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都沉默

淳子

人類天生是愛管閑事的。正如張愛玲所言，我們都愛彼此往別人的私生活里偷偷瞧上一眼，被看者并無損失，看者又獲得了愉悅。這樣牽涉到快樂的授受，都犯不著斤斤計較。今日之人，無論看者還是被看者，都享受著互動的愉悅，被看者裝點好了等待看者欣賞，看者忙著檢閱被看者晾曬的成果，由此生出比較，看看到底誰家的竹竿之間是綾羅綢緞墻，誰家掛的是破白棉帳褥。

俗話言“冷暖自知”。但是幸福這回事放到平常女人身上，就務必有坐標，有參照，無比較無以言幸福。女人陷入中年危機的表征，不是忙著做媒，就是家長里短地比較子女嫁娶的榮辱。這些年長的媽媽阿姨們，畢竟自己的婚姻已成定局，老頭子是日漸發禿肚肥，越發的不講究。太陽底下無新事，生活已無新的波瀾。而不變的是她們泛濫的對愛情的憧憬，精力過剩，無從宣泄，只好從幫女兒選女婿、幫兒子挑媳婦上下手。中意的快感，遠遠勝過在海港城血拼。懊惱和嫉妒也是常有的，譬如姐姐家的兒媳婦更加優秀出眾，身高學歷都把自家的比下去了。所以，“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并不是個體指向。

總是有這樣的女長輩，互相詢問著子女的準配偶條件。對方有房有車，家境優越，焦慮自己的孩子怎么運氣這么差。從出生開始，孩子的容貌、身高就開始較量著，學習成績更是青春焦慮期的核心指標。有的打腫臉充胖子和別人比來比去，有的終于硬撐到了某個指標，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強勢的母親，為了兒媳婦必須傲視群雄，在大家族中最有地位，過五關斬六將，海選下來，兒子的幸福依然懸而未決。寧可在觀望中幻想，也不能被木已成舟擊潰。進行比較才能獲得幸福感的群體，對于優越感總是勢在必得，深諳“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道。這樣的思維方式簡直深植于DNA當中。

如果有基本把握在比較競爭中突圍的呢？婚禮就是最好的晾曬。以前的時代，望和被望都是方便的，我們甚至把主動晾曬作為重要的交流方式，衣服晾在陽臺上或者院子里，供來往的人瞻仰，集郵冊和相冊擺放在客廳里，隨時給客人奉上。而現在，私人空間多半是封閉的，以家庭為單位的人際交往已經退出舞臺。只有在婚禮上，還能嘗到一點晾曬的樂趣：哦，他家認識這些人，哦，他家家境還不錯。父親的同學里有一位這樣的阿姨，兒子只能說是人五人六的模樣，紈绔子弟的個性，卻覓得了一位賢良淑德的富家千金做老婆。這種情形勢必得到無數艷羨聲。于是，訂婚派對來一封請柬，結婚喜宴來一封請柬，孫子周歲又是一封請柬。多重的高調晾曬終于志得意滿。而收請柬的人，最開始是恭賀祝福，到最后簡直有點忿恨厭煩。不說耗費了禮金，就說婚禮上主人還要語重心長地對著無房無車的單身漢或是年齡尷尬的女孩勸說早點結婚。這不是比較，是炫耀。

既然結婚算是塵埃落定，婚后還有什么好比較晾曬的呢？當然有，這僅僅是開始。有的姑娘仿佛人生沒有比結婚婚禮更重要的事情。也許從出生到現在，學業事業平平，唯有結上了婚是件值得拿來炫耀的事情，所以無所不用其極地反復上演。裝修未完工的新房，廚房上了鵝黃色的油漆，拍照發個微信；電視墻粉飾了格紋軟包，拍照發個微信；舉全家之力組合出了照片墻，也要拍照發個微信。新婚不久剛用新爐灶做了一桌子土菜，也恨不得讓全世界知道，我終于脫離了單身，終于擁有了老公，有了二人世界的機會。如此直讓我想起，那種經歷過物質匱乏、資源稀缺時期，終于過上相對溫飽穩當日子的人，幸福感持久得難以從自我情緒中掙脫出來。這時候，我真希望她能往別人家陽臺上看一看，不是只有她家竹竿上曬著白衣牛仔褲，別人家曬的就是鋼筋鐵鉚SM皮褲。

竹竿間，鏡頭下，報紙上，處處都是晾曬場。大眾媒體的導向讓國人都去向錢看齊。娛樂新聞里，不是貌美大明星嫁了才俊大富豪，就是郭美美、小辣椒之流對著鏡頭斜向上45度角燒錢，或是把通街買菜包的限量升級款頂在剛做好的G奶上，又或者是一群珠光寶氣的傻大姐穿著或不穿衣服參加慈善晚會。為什么要炫富？就因為這些人身份、資歷、收入、品味，都不至于富，所以她們必須提醒別人知道。更何況嫁入豪門，是對人生前半部分的洗白，是最關鍵的總結和評定，就算是孤女出身，抑或拍過艷照，都因為嫁得好，而消散于流言。

人心中隱隱的，莫不是幸福感的晾曬。有一首歌唱道：你一定要比我幸福。男人通常希望自己的前女友過得幸福，尤其是自己主動甩掉的前女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至少和我一樣幸福，從此相忘于江湖。而如陰魂不散的前女友們，想法正好相反：你一定要比我過得慘，并且知道我比你過得好。有一個姑娘在遭遇讓她刻骨銘心的前任的分手之后，覓得富翁佳婿，過上豪門貴婦的生活，基本上應該算是獲得了幸福。但她時不時要和前男友保持聯系，裝作無意地透露自己老公多么有錢，婚禮多么鋪張。然而反叫這位前男友疑惑：如果真的幸福，為什么總要和我強調？自己默默地偷樂，忘了我不就完了？

所有的女人，幸福的都低調，得意的都健忘，不幸福的常喧嚷。高調晾曬平常人家的幸福，是愚昧無知。重提舊事，向舊人宣戰的，總是輸家。有的人貌似幸福，但也許她根本沒在精神上脫貧致富。我們要努力幸福，即使不幸福，也要用沉默招攬幸福。

（作者單位：光大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