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以前一直不喜歡甚至有點討厭朱熹。追根溯源,這種認識與心態的形成,我以為在很大程度上與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中學時期有關。那時候,正趕上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運動,朱熹作為“孔子第二”的儒家領袖、反動道學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批判,其聲討之猛、攻擊之烈,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其規模之大、范圍之廣,可能達到了空前絕后的地步……一顆年輕的心靈,接觸的全是從歷史深處翻揀而出的關于朱熹的敗德行徑、反面渲染及不良影響,對他產生惡感,也就不足為奇了。
早年形成的觀點、產生的情感、打下的烙印是那樣深刻,得需長時間地彌合與校正,才有可能走向客觀、真實與全面。
一段時間,我曾有緣對朱熹的學說與思想進行過一番了解與研究,然后不得不發出一聲“博大精深”的浩然長嘆。其讀書之多、著書之多、書中所涉問題之多前所罕見,我敢說,朱熹還是中國古代少有的,將抽象與思辨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并構建了龐大知識結構與認識體系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
朱熹在武夷山生活、著述、講學長達四十多年之久,與武夷山有著難以割舍的深厚情緣。著名歷史學家蔡尚思曾題寫道:“東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國古文化,泰山與武夷。”武夷山之于朱熹,正如泰山之于孔子,既是他們的生命之源,也是他們學說的發祥之地;泰山、武夷山是兩座自然的巍峨山峰,孔子、朱熹則是中國古文化的兩座巍峨山峰。長期浸潤在秀麗的山水之中,朱熹也會時不時地從他所構筑的理學天地中掙脫而出,將“非禮勿視”那一套東西拋諸腦后,恢復本真的天性與率性。站在長達二十華里的九曲溪畔,面對一碧如染的溪面,耳聽潺潺流淌的水聲,體味九曲十八彎的回環韻致,朱熹的生命也貫注了一股少有的靈動,創作激情與沸騰的血液在胸間一同鼓蕩,清新雋永、輕盈跳躍的詩句不禁脫口而出:“武夷山上有仙靈,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識個中奇絕處,棹歌閑聽兩三聲。一曲溪邊上釣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巖鎖翠煙……”吟罷一曲吟二曲,曲曲寫來,極盡山轉水繞之奇妙,一直吟完九曲,朱熹才不得不意猶未盡地收煞。
可見這位朱老夫子,也有性情中人的一面呢!
其實,朱熹還有兩首廣為流傳的短詩,一為《觀書有感》,一名《春日》,卻被我有意無意間遮掩在記憶的深處了——
《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春日》:“勝日尋芳泗水濱,天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語言平易,形象生動,色彩絢麗,清新活潑,情景交融……其中哪有半點酸腐的味道與學究的影子?!
2003年我從武夷山歸來,當我再次打量、審視朱熹時,他的全身竟然透著一種或多或少令人喜愛的率性與活潑,面容露出了幾抹微笑,目光有了幾分慈善,雪白的胡須不再是威嚴的象征,也有了飄逸與瀟灑的味道……
朱子理學博大而精深、理性而思辨,非三言兩語所能道明,即使道明,也顯得抽象而枯燥。然而,朱熹人生精華、偉大成就與顯赫地位的落腳點,就在于他那兼收并蓄又卓然獨創的朱子學說。
當孔子以增刪、編訂、整理經書為手段,將具有宗教性質的原始儒學改造為積極入世的世俗儒學后,又由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將儒家定于一尊。從此,儒學從諸子百家中一躍而成為一枝獨秀的顯學,占據中華傳統文化的中心地位。由原初的宗教儒學到孔子的世俗儒學,再到董仲舒的政治儒教,儒學發展停滯,故步自封,日益僵化。當佛教傳入中國,盛行于隋唐后,儒學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主導地位受到動搖,逐漸走向式微與衰落。理學又稱道學,是儒學的繼承與發展,是“儒學對佛教思想的挑戰,有了一個創造性的回應”。
所謂理學,是在宋代產生發展,以抽象性、思辨性的哲理來論證儒家倫理的學術思潮。理學萌芽于北宋時期,周敦頤融佛道于儒學,成為理學最初的創始人之一。只有當張載完成《正蒙》一書后,傳統儒學這才真正稱得上有力地回應了“佛教思想的挑戰”。后起的二程,也就是程顥、程頤兄弟曾師從周敦頤,程顥撇開佛教中的信仰主義,盡可能地將其納入儒學軌道,使得傳統儒學發生變異,具有了哲學抽象的規范化與原則化成分。弟弟程頤繼續兄長的探索,認為心就是性,性就是理,理就是道,形成了較為粗疏的天理論。
二程為河南洛陽人,他們的學說也稱洛學,當時的影響,僅僅局限于中原一帶。而朱熹誕生時,理學已在福建特別是閩北有了廣闊的“市場”。這主要歸功于一批過渡性人物的傳播與弘揚,后人常常提及的閩學先驅主要有三人——福建將樂的楊時、沙縣的羅從彥、延平的李侗。三人中最早攜理學入閩的開創性人物為楊時,據說他在河南潁昌拜程顥為師,學成辭歸,老師出門相送,不禁說道:“吾道南矣。”楊時回到故鄉收徒講學,門生達千余之眾,被后世譽為閩學鼻祖,羅從彥、朱松、劉勉之、李侗等人都是他的得意門生。
朱熹正是站在這些前輩的肩膀上,以恢弘的氣勢、超拔的氣概、包容的大度,構建了朱子學說,豐富、完善、創立了真正意義上的福建理學,即閩學。其實,與朱熹閩學多次論辯的陸九淵心學、張栻湖湘學以及呂祖謙的婺學等,都屬理學流派,只是不同的分支罷了。
朱熹閩學不僅繼承了二程洛學,對北宋以來的理學思潮也進行了一次全面而系統的總結,集諸儒之大成,并在此基礎上有所發展、創新,被全祖望在《宋元學案·晦翁學案》中稱為“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
朱熹的閩學以傳統儒學的倫理為本位,有效地吸收佛、道文化之優長,去除與中國古代社會制度、思想文化不相吻合的宗教成分,將儒學道統體系化、儒家思想哲理化、儒家經學義理化、儒家學說大眾化,融儒、道、佛三教于一體,構筑起邏輯嚴密、內涵豐富、博大精深的新儒家理論思想體系。
朱熹剔除佛道中的宗教成分,并不是真正地廢除宗教。他反對宗教中的形式與儀式,反對宗教的社會化,卻吸收了佛教與道教中的禁欲主義與虔誠精神,建立起一種以理學為核心標準的準宗教或新宗教。
朱熹學說博大而精深,除獨特的哲學思想外,還有政治學、心性論、道德論、倫理學、美學觀、歷史觀以及經濟、文學、教育、自然科學思想等等。這些學說、思想、觀點全部圍繞“理—氣—物—理”的哲學邏輯結構展開,比如具有理的性為“天命之性”,理與氣相雜的性叫“氣質之性”、“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也即理與氣的關系,構成了朱熹的心性論;理是沒有“物欲”的“道心”,氣是具有“物欲”的“人心”,由此形成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倫理道德論;夏商周三代,天理流行,屬王道政治,此后則“人欲橫行”,謂霸道政治,王霸之辯構成了朱熹的歷史觀……
當朱熹以一個學者的身份出現在我們眼前時,他是一個偉大的巨人。
他悠游于山水之間隱居沉思,苦苦經營、構建自己的理學大廈。他的著作有《四書集注》、《詩集傳》、《楚辭集注》、《太極圖說解》、《通書解》、《西銘解》、《通鑒綱目》等七十多部,四百六十多卷。朱子理學為傳統儒學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活力,使得儒學在與佛、道的競爭中日漸占據上風,由衰疲的低谷回復到原先的主宰地位。特別值得肯定的是朱子學的創新,他那嚴謹的邏輯、深刻的理論及對認識論的發展,使得中國哲學的思辨水平及思維能力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高度;朱熹經常運用的思維方式主要有義理思維、象數思維、辯證思維、整體思維、類推思維,對中國的傳統思維方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對理想人格、理想社會的追求,以道義為標準的價值取向及“中為貴”、“和為貴”的原則標準,積淀在民族文化的深層結構之中;他排除宗教神學倡導人文精神,控制感情注重理性自覺,強調道德修養與道德自律,去私欲重責任,這些都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作為教育家的朱熹也是成就卓著,聲名遠播。
他授徒講學,足跡遍及福建、江西、安徽、湖南、浙江等地,特別是留在廬山白鹿洞書院與長沙岳麓書院的堅毅身影與自信聲音,仿佛穿越了漫漫時空,影響至今。無論外出講學,還是為官從政;也不論走出多遠,時間多久,朱熹最后總得歸返武夷山,只有這里才是他真正的“大本營”。陶醉在綿延起伏的青山與碧波蕩漾的綠水間,朱熹可以忘卻一切榮辱,可以在沉思冥想中與自然融為一體,可以回歸本真達到圓融無礙的天人合一,可以盡情地發揮、宣講、傳授自己的心得學說。
武夷山譽為道南理窟,實乃名不虛傳。先于朱熹的閩北理學家在此點燃了薪火,經由朱熹的發展、完善,構建了一個蔚為壯觀的完整體系。為使學說發揚光大,朱熹廣收門徒,聚眾授課,他在閩北的講學基地主要有三處,按所建順序,分別為建陽寒泉精舍、崇安武夷精舍及建陽考亭。朱熹一生創辦書院二十七所,門生數千人,有姓名可考者五百一十一人,有著作問世者六十八人,僅武夷精舍培養的著名學者就有四十三人。正是這些門生的努力,使得朱子學傳遍福建,成為名副其實的閩學,然后又由一門地域性學說上升為具有廣泛性的顯學,超越于其他所有學說之上,主宰中國思想、學術地位長達七百多年之久。
相比之下,作為朝廷官員的朱熹,則基本是失敗的。
關于朱熹從政,據今人高令印考證,“朱熹任同安縣主簿三年,知南康軍二年,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九個月,知漳州一年,知潭州兩個月,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四十日,累計方逾七年。”也有資料說他“仕于外者”不是七年,而是九年。當我核對有關資料后,發現這兩年的誤差出在同安縣主簿之任上,有寫三年,也有說任期五年的。不論從政的累計時間是九年還是七年,與他長達近五十年的從學經歷相比較,顯然是短而又短了。朱熹做學問給我的印象,大有一種游刃有余的瀟灑。然而,他在為官從政時,則屢屢受挫。
朱熹十八歲貢于鄉,十九歲中進士第,紹興二十三年(1153)秋天赴泉州府同安縣擔任主簿時還只有二十三歲。南宋時期,土地集中、貧富分化十分嚴重,朝廷決心予以整頓,于是開始了一場全國范圍的聲勢浩大的正經界運動。所謂正經界,就是勘查田畝、丈量土地,扭轉隱田漏稅、賦稅不均的社會弊端。同安的土地兼并十分嚴重,而推行經界卻在汀、漳、泉三州遭到了豪右勢力的強烈反對。朱熹以區區同安主簿之職,不顧上司停罷經界的禁令,在縣令陳元滂的支持下,自行清查版籍田稅,多少收到了一定的實效。然而,隨著全國各地正經界運動的由盛而衰、紛紛“中輟”,朱熹欲將經界推行到底的愿望不得不以落空或者說失敗而告終。推行經界不成,親眼目睹百姓苦難的朱熹,便上書減免賦稅。上司沒有半點反應,朱熹又將精力轉向整頓吏治,結果更是觸動了不少權貴的既得利益,遭到明里暗里的掣肘與反對。歷經數年宦海沉浮,面對江河日下的南宋衰世,朱熹不得不仰天長嘆,自甘退避深山。
此后幾次為官,也是浮沉不已,或罷官遭貶,或主動離職,多則一年,少則一兩個月。好在朱熹并不汲汲于事功,也就沒有失職后的失落,而是重拾理學,以更加飽滿的激情與力量,尋找另外的濟世途徑——通過理學良方救治衰疲的社會與頹敗的世風。
然而,當朱熹將自己設計的一整套理想方案付諸實踐與實施時,不禁陷入一種無法逃避的悲哀之中。
朱熹在福建同安縣任主簿時,還兼有“學事”一職。同安地處偏遠海濱,開發雖早,但文化教育一直較為落后,“民俗強悍,民風不醇”。當主簿工作受挫后,朱熹將主要精力幾乎全部花在了縣學教育上。他行使學事職權,修建尊經閣,藏書九百多卷;在大成殿后建教思堂,向縣民士子灌輸封建倫理綱常。為“使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各盡其道”,朱熹不辭勞苦,幾乎走遍了同安縣的山山水水。每到一地,都要“敦禮義,厚風俗”,不遺余力地“教化”民眾,貫徹他的“志道、據德、依仁、游藝”四大教育口號。古同安縣包括如今的廈門市、龍海市角尾鎮及臺灣金門縣,就連當年孤懸海中的金門荒島,朱熹也渡海登島采風,“以禮導民”,建燕南書院,開創了金門島“家弦戶誦”之風。朱熹當年在同安題寫的“同民安”匾額,“安樂村”題刻,“寒竹風松”、“戰龍松”石刻,“靈源”、“太華巖”墨跡等,至今留存;一些關于朱熹的故事、傳說及體現他具有先見之明的“朱文公讖”,也在民間廣為流傳;朱熹的形象仍受到當地民眾的景仰。
朱熹在被譽為朱子學的開宗圣地同安所進行的堅毅努力,一方面使得這里的文化教育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呈現出“海濱鄒魯,文教昌明”的氣象;另一方面,同安文化教育的普及與提高,是以朱熹理學為支撐的結果,也就是說,伴隨著文明的興盛與出現,朱熹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也深入人心,嚴重地毒害了廣大百姓,婦女受害最深,摧殘尤烈。受“朱子家禮”影響,“女子出門,必蔽其面”,遮面的花頭巾美其名曰“文公兜”。據有關學者考證,閩南惠安女今日出門,仍披戴頭巾,就是當年同安風俗在閩南地區的傳播、影響與留存。在“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桎梏下,一個個鮮活而美麗的生命以自戕的方式,獲取所謂的烈女、貞節、節孝之名,換來一塊塊冰涼冷漠的節孝匾及一座座死氣沉沉的貞節坊。同安縣在明、清兩代的節婦多達一千一百五十多人,而這僅僅是載入《同安縣志》的數字,沒有進入縣志視野的實際人數肯定更多。“理學殺人”,并非虛言。
三十七年后,年逾六旬、思想成熟的朱熹以理學大師的身份又一次來到閩南,出任漳州知事。他采取正經界、蠲橫賦、敦風俗、播儒教等措施在漳州地區開展全面變革,以圖“振民革弊”。一年任期內,朱熹只在整頓學校、吏治與民風上取得了一點成功,其他方面乏善可陳。他創建紫陽書院,出版《四書集注》,提出“身修家齊,風俗嚴整,人心和平,萬物順治,隆及后世”的辦學方針,對當地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朱熹理學也在閩南迅速傳播,并扎下根來。正因創辦推行教化的紫陽書院,此后才在漳州、同安有了朱熹“紫陽過化”之說。
自朱熹在同安、漳州“過化”之后,屬閩南文化圈的廈門、泉州、漳州三地的理學形成了一股風起云涌的思潮,大興孔廟,尊孔讀經,以朱熹理學為社會、人生準則,嚴重束縛了當地民眾的生命活力與創造能量。生于泉州的明代哲學家、思想家李贄就因為受不了理學之風的壓抑與摧殘,不得不遠走他鄉,隱居湖北紅安、麻城。葉落歸根,是廣大民眾無法化解的一種內在情結,而年邁的李贄正好相反,只要一提回鄉,他的心頭就會生出無限反感乃至仇恨,矛頭直指故鄉盛行的僵化儒教與吃人理學。
在研究福建地域文化時我發現,鴉片戰爭后,同屬福建的廈門與福州作為東南沿海五口通商的其中兩個口岸,在西方文明的沖擊下,近代福州涌現出林則徐、嚴復、沈葆楨、林紓等一大批影響深遠的偉人、巨人與名人,而同樣得風氣之先的廈門卻嚴重缺席,一個也沒有。究其根源,應該說與朱熹不無關聯,正是他在閩南地區如火如荼推行的封建理學,長期以來似一道無形的枷鎖,壓抑了當地民眾的鋒芒與激情,束縛了他們的思想與個性,禁錮了他們的創造與活力。
朱熹為官,斷斷續續不過七年(或九年),將理學思想付諸社會實踐的范圍與影響畢竟有限,所帶來的悲哀還只是一種小悲哀。當統治者將朱子理學上升為封建社會的最高準則,凌駕于廣大民眾之上時,則給中華大地帶來了一場深重的災難,形成了長達七百多年的民族大悲哀。
朱熹生前,理學并不見容于朝廷,朱熹本人也迭逢厄運,屢受打擊。在因政治之爭而帶來的黨禁與學禁中,理學常以“偽學”之名屢遭禁止。朱熹死前四年,因擔任皇帝侍講時卷入政治紛爭,他遭遇了平生最大的一次風浪與險惡。先是葉翥上書皇帝,說朱熹是偽學之魁,建議將道學家的書籍盡行銷毀。然后,監察御史沈繼祖又站出來指控朱熹十大罪狀,說他不給母親好米吃,是“不孝其親”;引誘尼姑二人為寵妾,是不修其身;還找出一些其他的證據,說他“玩侮朝廷”、“不敬于君”、“不忠于國”……犯有如此大惡之人,自然是不殺不足以謝天下,“乞斬熹”也就是一項順理成章的要求了。
沈繼祖所列罪證,有的純屬誣陷,早年的朱熹就在《孝經》上寫過“不若是,非人也”的語句,父親早死,他的生活教育全靠寡母,對母親也就格外孝敬。朱熹一生時間多用于講學,生活收入主要依靠經營刻書售書,手頭拮據無法讓母親吃上好米,這種情況不可能沒有,但以此為據說他“不孝其親”,就有點小題大作甚至冤哉枉哉了;而“不敬于君”、“不忠于國”之類的詞語,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在不擇手段,無限上綱;所有罪狀中,最值得抨擊的就是引誘兩名尼姑之事。在一妻多妾的封建社會,納妾也屬正常,朱熹夫人早逝,作為一個有著正常生理欲望的男人,與女人相處也不為過,只是這種行為與他宣揚的“存天理,滅人欲”自相矛盾,最關鍵的是不該弄錯對象,去找什么尼姑。
朱熹雖然只當過四十天的經筵侍講,但他畢竟是新皇的老師,自然不會治他的死罪。但是,寧宗還是將朱熹“偽學”打成“逆黨”,共有大小五十九名官員受到牽連,列入《偽學逆黨籍》中。寧宗還詔令以朱熹為首的道學偽徒“改視回聽”,否則“必罰無赦”。一時間,弄得朱熹門生故舊人人自危,不少人路過其門,也害怕得不敢入內。直到朱熹死時,被斥為“偽學”的理學仍未解禁。
從小就立志做一位“圣人”的朱熹,雖在生前沒有看到自己的無上顯赫與尊榮,但對自己的學說及未來,似乎充滿了一股強烈的自信。“非徒有望于今日,而又將有望于后來也”。朱熹寄希望于“后來”的預言,在他死后九年就開始逐漸變為現實,那些榮耀與光環接二連三地蜂擁而來,甚至超過了他的期望與想象,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要想達到國家一統、社會穩定、長治久安的目的,就必須禁錮自由、統一思想,朱熹理學正好迎合了專制統治者的心態,并與專制集權的歷史傳統、現實土壤十分吻合。隨著統治者的推波助瀾,朱熹被抬到了無以復加的尊崇地位,閩學由一個地域性學派躍升為統治者的精神支柱,多次遭禁的理學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朱子學成為凌駕于一切學問、理論、流派之上的統一思想。
漢代定儒家于一尊,貶抑諸子百家,傳統思想受到了嚴重束縛;而理學只是儒學的一個流派,朱子學又是理學中的一個分支;可以想見的是,當作為儒學流派之一的又一個分支的朱子理學上升為整個社會的指導思想之時,會給華夏民族造成怎樣的束縛、狹隘與短視!束縛越來越緊,道路越走越窄,識見越來越短,思想、學術、理論全給規范在朱子理學的唯一封閉通道內,其《四書集注》等成為形銷骨立的科舉學子奉行的圭臬,道德的絕對化走向了人性的反面,整個民族的生命本能、創造活力、昂揚激情給損耗、消磨于無形之中,人心麻木,社會停滯,民族積弱,七百多年的漫長時光也因此而變得凝固、喑啞與黑暗。
在民族的記憶深處,理學家是那樣的愚昧、迂腐、殘忍,“理學殺人”的毒害與慘禍是那樣劇烈,道學成了虛偽、空談、古板、矯飾、頑冥、乖戾的代名詞,一句“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的話語,道出了數百年來廣大民眾在理學陰影籠罩下不得不承受的辛酸、悲哀、痛苦與無奈。因此,當西方文化傳入中國,自戊戌變法特別是“五四”新文化啟蒙運動以來,無數仁人志士、思想家、文學家、政治家,都對封建理學予以悲憤的控訴與猛烈的抨擊。在“打倒孔家店”的呼聲中,朱熹的光環逐漸消失;到了“文革”時期的評法批儒,批林批孔批朱熹,朱子學被視為反動的吃人哲學,朱熹的聲譽幾乎跌至零點,特別是在“法家愛國,儒家賣國”的評價準則下,朱熹由大圣人一變而為投降派、賣國賊,成為民族的罪人。
平心而論,朱熹既不是籠罩著神圣光環的圣人,自然也不是罪人;“理學殺人”對民族的戕害,是歷代封建統治者對朱熹思想、學說、理論的利用,不能將理學所帶來的一切罪過堆砌在朱熹一人頭上;就哲學思想、學術成就及授徒講學、傳播文化而言,朱熹是一個成功的哲學家、教育家,算得上一位歷史偉人;隨著社會的發展,朱熹理學不可避免地與現代社會產生一些矛盾與沖突,如重義輕利價值觀與社會生產力發展的矛盾,社會本位與個性自由的矛盾,修身養性與建功立業的矛盾,人治思想與法制建設的沖突,崇古意識與開拓精神的沖突,專制思想與現代民主的沖突……這些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矛盾與沖突,都是我們應該肅清的消極因素與負面影響。同時也應該看到,朱熹及其理學也積淀著不少可資弘揚的思想精華,如刻苦精進、自強不息、崇尚氣節的人格,兼收并蓄、兼容并包的氣度,克己奉公、道德自律的精神等等,都是民族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