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河，詩與日記

王忠范

呼倫貝爾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內(nèi)蒙古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委會副主任。著有長篇小說、詩集、散文隨筆集37部。曾獲全國優(yōu)秀歌詞獎、冰心圖書獎、冰心新作獎、內(nèi)蒙古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內(nèi)蒙古“五個一”圖書獎等。

呼倫貝爾市文聯(lián)組織中國著名作家赴根河采風(fēng)團，我忝列其中，真的特別興奮。當(dāng)然要感謝艾平主席的念舊和真情。走進遼闊的根河市，看山看水看森林看少數(shù)民族風(fēng)貌，所見所聞，令人激動，頓生些許感懷，便寫詩寫日記，全然記之。是流水賬，也是散碎的印跡。

6月22日 晴

河風(fēng)環(huán)繞爽芳蹤，

山影一城綠幾重。

短巷觀花花影瘦，

長街賞柳柳煙濃。

樓群置景天然美，

商市門盈更興隆。

借問歌間今昔事，

詩情畫意在其中。

根河這座中國最北、中國冬日最寒冷、中國最純粹的林業(yè)城市，有一種天造地設(shè)、出奇制勝的美麗。四周青山連綿，如綠色屏風(fēng)圍來繞去，投影城中，自成景觀；而被鄂溫克人稱為峽谷里的河的潮查河，在城市中間飄然流淌，富有節(jié)奏的送浪聲緊跟著人們的腳步，別具詩意。根河市作協(xié)秘書長陳如慧先生作伴，我們在錯落有致的樓群間觀花賞柳，仿佛游逛在風(fēng)景畫之中，悠悠然，樂滋滋，妙哉。看規(guī)整的民居時，我突然想起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的那場大火。當(dāng)時，根河的樓房很少，民居幾乎都是平房。房挨房，院連院，院里都有木柈子柴垛。大風(fēng)天，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起火，很快“火燒連營”，竟燒掉了半條街。說起這震驚呼倫貝爾的災(zāi)難，我和陳先生感慨萬端，都認(rèn)為那樣的年代和那樣的災(zāi)難再也不會有了。如今根河建設(shè)得如此美好，根河人的生活這般幸福，誰能不激情滿懷呢？潮查河河畔的廣場上，眾多的老年人、年輕人，還有兒童少年，都在盡情地起舞、歌唱，歡快活躍。我想，他們是面對家鄉(xiāng)在表達、在抒發(fā)、在寄托，目光望出了很遠(yuǎn)。

中央大道南面有一條包括市場在內(nèi)的商業(yè)街，人來人往，熱熱鬧鬧。這里最奪人眼目的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黑木耳、野蘑菇、黃芪葉、藍(lán)莓果干、山野菜……花花綠綠，林林總總，重重疊疊，讓人怎么也看不夠。這樣的市場可能只有根河才有，我敢說在別的任何大都市都找不到的。我來到一個水果攤前，見幫大人看攤的小男孩胖胖乎乎的，虎頭虎腦，惹人喜愛。小家伙笑瞇瞇地瞅著我作家采風(fēng)團的胸牌，眼睛一閃，將一把鮮嫩而好看的草雙手遞給我：“爺爺，給您！”旁邊的人告訴我，這草叫杜香草，鄂溫克人用杜香草表示吉祥與祝福。小男孩說，早晨采來的杜香草，祝福遠(yuǎn)道而來的爺爺。他的漢話生澀、吃力，聽來卻很舒服。懂事且有禮貌的小家伙著實把我感動了，登時無語，一把把他摟進懷抱。根河這縷杜香草的芬芳，揮之不去，會留進我永遠(yuǎn)的記憶。

下午，作家采風(fēng)團乘車來到根河市西郊4公里處的敖魯古雅鄉(xiāng)。鄂溫克語的敖魯古雅意為“楊樹林茂盛的地方”。這里是海內(nèi)外聞名的馴鹿之鄉(xiāng)、使鹿部落。三面青山之下，棟棟民居都是二層木樓，鄂溫克原始的頂尖式木房特色與歐式建筑風(fēng)格相融相濟，古樸、大方、典雅，風(fēng)韻獨特，整潔漂亮。走進鄂溫克人家作客，可見珍貴皮張、樺皮制品，還有各種各樣的家用電器，擺設(shè)既古老又現(xiàn)代，讓人覺得使鹿部落的民族生活是獨一無二的美妙。我忽然憶起詞作家克明那首很早的歌謠：“紅豆?jié)M山坳，白樺云中搖，馴鹿馱來林中寶，木刻楞房中酒香飄……”

參觀敖魯古雅鄂溫克族馴鹿文化博物館，看三個展廳的實物、圖片、錄像，仿佛穿越在鄂溫克人幾百年的歷史之中，腳步輕輕的，卻是深深的。烏熱爾圖曾說，鄂溫克文化、鄂溫克人的生活，最有意義最重要的部分都貯存于默默無聞的過去和歷史之中。作家們觀看與傾聽的過程，就是從鄂溫克人悲壯而輝煌的歷史中點點滴滴地汲取，這點點滴滴正滋潤著大家的心靈，誰都覺得獲益匪淺。走出博物館時，艾平主席送給我用鹿骨和鹿角做的吉祥物，我默默地收藏起來。這不僅僅是祝福，也是根河之行的紀(jì)念。

黃昏時分，敖鄉(xiāng)西側(cè)那幾座撮羅子，尖尖的高高的靜靜的，獨守一方和那輪夕陽。撮羅子對襯著現(xiàn)代的建筑，顯得古樸、深邃、久遠(yuǎn)。我沒有走過去，只是瞭望。那些人都走了。

夜晚，敖鄉(xiāng)的月亮好像離人很近，皓如明鏡，靜若處子。點燃篝火，火焰好像紅衣仙女騰空而起，美妙多姿，噼噼啪啪的聲音迸濺著火星。人們先是祭火，恭恭敬敬，念念之，默默然，虔誠也。接著歌舞起來，篝火四周是喜氣洋洋的人群。鄂溫克人都喜歡唱歌，都會唱歌，嗓子都好。他們邊舞邊唱，那樣瀟灑、豪爽、浪漫。我們這些作家情不自禁地下場歡跳，隨唱伴合，興奮至極。這里雖不是烏熱爾圖當(dāng)年的敖鄉(xiāng)，但讓我想起烏熱爾圖這位好友，深覺情深意重。回到根河賓館510房間，我又寫了一首詩：

歌舞深山意味長，

敖鄉(xiāng)歡聚好風(fēng)光。

云因鹿馳從天落，

樹為敖鄉(xiāng)換新裝。

遙想當(dāng)年涂紹民，

今朝品味滿頭霜。

相邀晚會豪情壯，

篝火騰空更助狂。

6月23日 晴

一早起來，走出根河賓館，看天空藍(lán)得透明，奶子般的云朵飄飄閃閃，我想藍(lán)天白云這個詞用在根河最合適了。生態(tài)環(huán)境美妙的地方，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你是誰，都會有個好心情的。

今天，作家采風(fēng)團去阿龍山，一路上花草樹木迎來送去，不時有鳥群用歌聲追隨我們，這使每個人的眼神如抹上鹿奶那樣甜蜜。車到靜嶺，高高矗立的冷極標(biāo)志吸引大家圍觀。根河的冬天真冷，央視記者做過演示：拿一根麻繩放進水瓶子，再把麻繩扯出來，幾秒鐘后麻繩變成冰棍了。十幾年前我曾來過這里，參加一個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會議。那是春天，卻依然寒冷，山上可見碎冰殘雪，樹木光光禿禿。然而，一片又一片的達紫香花不顧一切不留余地地盛開，轟然熱烈，如火焰似云霞，大紅大紅的，不可抑制。寒冷中觀賞盛開的達紫香，是生命的體驗，是人生的感悟，叫人難忘。此刻，站在冷極標(biāo)志下，我就想，冷得出奇，也許什么都出奇。

在冷極的標(biāo)志下，作家采風(fēng)團合影留念，頭上是夏日的太陽與冬天的冰溜子。

到達鄂溫克老人瑪麗亞·索的馴鹿放牧點已是下午了。這里叢林幽幽，流水淙淙，一切都是自然而純樸的。現(xiàn)代的板房與古老的撮羅子，都在林子之中，那樣和諧、美觀。我詩潮涌動，得七絕一首：

木房依舊野云濃，

鹿鳥歡鳴夢不空。

秋去春來隨盛世，

鄂家自有好蒼穹。

94歲的瑪麗亞·索老人，身體康健，頭腦清醒，富態(tài)而又慈祥。她是敖魯古雅鄂溫克族的酋長，也是中國最后一個酋長。她微笑著跟每個作家握手、合影，有的還交談幾句。她讓她的女兒德克莎·索陪我們?nèi)タ绰谷海驴松に髡f喜歡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還說喜歡與作家交往。深山老林里的鄂溫克人這樣對待文學(xué)與作家，誰能想到呢。

南山的密林深處，有一小群馴鹿。鄂溫克人飼養(yǎng)馴鹿有1500年的歷史了，他們珍愛馴鹿。他們的馴鹿特別神奇，其鹿角似鹿非鹿、頭似馬非馬、身似驢非驢、蹄似牛非牛，所以俗稱“四不像”。據(jù)說姜子牙和圣誕老人的乘騎都是馴鹿，是真是假，誰知道呀。馴鹿群的周圍，蚊煙縷縷，四下繚繞。馴鹿不怕冷，卻怕熱怕蚊蟲叮咬，因此主人在夏季總要燃煙濕木為馴鹿驅(qū)趕蚊虻。站在鹿群外邊，陳先生介紹說，馴鹿最喜歡舐鹽，當(dāng)主人敲響用蹄殼做的鹽罐時，馴鹿們就會像集合一樣聚到一起，特好玩。陳先生還說，馴鹿性情溫順，不咬人也不踢人，通人性。我跟隨陳先生走進鹿群，拿來苔蘚一把把地去喂，那馴鹿便晃著腦袋吃個歡快。我一動身，馴鹿就跟了過來，交流似的叫了兩聲，實在惹人喜歡。小馴鹿崽更可愛，跟鹿媽媽橫拴在一根木桿上，親親近近，形影不離，時而打轉(zhuǎn)轉(zhuǎn)喊叫或吃奶。鄂溫克老牧人告訴我，仔鹿出生4個小時后，就能跟母鹿行走。母子愛深情深，互為遮風(fēng)擋雨，相依為命。有的小鹿長高長大了，還在調(diào)皮，都兩歲了也沒斷奶。這時，一只小鹿支楞起耳朵，好像聆聽老牧人的話，我們看著笑出聲來。遠(yuǎn)方傳來森林里的一首老歌：朝陽噴薄照興安，白樺枝頭金燦燦，鄂溫克人心向黨，養(yǎng)鹿的烏娜吉歌唱甜……

過緩坡時，眼前出現(xiàn)幾棵國家一級保護植物鉆天柳。這鉆天柳筆直、向上，綠意濃濃，生機勃勃。我第一次見到鉆天柳，不禁圍著多看幾眼。鄂溫克老人說，生態(tài)環(huán)境好的地方才有鉆天柳，這樣的林地當(dāng)然適宜放養(yǎng)馴鹿了。鄂溫克人從來就注重保護環(huán)境，這一點誰不敬重呀。

傍晚，作家采風(fēng)團來到1958年建村的冷極村。冷極村是全中國自然條件下氣溫最低的地方，全年無霜期不到60天，年平均溫度-6℃，冬季-52℃的天氣能持續(xù)10多天。我們幾位作家結(jié)伴走進一戶綠樹掩映、庭院開闊的冷極人家，一身山里打扮的女主人笑著迎出來，說請大家看看他們不怕冷且平安的日子。此時，我又得詩一首：

柳煙淡淡在天邊，

庭院深深夏日閑。

冷極人家何畏冷，

安然四季覺心安。

這戶冷極人家是東北農(nóng)村式的大三間，東屋客廳，中間廚房，西屋臥室。臥室的墻上張貼著上個世紀(jì)60年代的兩幅戲曲年畫和一幅70年代的京劇《智取威虎山》的劇照，這讓我們知道這是一個老戶了。我們觀看著，議論著，想著以前的歲月。不一會兒，女主人擺出一桌山里飯菜：黑木耳、野蘑菇、黃花菜、榛子果……大家吃得歡快，滿嘴生香。女主人說，冬日若能來我們冷極人家，可以睡土炕、烤火爐、做冰燈、包餃子、放鞭炮，再到山上觀雪、玩雪、親近雪、體驗雪，那就是一個爽。離開時，女主人把我們送上車，她招手說：“最寒冷的地方，是最給力最熱情的地方！”大山里的一句真實而富有哲理的話，珍藏進每一位作家的心里。

夜里，我的小老鄉(xiāng)、正在海拉爾開會的根河市長張洪巖聽說我到了根河，便打手機客套與敘舊，使我思緒聯(lián)翩，寫詩一首：

窗前林靜月高懸，

流水高山信是緣。

難得根河尋好夢，

多情往事在心間。

6月25日 晴

昨晚，我們觀看了根河烏蘭牧騎演出的原生態(tài)歌舞劇《敖魯古雅》。眼前變幻著大山、森林、河流、篝火等神奇的風(fēng)景，風(fēng)景中演員們用動聽的歌聲與絕妙的舞姿，演繹了敖魯古雅鄂溫克人的歷史、習(xí)俗、風(fēng)情和生活，豐富多彩，整個舞臺都閃爍著民族藝術(shù)之光。作家們進入一個夢幻世界，走近一個偉大的民族，心靈被震撼，久久不能平靜。演出剛一結(jié)束，作家們就不約而同地跑上舞臺，跟演員握手、合影，歡呼著這個燃起激情的夏夜。我夜不能寐，寫首觀歌舞劇《敖魯古雅》，今早起來又作修改：

青山綠水蕩歌音，

好劇一臺感古今。

木屋神鹿多少事，

伴隨旋律曲中尋。

袍飛帽閃開宏業(yè)，

大嶺相親做主人。

老朽心潮頻起落，

含情扶掌向山林。

門鈴響了，進來的是根河文聯(lián)的朋友。他送來幾幅昨日參觀大興安嶺房車宿營地和根河源濕地的彩照，我反復(fù)觀看，愛不釋手，遂作《參觀根河濕地》：

麗日清風(fēng)綠滿山，

漂流槳動水連天。

歡聲笑語隨船去，

樹影花香到眼前。

上午10點鐘，參加文化名人、著名作家與根河市黨政領(lǐng)導(dǎo)、文化界人士座談會，在一間很現(xiàn)代的會議室里。根河市委書記楊利民拋開講稿，富有情感色彩和文化韻味地娓娓道來。他講根河的過去、現(xiàn)在，講根河的環(huán)境、經(jīng)濟、民族、文化，講根河的未來及根河夢……實際實在，生動多趣，讓作家們聽得入迷。不管作家還是官員，都是有感而發(fā)，自由無拘，這種氛圍實不多見。二十幾年前，我與利民書記相識相交，他讀我的文字，我欣賞他的書法，時有交流，無所不談，親密誠摯。午飯時，對飲暢談，我即興吟詩悄悄念給他聽：

今時又遇百花開，

午日知情入盞來。

往事煙云何足論，

傾心好景妙高臺。

下午，離開根河，返回海拉爾。一路林區(qū)與草原風(fēng)光養(yǎng)眼，暢快也。

責(zé)任編輯 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