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燕華

2012年9月5日傍晚,黃裳先生在上海瑞金醫院離世,正在93歲的高齡上。他的離去讓很多人憶念他。他給浙江留下了很多人文風景。
黃裳先生有多重身份:記者、散文家、翻譯家、藏書家和版本學家。
黃裳是記者出身,1945年至1956年曾在《文匯報》擔任記者、編輯,后在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做編劇,在新聞、戲劇、出版領域均有建樹。他和梅蘭芳、蓋叫天、巴金、黃永玉、施蜇存等名家交往密切,是一個學識淵博又富有情趣的人。
作為著名的藏書家,黃裳以書話為人稱道,如《西諦書話》《黃裳書話》等。他在《榆下說書》里,談版刻、談字體、談紙張墨彩。他跟周汝昌討論《紅樓夢》,跟錢鍾書研討古典文學,跟姚雪垠辯論《圓圓曲》。黃裳精熟于版本目錄學。新中國建立初期鄭振鐸掌管國家文物局時曾邀請他到北京搞圖書版本整理。
黃裳也是有名的翻譯家。上世紀50年代,他翻譯的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獵人日記》,力求做到既符合原文的敘述習慣和句式結構,又不失漢語表達特點,譯筆流暢,不乏詩的意境。他譯俄羅斯作家謝德林著的《哥略夫里奧夫家族》,厚厚的四百余頁,最早由上海平明出版社于1954年出版,并附有插圖。黃裳的翻譯才能,與李林有關。李林就是巴金的三哥李堯林,是黃裳在南開中學念書時的英語老師。李林任教之余,埋頭文學翻譯。抗戰后期,李林因病去世,小說《莫洛博士島》只譯了一小部分。抗戰勝利后,受巴金委托,黃裳續譯這部小說。
黃裳的多重身份中,成就最大是在散文方面,他的散文自成一家。當代名作家葉兆言聽聞黃裳過世的消息,發表言論說:“一度流行的文化大散文,黃裳先生功不可沒,他的文章是真的有文化,我們都應該向他學習。”著名詩人、雜文家邵燕祥稱道黃裳散文既雄放闊大,又注重歷史細節,深情冷眼,文簡質腴,構建了一個極具魅力、蔚然可觀的“散文王國”。這個“王國”的建立,與黃裳的記者、編輯、作家、學者的豐富經歷與寬闊視野分不開,更是他平生愛書、讀書、藏書近乎癡狂使然。
六卷本《黃裳文集》的編者劉緒源先生說:“黃裳的最大特點,我以為有兩條,一是說話少;二是看書多。……黃裳看書真多,每次去他家,總是在看書,桌上、沙發上、茶幾上,都攤著幾本看了一半的書。過去他當編輯,每天中午要上書店,自稱是‘書店巡閱使。后來年紀大了,他也一直買書。”“黃裳在《文匯報》做編輯記者,我以為,最大的貢獻是把一大批文化人吸收進來,成為報紙的基本作者,其中就有郭沬若、茅盾、朱自清、馮至、周建人、王統照、李廣田、吳晗、費孝通、俞平伯、葉圣陶、馬敘倫、錢鍾書、楊絳、巴金、靳以……”長期浸淫在書和寫書人之中,所以他的散文文采斐然,充盈著濃濃的書卷氣。
黃裳追求一種風格嶄新的美文,他說:“它新鮮、潑辣,沒有脂粉氣,更為健康,敢想敢說,有自己的個性、風格。”他的游記體散文膾炙人口。那些歷史游記散文,底蘊深厚,韻味深長。
黃裳先生正是以此種散文形式來描繪浙江眾多的文化風景。
杭州是黃裳來得最多的城市之一。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黃裳就多次來杭。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他在杭州的一家舊書店里偶然買到一冊羅兩峰的《香葉草堂詩存》,帶到西湖的小劃子上閑看,那里面有一組寫西湖的絕句,他覺得很有趣,就試用原韻也寫了幾首。其中兩首為:
菰蒲清淺水平沙,著個瓜皮艇子斜。
榜尾斜陽成一笑,為渠烘上臉邊霞。
娟娟初月媚黃昏,眼底青螺遠黛痕。
數槳聲遲人語寂,不知身在涌金門。
“這里說的是在西湖上劃船,時間是春天的傍晚。這種小劃子,最多只能坐四個人;最好是兩個人。沒有目的慢慢地蕩,蕩到不想再蕩,或到了吃飯的時候就上岸。我以為這是湖上最有意思的一種活動。”
“我在杭州也曾度過一個美好的秋天。那是1953年,為了給蓋叫天先生編舞臺紀錄片的腳本,我在杭州前后住了兩個月光景。就住在里西湖新新旅館樓上的一間客房里,一推窗就看見了湖,正好對著放鶴亭。每天早上到金沙港蓋老家里去工作。主人是十分好客的。下午常常約我一起出去游山或到處閑走,晚上經常就在城里吃晚飯,聽評彈。散場以后坐三輪車回家,蓋老夫婦順路把我送回旅館。靜寂的秋夜,已經散盡了游人的環湖馬路,朗朗的秋月,森然成行的古樹,對岸杭州市上疏落的燈火。”
黃裳對杭州情有獨鐘。幾十年中他無數次來到杭州,靈隱、岳王廟、虎跑、六和塔、云棲,幾乎游遍了杭州。《杭州雜記》《〈西湖夢尋〉及其他》《湖上小記》《雨湖》《香市》《古樹》《蘇曼殊及其他》等都是他描述杭州的美文。而《釣臺》《富春》等游記記錄了他在富春江、新安江畔的履痕。張岱、張蒼水、岳飛、蘇曼殊、賈似道以及嚴子陵、郁達夫等眾多歷史名人競聚在他的筆端。他記述山川風物,描摹人物印象,追懷前朝遺跡,品味藝術人生,字里行間處處閃耀著歷史文化的光彩。
在紹興東湖寫“石宕”,游沈園論陸放翁詩稿,在蘭亭說曲水流觴,到禹陵則從大禹治水談到陳寅恪教授曾為劉文典《莊子補正》寫過的序文,以及魯迅先生晚年寫成的小說《理水》。
黃裳在《嘉興去來》一文中,記敘了訪朱彝尊的故居曝書亭、勺園遺址、煙雨樓、范蠡湖的心情與史實。他盡興寫來:“范蠡湖今天仍是極好的游賞去處,湖面狹長,臨湖有水榭,憑檻遙望,可見湖濱有垂柳覆水,游人垂釣。園中有‘陶朱公里碑,萬歷辛巳四明董渭題石。此處宋時為岳珂著書處,就是所謂金陀坊……正是一種巧遇的書緣,得為重訪嘉興的紀念,是值得高興的。”
黃裳是一個博覽群書、嗜書如命的人,尤其對歷史有著特別的愛好。因為他對歷史非常了解,對當今的時景也很熟悉,兩相貫通、比較,又融入自己的真情實感,所以寫出來的文章格調高雅,耐人尋味,又引人共鳴。他筆下的風景名勝不是一般的風景,往往與歷史交相輝映,是風景中的歷史,又是歷史中的風景。
諸暨是古越之都、西施故里。黃裳自1986至1991年間曾三次訪問諸暨。他在1986年4月撰有一篇長文《諸暨》,文中寫道:“清明前夕,到諸暨去玩了三天。承主人的好意,連日來安排我們看了五泄,訪問了陳老蓮的故居,游了‘小天竺,還參觀了楓橋鎮上供奉楊老相公的大廟,邊村保存得相當完整的邊氏宗祠。只是到了離開諸暨前一天的下午,才帶我們去看了西施浣紗的遺址。諸暨是西施的故鄉,地方上對她是懷著很好的感情的。”黃裳還寫有《西施的故鄉》一文,以他掌握的翔實史料論說他對西施故里之爭的看法。他還欣然同意擔任浙江出版《苧蘿西施志》的學術顧問。
黃裳寫浙江的文章如行云流水,揮灑自如,看似信手拈來,平和隨意,實則融知識、趣味、歷史、學識于一體,無不顯示其匠心獨運和高超的技巧,蘊涵著極高的思想文化價值。
斯人雖逝,書香猶在。黃裳的錦繡文章將長留在浙江的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