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逝者的博南古道

陳洪金

在云南，我的足跡總是在山路與田疇之間游蕩。我知道，我僅僅是云南的大地上一個輕如草籽的游魂。當我的身影轉(zhuǎn)瞬之間被一片郁郁蔥蔥的植物遮住，云南的鄉(xiāng)村便把我攬到陰影里，用它們的濕氣。告訴我。其實我的腳下有太多被時光掩蓋住的往事。順著泥土里紛繁的根須，努力地生長出來。于是，我在云南的行走，總會發(fā)現(xiàn)一些事物，讓我在有生之年深愛著它們，并且為之沉迷。在永平。一片瀾滄江邊的熱氣騰騰的土地。它在群山之間掩藏著一個古人的行跡。當我踏進永平，與他出其不意地遭遇。很多人嘴里經(jīng)常提起楊升庵，這讓我迷惑不解：楊升庵到底與永平這樣的一個偏僻的邊陲小縣有什么關(guān)系？當我沿著博南古道走了一趟，到處都遇見了楊升庵曾經(jīng)停留過、居守過的遺跡，離開的時候，我竟然頻頻回首，開始懷念起他來了。隨著車子在仲夏的雨霧里飛奔，群山快速向著身后退去，我始終感覺到，一個逝者，連同他曾經(jīng)走過的那條被莽林遮掩著的古道，一起目送我離開永平。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微微地顛簸著，一個名字。如同一粒小小的紅豆。在我內(nèi)心的盤子里不停地跳動著，那血紅的顏色，讓我一路上默念著：楊升庵。楊升庵……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如果不是命中注定，楊升庵做夢也不會想到，他與一個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遭遇。

如果早已命中注定，楊升庵不管如何掙扎，他都會一步一步地向著那個早已在他的宿命里等待著他的地方，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他抵達，把疲倦的頭顱貼在散發(fā)出塵土氣息的枕頭上，把殘破的夢攤開成一張寫滿詩句的紙。這時候，他才會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的地名，其實在他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嵌進他的生命里了。此前的一切，都將成為往事。

往事對于楊升庵來說，曾經(jīng)是一路繁花似錦，一路神采飛揚。當我把目光投向那段遙遠的歷史，早已泛黃的紙張上。一段文字告訴我。關(guān)于這個人的意氣風(fēng)發(fā)，在《明史·列傳第八十》記載：“楊慎，字用修，新都人，少師廷和子也。年二十四，舉正德六年殿試第一，授翰林修撰。”這個年輕氣盛的狀元郎，曾經(jīng)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nèi)，他總是被命運的光環(huán)照耀著的。比如他出生官宦世家，他的父親是當朝的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xué)士楊廷和；他的爺爺是湖廣提學(xué)僉事楊春。作為“官三代”，楊升庵自己也是意氣風(fēng)發(fā)，光彩照人：在他的童年時期就已經(jīng)顯示出了超人的文才。據(jù)另一本專門記載楊升庵的書的介紹：當楊升庵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夠?qū)懗銎狡截曝频脑妬砹耍q的時候。他的《古戰(zhàn)場文》已經(jīng)名震當時的文壇，成為了當年的“韓寒”或者“郭敬明”。進入京城以后，便拜在當時的名儒李東陽的門下，成為京城文壇主流圈子內(nèi)少年得志的新星。隨后一考便中狀元，進入朝廷的最高學(xué)府翰林院。遙想那個文風(fēng)盛行的大明王朝，文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雖然沒有像宋朝一樣受到空前的重視，但是，文人在那個時代，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倍受青睞。而楊升庵這個少年才子。從四川天府之地出發(fā)。到北京帝王之都，都是一路扶搖直上，滿面春風(fēng)。

也許是多年的儒學(xué)。在楊升庵的骨子里注入了一種源于儒家倫理的耿直。也許是沒有經(jīng)歷過世事的復(fù)雜，他還沒有來得及在官場里學(xué)會圓滑。一場變故，竟然讓他從此遠離京城，如同一片被狂風(fēng)吹走的葉子，飛向了千里萬里之外的疆域。

原因其實很簡單。在大明王朝的皇帝譜系中，武宗朱厚照死后。傳位于世宗朱厚熄。也就是嘉靖皇帝。事實上，明世宗朱厚熄是明憲宗之孫，明孝宗之侄，明武宗的堂弟，興獻王朱祜杭次子。意思就是說，明世宗朱厚熄不是他的上一任皇帝武宗朱厚照的兒子。在當時的宮廷斗爭中，楊升庵父子認為世宗既然是由小宗入繼大宗。就應(yīng)該尊奉正統(tǒng)，要以明孝宗為皇考。改稱他的父親興獻王“皇叔考興獻大王”。母妃蔣氏為“皇叔母興國大妃”。祭祀時對其親生父母自稱“侄皇帝”。這是事件，史稱“議大禮”。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批逆龍鱗”的舉動，龍顏大怒之下，楊氏父子一干人斯文不再。或貶，或逐，或命喪黃泉。從此，楊升庵先前所有的功名都灰飛煙滅了——什么狀元。什么翰林院修撰，都在一紙圣旨之后成了過眼煙云。隨后的兩次“廷杖”刑罰讓他九死一生。僥幸地拾回了一條性命，最后的結(jié)局是：發(fā)配永昌郡。

永昌郡是什么地方？如今的云南保山市。

當年的云南是何等的蠻荒，誰也沒有經(jīng)歷過。但是，我們從新新舊舊的文字里，看到了太多的辛酸、險阻和疼痛。古時候的云南，在中原漢地的視線里。一直都是化外之地，所謂蠻夷者，都是因為這里的落后，雖然有著波濤洶涌的大江大河的滋養(yǎng)，但是，太多的高山峽谷，卻正好成為這一方水土之上生活著的人們命運里的羈絆。刀耕火種，人背馬馱。年復(fù)一年地在這里成為深深地烙刻在人們額頭上的艱辛。瘴煙肆虐，蛇虻潛行，也讓棲居成為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境遇。所有的這一切，在楊升庵面前，還得另外再加上從北京皇城到邊地永昌的萬里行程，這在當年的大明王朝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楊升庵來說，無異于窮途末路。

然而，楊升庵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向著永昌郡走來了。我們不知道他當年是怎樣從北京一路南下，跨過黃河，穿越中原，途經(jīng)四川，涉長江，沿著秦朝時期就已經(jīng)開辟的五尺道。從貴州進入云南。再從滇東的曲靖途經(jīng)昆明，然后轉(zhuǎn)北向西，在黃昏與落日周而復(fù)始的陪伴下，被云南野外最常見的荒草、密林、山路、淺灘圍繞著，路過楚雄，跨進祥云的云南驛，與舊時王都大理擦肩而過，沿著一條博南古道。漸漸地聽到永昌郡側(cè)畔的瀾滄江在蒼茫的歷史里寂寞的濤聲。從此，楊升庵的個人命運，便與這片土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是因為無法擺脫，或許是因為彼此之間難以離棄，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名號：博南山人。這個陌生的名號，與狀元郎的身份無關(guān)，與北京城無關(guān)。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一個人，其實是可以死很多回的。

楊升庵就應(yīng)該是死過，至少兩回。

當北京城里的廷杖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那些曾經(jīng)以雅士自居的文人們，在紫禁城里被脫光了褲子。陽光照著他們比臉面更加私密的屁股。他們的靈魂就已經(jīng)先于那些皮囊，飛升到了他們向往著的高空里。任由肉體們被敲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飛。在這一群人里，楊升庵的痛苦就在于，他的肉體始終沒有讓他的靈魂走遠。他還必須得把靈魂與肉體重新縫合起來，從干燥而寒冷的北方，向著一個夢里都沒有見到過的南方，一路貼近潮濕的大明王朝最南端的天涯陌路。數(shù)百年的時間，轉(zhuǎn)眼就過去了。當我們作為一個追溯者，向著歷史的深處回望，向著遙遠的皇城帝都北京望去。楊升庵在那里已經(jīng)死了。此前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過眼煙云，作為朝廷命官的楊升庵，由于信念和觀點被驅(qū)逐，錦袍不再，烏紗不再，龍廷不再，從前的顯赫由此而終結(jié)。當我們作為一個尋訪者，向著另一片土地，用緩慢的腳步去叩響群山中蜿蜒曲折的博南古道，卻發(fā)現(xiàn)，楊升庵又活過來了。在博南山上，許多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山巒、溝渠、斷崖、河灘、破檐，都在告訴我們，當年的楊升庵在這片中國西南端的陌生地，重新書寫著他對這個人世間獨特的愛。

博南古道對于楊升庵來說，是一個貧賤摯友。在楊升庵一路飛黃騰達的時候。它在萬里之遙默默無聞地守著它的寂靜與落寞。楊升庵失意的時候，它用一片水土來收藏他浪跡天涯的腳印，溫暖他凄苦的心境。博南古道經(jīng)過的地方，都是樸素的，簡單的。一朵云從群山之上飄過，古道上吹起了陰冷的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地走在這條古道上的南來北往的馬幫與過客，便會頭頂著陰雨，在千回百轉(zhuǎn)的山路上艱難地走著。那些雨滴從濃密的森林最高處，沿著層層疊疊的葉片，一路墜落，最后潛入厚厚的腐殖土里，阻斷了螞蟻的行程。云散之后，大霧彌漫在林間。古道上還是一片潮濕。行人們在路邊找一個寬闊地帶，把貨物從馬背上抬下來，集中在一起。然后讓馬匹們自由而舒適地啃食道邊濃茂的野草，吮吸潺潺的山泉。勞累的趕馬人卻一刻也不停息，他們就地取材，從附近的林間找來枯樹枝，用幾塊石頭搭成簡陋的灶，生起火來，燒水，泡茶，吃干糧。這樣的場景，在博南古道上，應(yīng)該是很常見的。許多年以后，在博南古道上一處叫做叮當關(guān)的隘口，我的重訪，就看到這一片被松林遮蔽著的空地。這時候，也是陰雨剛過的盛夏，大霧籠罩著整個山口四周的密林，沙土路一片濕潤，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叮當關(guān)，我和一群與文字為伍的人，站在大霧彌漫的隘口，被潮濕的森林包圍著。因為這條古道已經(jīng)幾近廢棄，除了這個關(guān)隘的名字，在被人們叨念的時候，發(fā)出一些聲響，卻再也聽不到馬幫路過的時候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了。然而，同樣的關(guān)隘，在大明王朝的某個時刻，楊升庵肯定在這條道路上遇到了一些人，趕著馬群，帶著貨物，與他擦肩而過。馬群馱著人們對于遠方的渴望，馱著對命運的祈盼，進關(guān)，出關(guān)。而楊升庵，同樣也走在他那被改變了的命運里。向著一個陌生的目的地，一路走來。

在到達叮當關(guān)之前。楊升庵已經(jīng)走了太多的路。從北京城到永昌郡，沿途都是陌路他鄉(xiāng)。所有的村舍、阡陌、河流、橋梁、山巒、酒店、城樓，都只是他行程上的一個淺灰色的記號，瞬間之后便忘記。距離京城越來越遠，萬里長途之間的山水，讓他忘記了曾經(jīng)的榮辱，路途導(dǎo)致了疲憊，風(fēng)雨引發(fā)病痛。據(jù)說，楊升庵進入云南的時候，已經(jīng)病得很厲害了。萬里他鄉(xiāng)路，一身愛國情，當年的抱負與現(xiàn)時的境遇，千差萬別。在博南古道上，心情的沉痛，讓他把腳下的路途走得痛苦萬分。如今，我只能通過他當年寫下的一首叫作《博南謠》的詩，去盡可能地貼近他：

瀾滄自失姜兵備，白日公然劫行李：

博南行商叢怨歌，黃金失手淚滂沱：

鐵索箐邊山嵯峨，金沙江頭足風(fēng)波：

為客從來辛苦多，嗟我行商奈若何。

在這樣的路上，心靈里的痛，身體上的病，就這樣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風(fēng)雨征程。就這樣，走啊，走啊，楊升庵作為一介書生，當他到達叮當關(guān)的時候，生命只剩下喘息和疼痛。他一路走，一路喘息，一路忍受著旅途上不斷疊起來的疾病和傷痛。在他的腳下，如果這條博南古道再往前延伸，也許他就會撲倒在地，成為野驛半路上的游魂。好在，不必走完博南古道的全程，永昌郡就到了。站在叮當關(guān)的隘口，楊升庵肯定不止一次看著瀾滄江的方向眺望。在這里，他也許在內(nèi)心里松了一口氣——他的流放地，已經(jīng)用博南古道來承接他的腳印。用瀾滄江的濤聲來握住一雙手。用一塊巖石來撫慰一腔悲嘆。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

楊升庵最初抵達永昌郡的時候，博南古道收留了他的腳印，同時也收留了他一路踉踉蹌蹌走來的心情。好在，彩云之南的這片土地，到處都是繁花盛開的野驛高原。當他看到一片森林從高山之巔潑灑下來，林間的花香、鳥語、清泉、飛瀑，把他的靈魂攬在懷里，讓他成為了一個云南人。在高山峽谷之間那些零星的村落里，人們用善意的目光去招呼他，一捧清泉，在山野里滋潤著他干裂的嘴唇。一枚新梨，撫慰著他濃烈的離愁。一片屋檐，溫暖著他蒼涼的額頭。一腔弦歌，接納了他沉睡的情思。云南的土地，用五尺道、茶馬古道、博南古道，一段路，又一段路，把他引向一個目的地。當他漸漸深入云南邊疆腹地，這片土地上的山脈、河流、田疇、坡地、叢林、瓜果、歌謠、舞蹈，讓楊升庵漸漸地對云南產(chǎn)生了一種嶄新的親近之情。

作為一個陌生的踏入者。楊升庵對于云南來說，只是一些簡單的符號——書生，文人。但是，云南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過客。在博南古道沿線，楊升庵留下了太多的詩詞歌賦，留下了太多的傳說。命運把他當成了一只箭，拉開滿弓，射向京城西南角的天邊，落到地上的時候，他肯定會深深地扎進云南這片土地里，并且長成一株枝繁葉茂的榕樹。在博南古道上，他開始走走停停，作為一個文人，當他漸漸淡忘了曾經(jīng)的失落與傷痛，目睹腳下這片土地的莊稼瘋狂地生長著，江流在山谷間奔騰著。一些農(nóng)人和狩獵者，帶著純樸的面容從他的身邊走過，一種詩情，又重新在他的心里流淌出來。這個曾經(jīng)讓人望而生畏的地方，變成了充滿了田園生機的樂土。于是，他向著被朝廷視為蠻荒僻壤的永昌郡，恬淡地走去。

在杉陽古鎮(zhèn)，楊升庵肯定在遠遠的山坡上就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水稻，綠油油地鋪滿了這個小小的平壩。村落、樹林、河流、菜地、村路，構(gòu)成了杉陽古鎮(zhèn)的遠景。當他走近杉陽古鎮(zhèn)，置身于稻田之間的田埂上。他欣喜地看到錦緞一樣的田野。在滇西熾烈的陽光下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成群的蜻蜓，扇動著淡黃色的翅膀。在潮濕的空氣里低低地飛來飛去。他似乎又想起了他遠在四川新都老家的天府勝景。四周的群山包圍著杉陽古鎮(zhèn)，一些馬幫，沿著村道從遠處走來，再向著另一個遠處，在清脆的鈴聲中離去。在這個博南古道上的小鎮(zhèn)，來來往往的馬幫停下來，補充干糧，修補馬掌，飲馬，新鮮的馬糞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杉陽古鎮(zhèn)上的店鋪里的生意一下子興隆起來。趕馬的漢子嘴里含著煙桿。額頭上的皺褶里的汗水，被彌漫在古鎮(zhèn)里的緬桂花香漸漸風(fēng)干，他們便唱起了異鄉(xiāng)的情歌，坐在某個酒店的屋檐下，喝酒，飲茶，沉思，打盹。杉陽古鎮(zhèn)有著它自己的存在方式，但是在這時候，它又似乎是為了這些南來北往的馬幫而存在的。時隔許多年。當我們這一群侍弄筆墨的文字客來到這個古鎮(zhèn)上，依然看到了一問屋檐低矮的鐵匠鋪。三個鐵匠，手里揮舞著鐵錘，輕輕重重地敲打著馬掌、馬嚼子，順便也鍛造一些鐮刀、鋤頭之類的農(nóng)具。楊升庵在杉陽古鎮(zhèn)，也肯定不止一次地遇到過這樣的一群身份特殊的異鄉(xiāng)人。在這空氣濕潤的小盆地里，他看到了故鄉(xiāng)的影子，那些植物和飛鳥，有著跟天府平原上極其相似的習(xí)性，在這里，他甚至還能聽到跟川音很相近的方言。所有的這一切。同時因為它畢竟是遠方邊地。又在不經(jīng)意地時候顯露出一些異樣的感覺來。比如撲鼻而來的緬桂花的香氣，比如來來往往的馬幫。這方土地，讓他看到了天邊之外的人們。在叢林與山野之間的一種自在而獨特的生活方式。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楊升庵看透了人生種種境遇，心境漸漸平靜下來，用一種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面對自己的行程，面對這一方滿眼蔥綠的邊地凈土。

從杉陽古鎮(zhèn)再往西走，翻過一道山梁就到瀾滄江邊了。這是一條隱沒在高山深處的大江，從青藏高原一路南下，再下，再南下，一直不回頭，最后流到更遙遠的異邦他國。它在云南歷史里的流淌，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nèi)，把古老的漢民族的腳步和鄉(xiāng)音在這里隔斷，再往前走，便是異域、異鄉(xiāng)、異族的所在了。楊升庵離開杉陽古鎮(zhèn)，抵達瀾滄江邊的時候，看到一座古橋橫跨在瀾滄江上。這座橋，當年被人們喚作蘭津橋，現(xiàn)在的人們，更習(xí)慣于叫它霽虹橋。當楊升庵萬里迢迢的腳步跨上橋頭，他一定聽說過古老的《漢書》里一段讓人心酸的民謠：“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在這里，一旦走出去，習(xí)漢字，著漢服，說漢話的人將如同雪地飛鳥一樣稀少。回首往事滄桑，目睹漢域疆界，他寫下了《蘭津橋》一詩：

織鐵懸梯飛步驚，千崖萬壑生松風(fēng)。

騰蛇游霧瘴氣惡，孔雀飲江煙漱清。

蘭津南渡哀牢國，蒲塞西連諸葛營。

中原回首逾萬里，懷古思歸何限情。

我相信。楊升庵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往來于瀾滄江兩岸的。這條大江，左岸是永昌郡治的所在，如今叫做保山；右岸是博南縣的所在，如今叫做永平。既然不能再于廟堂之上指點大明江山。何不身處遙遠的江湖，踏遍青山覓野歌？在瀾滄江邊。他看到徑直往南一路遠去的江水，想起東去的黃河、長江。在中國的歷史上，在歷代士大夫的內(nèi)心里，東去的江河，以及岸邊的煙村、翠柳、酒旗、走卒、游方僧，都是中華大地上的主流意象。而這條瀾滄江，如同楊升庵的流放，往往是默默無聞的。在瀾滄江的兩岸，他為了某個目的，為了某個典故，為了某封書信，甚至為了某個眼神、某一片莊稼地，他就有了跨過瀾滄江的理由。來來往往之間，瀾滄江水映照出了他一年年生長出來的白發(fā)，映照著他筆下與這一片群山之間的土地密切相關(guān)的文字。而在遙遠的江南塞北，沒有多少人會關(guān)注這樣的一個人在云南邊疆的如蟻之行。于是，一條江與一個人，彼此惺惺相惜。江渚之上，春花秋月自開自落，浪花打濕的應(yīng)是一腔別樣的情懷。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在云南，楊升庵并非是孤獨的一個流放者。

在博南古道上，他就遇到過無數(shù)的云南人：農(nóng)人、歌者、樵夫、獵人、商賈、逃犯、書生、趕馬人、強盜、麻風(fēng)病人、游方僧，如此種種，在這條古道上層出不窮。他們分散在古道的每一段路途上，踟躕而行。只要路途存在，總會有人為了各種各樣的目的，一步一步地在路上走著。楊升庵的行程是一段迫不得已的行走。那些路人，同樣是為了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目標，在這條路上跟他相遇。那些人，如果給他一杯清酒，或者一壺泉水、一堆篝火、一把雨傘、一個微笑，都會在他的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一種綿長的溫暖。

當然，他到達永昌郡之前，曾經(jīng)就有人在路邊相送。比如在北京皇城，他與同僚張含等人結(jié)成詩社，在詩書唱和當中結(jié)下了至深的友誼。當他獲罪流放，詩友們當街設(shè)酒相送，舉杯揮別。在云南，楊升庵總是跟太多的人們相逢。當他踏上這片土地，云南人沒有把他當作囚犯和流放者。在他們眼里，這個滿身傷痛的人，依然是讓人仰慕的狀元郎。當楊升庵被貶到了昆明，沐崧、郭楠、江良才等人給了他很多的關(guān)心和照顧：西平侯黔國公沐崧“雅以接見，予以款待”，并給楊升庵治傷；巡撫郭楠為他“卜館云峰居之”，在這里，他還遇到毛玉的兒子毛沂。毛玉就是云南昆明人，曾經(jīng)在北京皇城的朝廷上與他一起因為“議大禮”事件被廷杖而死。當楊升庵沿著流放的線路到達昆明的時候，毛沂在家里專門辟出一處名為“碧蟯精舍”的房屋。讓“世叔”楊升庵居住。這“碧蟯精舍”，如今便成了楊升庵故居在昆明的所在。當他抵達永昌郡邊沿瀾滄江邊的時候，老友張含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了。這個張含是云南永昌人，在博南古道上的霽虹橋邊，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的張含和他的兒子張合，熱淚盈眶地在對岸橋頭上向楊升庵招手。

從現(xiàn)在的視角來看，楊升庵流放云南，應(yīng)該是有著多重意義的——

對于大明王朝來講。一個官員的流放。對于滿朝烏紗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對于楊升庵本人來講，一朝潰敗，錦衣玉食的生活在瞬間改變，也可謂天上地下。

對于云南來講。應(yīng)該感謝上蒼給云南的文化繁榮送來了一位出色的狀元郎。

事實上。楊升庵在云南，并沒有把自己的內(nèi)心和身體囚禁在永昌郡小小的居所里。相反，在他寓居云南的三十多年里，他的足跡遍布彩云之南的山山水水，他的詩詞歌賦也伴隨著他的身影。記錄下了云南的城廓、酒肆、古跡、江灘。

——云南是楊升庵的書房。當他漸漸看淡官場的瞬息繁華，靜下心來的時候，也便把云南當成了他的書房，一邊行萬里路，一邊讀萬卷書。在經(jīng)歷了歷代讀書人知行合一的理想境界之后。他還立萬言說。在云南的日子里，他筆耕不輟，在那個遙遠的明代，很多文人畢盡一生，僅僅有二三冊文集傳世，而他在云南旅居三十余年，傳世著作竟然可以分成若干個類別：小學(xué)：《古音》七書、《丹鉛》諸錄、《六書博證》等；經(jīng)學(xué)：《升庵經(jīng)說》、《易解》、《檀弓叢訓(xùn)》等；文學(xué)：《升庵詩話》、《藝林伐山》、《絕句衍義》、《畫品》、《全蜀藝文志》等；史地：《云南山川志》、《南詔野史》等；詩詞：《升庵詩集》、《升庵長短句》、《陶情樂府》等；編纂：《古今風(fēng)謠》、《古今諺》、《麗情集》等。如今，這些著作依然是很多人研究云南、研究國學(xué)的過程中繞不過去的傳世經(jīng)典。

——云南還是楊升庵的講堂。當他漸漸淡忘傷痛，他的滿腹詩書，便成為云南大地上幽居的文人書生們的不盡寶藏。許多云南人或親往聆聽，或邀請他講學(xué)。在他的講學(xué)路上，云南的學(xué)子們盡享一代狀元郎帶給他們的文化盛宴，隨后也成為了這片土地上的文化柱石。孔子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賢人，楊升庵在云南也有學(xué)生無數(shù)，另有“楊門七學(xué)士”，他們是：保山張含，大理楊士云、李元陽、吳懋，晉寧唐綺，阿迷（今開遠）王廷表，昆明胡廷祿。楊升庵成了云南歷史上繼莊蹁、賽典赤、沐英之后又一位極為重要的拓荒者。深深地刻進了云南在歷史長河里的文明記憶。莊蹁讓云南這片土地進入了華夏歷史的視野，賽典赤讓云南這片土地正式成為中國的一個省區(qū)。沐英讓云南這片土地四處遍布漢民族的身影，楊升庵，竟然用他的戴罪之身，讓云南這片土地彌漫經(jīng)久不息的墨香。這是歷史對一個地方的特殊眷顧，同時也是對一個時代的嘲諷。

戴罪的楊升庵是老死在云南的。自號博南山人的楊升庵。似乎對這座瀾滄江邊的山脈情有獨鐘：博南山既不在他的流放地永昌城。也不在風(fēng)花雪月之地大理，更不在四季繁花的春城昆明。而是在邊陲小縣永平城之西側(cè)。某年盛夏，我們一群高矮胖瘦的文人們成群結(jié)隊從永平縣城出發(fā)。從一個叫做花橋的小鎮(zhèn)，左拐右拐，翻山越嶺，快要迷路的時候，便闖進了博南山。在博南山那個聲名遠揚的叮當關(guān)附近，博南古道被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覆蓋了，窄窄的山路除了腐土、枯葉，便是濃密的枝葉交替中的幽暗。大雨過后，原始森林里四處是潮濕的樹枝、蕨葉、寄生植物、野藤，一些雜亂的石頭，從路面上厚厚的落葉里探出頭來，它們無一例外地在苔蘚沒有完全覆蓋的地方露出當年馬蹄踐踏之后的光滑來。當我們開始轉(zhuǎn)移話題，開始迷戀這原始森林里清新的空氣和巨量浪費的綠色。一個人。指著路邊幾個土堆突然對我們說：那就是楊升庵當年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

我所見：亂石，荒草，枯藤，古樹，腐葉，斷墻。

我所聞：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

我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