時，就以詩文才華得到錢先生的賞識。錢先生接其來信后，專程從常州到無錫看望小同鄉，稱其詩文：“下筆如倒三峽，真名世之杰，詩有干莫氣，將來主持陽湖風雅，我不及見矣。”錢先生乃陽湖文派領袖人物，卻自謙將來執陽湖（常州）詩壇之牛耳不及小同鄉，足見其對先生高看一眼、厚愛十分。

虞先生二十六歲時作過一首《感時》寄呈錢先生兩正，錢先生盛贊該詩：“吾黨虞逸夫蜀中以詩來，句云：‘群生見彈思鸮炙，百辟甘飴嚙女唇。’以詩論，亦推倒一世矣”。

“兩正”即同時請教詩文和書法，“吾黨”即常州同鄉。“見彈而求鸮炙”出自莊子《齊物論》。“鸮”俗名貓頭鷹，“炙”即烤。“百辟”即百官。“嚙”即咬、吻。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老百姓看到彈丸就想到鳥的烤肉，而文武百官卻沉浸在尋歡作樂之中。此詩作于抗日戰爭最為艱苦的1941年，將國民黨“前方吃緊、后方緊吃”的丑態刻畫得惟妙惟肖，難怪錢先生給予這么的高度評價。

先生的學書之路，與乃師錢先生有很多相通之處。他童蒙時即不喜館閣書，以為學書當窮源競委，洞悉古今遞嬗流變之趨向，知所取舍，有所創獲，方能擺脫凡近，自致遠大。他二十歲前專攻甲骨、鐘鼎之文，稍長繼之以秦篆、漢分、章草，下及南北朝名碑妙跡，又醉心于漢晉簡帛書，朝夕臨玩，參以新意，自成風格。中年致力老莊玄學，晚歲篤好禪宗義學，唯以詩書自娛。

書法乃文人聊抒胸臆之余事，虞先生的逸筆余興是這種韻致中的極品，風神超逸，率意清曠，融古出今，一任天然。其所臨漢碑著力精神意態，不斤斤于點畫，大膽將靈動隨意的簡帛書筆意融于分書，所作筆姿生動而氣勢雄健。其大字書更如黃鐘大呂，聲勢奪人，風神煥發，最富藝術震撼力。其行草書先受錢先生影響，后又匯入馬先生之意趣及簡帛書韻致，行筆雖疾但點畫沉著，筆法姿潤清動、老練灑脫。王遽常先生在其《書中知己小識》中，將先生與沈曾植、康有為先生同列為書中知己。

虞先生告余，他讀無錫國專時，錢先生專門給他寫過書法長卷，全是自作詩詞，洋洋灑灑十余米。可恨日寇入侵無錫，師生漏夜避難，他凈身逃命，為此后悔了數十年。新世紀初，先生門人卜功元先生打聽到遺墨下落，多方協調奔波，藏家忍痛割愛，終于使先生暮年了卻一大心病。先生說：“我羨慕你有兩件錢先生的墨寶，他的書法很有收藏價值。”

2009初秋，我第三次晉見先生。當時任務主要有兩項，一請先生為“鄭孝胥偽滿洲國歌手跡”題跋，二求先生自書詩。我擱下微不足道的丁點潤筆費，就打道回京靜候佳音了。

當時，先生白內障已相當嚴重，左眼完全失明。他抱病完成了我的命題作文。其跋云：“此紙確為鄭孝胥手書偽滿國歌，足證其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純出自愿。只此一念之差遂成千古罪人，不旋踵而災逮乎，身殃及二子，叛國之報何其疾且酷耶。九五老人虞逸夫。”此跋引經據典、字字珠璣，非文章高手所不能為。

鄭孝胥出任偽滿洲國國務總理兼文教部部長，其長子鄭垂、次子鄭禹亦隨父出任偽滿洲國國務秘書官。鄭孝胥1935年客死長春，其子垂1933年暴卒長春，子禹1945年葬身大海。如果不是父親帶頭賣國，子承父業怎么也承不到漢奸的分上，叛國投敵的報應真是時辰一到，立馬就報，又快又嚴厲啊！

另有自書詩四通。其一：“我本東南西北人，履霜臥雪意常春。齊萬物，等踈親，是非得喪寄高旻。漁歌子，九五老人虞逸夫。”其二：“洞庭硯池小，君山作墨磨。仰天云為紙，來寫太平歌。天遺老人時年九五。”其三：“岳麓云深起暮寒，橘州誰與致霜柑。掀天風浪星辰動，下有潛虬臥正酣。九五老人虞逸夫。”其四：“名花不為鳥開，好鳥不為花來。花鳥偶然相值，色聲香影俱絕。天遺老人虞逸夫。”最后一通是先生題謝稚柳先生花鳥圖的六言詩，可謂兩相輝映，是詩畫兩絕的傳世佳作。

虞先生晚年詩書兩絕，名冠士林。馮其庸先生不忍其耄耋之年文債如山，親擬《虞逸夫先生書法潤例》：

天遺老人虞逸夫先生，原籍常州……觀兩公（錢振锽、馬一浮）之評，則其人為當世之國士可知矣。

近歲，余得識先生，讀其詩文辭賦，驚為當世之逸才，復讀其書法，則魏晉之風宛然重見，而于甲金篆隸皆得古意，其筆法超逸當與漢晉間人語也。

今虞老高齡已臻九十有五，其詩文書法，求之者益眾。老人不堪應酬之勞，每以為苦，如不加約束，則不可，特為訂其書法潤例如下，至于文章詩詞題跋，不可一例，當另面議，故本約僅限書法，幸識者鑒之。

一、牌匾題額，每字萬元，十字以上者另增面議；

二、行草條幅，每平尺一萬元，四尺整幅以上者另增面議；

三、對聯，五言聯每副五萬元，七言聯每副七萬元，以上限行草成聯，特請撰聯及多字長聯均面議；

四、金甲篆隸各體，五字以上題額每字二萬元，對聯每字萬元，余面議；

五、扇面，行草每件單面二萬元，金甲篆隸面議；

六、詩詞題跋均面議；

七、先潤后書，一月取件。

戊子仲秋，馮其庸謹訂于京華瓜飯樓。

馮先生直到上世紀末才和天遺老人交往，從此成為莫逆。馮先生八十歲大壽，先生用四尺對開宣紙寫信，另附詩三首祝壽，“是一件詩、書、尺牘三絕的極品”。2007年，虞先生作《題馮其庸山水長卷》二十五韻，其后六韻云：“居人本是上皇遺，不習機事守太樸。長養兒孫食天祿，不識君威能禍福。元酒滿池不用酤，山花四時果自熟。天籟悅耳勝笙簧，風月清嘉殊塵俗。巢由瓢缽應猶在，洞天石扉薜蘿幄。自許無忝古逸民，欲往從之同所樂。”馮先生稱之“氣勢磅礴，奔騰澎湃，構思玄妙，詩句流暢多姿，而波瀾層出，令人百讀不厭”。

虞先生每年都要去南岳避暑，馮先生亦有懷念絕句。如：“萬里情深似一家，移居悔不到長沙。應共岳麓山靈語，莫負天翁筆放花。”又如：“回雁峰頭一老翁，詩書滿腹筆如風。霜髯布履千山過，竹杖嘯吟響萬峰。”再如：“九五高齡到祝融，南天迎得老詩翁。群山應向髯仙拜，巨筆遍題七二峰。”馮先生病中思念友人，又有《寄懷長沙天遺老人》：“望斷長天一紙書，故人消息近何如。草書長想僧懷素，新句還思老杜居。岳麓山前葉黃否，洞庭湖上浪高無。何時共挈耒陽酒，同醉汨羅酹大夫。”

學養精湛、操行高古的虞先生，常有如《岳麓書院“忠孝廉節”四字書者考辨》等考古論文在全國性刊物和港臺報刊發表，亦為《錢名山先生生平與書藝》、《馬湛翁先生法書贊》、《錢仲易詩文集序》等作序撰文。他書不離身，常以食指在大腿上作書，縱使冬季封筆、住院不便亦不廢此法。故在馮先生的法眼里，先生是集書法、學問的專精于一身的專家。

2010年11月，《榮寶齋》期刊編輯部、《藝衡》國學叢刊編輯部等聯合主辦“仁者壽——著名學者虞逸夫、饒宗頤、張頷、馮其庸書法邀請展”。四老不僅學問精深，而且書法俊逸，堪稱當代碩果僅存的大家，書展贏得了京城學界一片叫好聲。我猜想，先生的加盟，肯定是馮先生背后用力。

先生在1951年花朝節（農歷二月十二日）“南冠”荊楚地，原因他是“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特赦后又勞動三年，失去人身自由二十八年。當時百廢待舉，國弱民貧，常人食不果腹，何況階下之囚。詩成了先生的精神食糧，他雖身處囹圄，其《牛欄寤歌》、《拄鍤》、《筑室》等詩作仍不失士人風骨。

先生重獲解放后自謂新生，但他的人生第二春好像沒有早年轟轟烈烈，也沒有像同道中人何滿子、黃裳等先生一樣晚年著作等身，名振士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詩詞書法上的造詣，不影響馮先生對他的評價。2011年9月2日先生駕鶴西歸，馮先生撰聯吊唁：“噩耗傳來，令故人肝腸痛斷；乘鶴西去，教眾仙鼓樂相迎。”

后記：《聶紺弩遺集》出版時，先生應邀題詩：“未許揚麾露豹韜，閑投長劍弄柔毫。少來奇氣吞云夢，化去雄魂托怒濤。竟使畸人階下老，空留逸唱域中高。神奸鑄入藏鋒句，展卷如聞萬鬼嚎。”小的生來也晚，愚鈍孤陋寡聞，與先生同城相處十余載未謀其面。如果粗通文墨，早日識荊，也許上世紀末就跨入收藏文人書畫行列，有更多機會高攀上更多的皓首時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