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生

張庶蓉

父親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幾次突發(fā)疾病，坦然面對死亡，最后一次病重住院后，他還期待著能有機會再坐上自駕車去祖國各地觀光。

父親5歲喪母，12歲喪父，兄妹5人隨繼母生活。兵荒馬亂的年代，家境日益艱難。作為長兄，父親只能終止學業(yè)，讀完初中就去找工作。在眾多求職者中，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和漂亮的字跡脫穎而出，考入了“重慶美豐銀行”當練習生。工作中父親結(jié)識了川東地下黨組織成員，從而走上了革命道路，18歲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他以銀行職員為公開身份，暗地里進行地下黨工作，傳遞信件、出墻報、參加抗戰(zhàn)劇社演出、組建“亢聲歌詠隊”……父親與母親在亢聲歌詠隊中相識相愛結(jié)為伴侶，開始共同經(jīng)歷革命風雨歷程。川東地下黨組織屢遭破壞，不時有地下黨人被捕，父親兩次因黨組織遭破壞接通知撤離，從而失去單線聯(lián)系被迫“脫黨”，轉(zhuǎn)移至內(nèi)江、黔江、廣元等地后，又冒著風險艱難尋找組織，重新被組織考察確認。養(yǎng)家糊口需要保住難得的工作，而與黨組織要求的撤離轉(zhuǎn)移時有沖突，父親不得不經(jīng)受著一個又一個的考驗，面對著一次又一次的艱難。

新中國成立初期，組織要求父親繼續(xù)留守美豐銀行，對其進行監(jiān)控直至其停業(yè)。他冒著極大風險，為政府制止美豐銀行停業(yè)前的的投機行為提供了重要情報，但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極左路線下，父親為此蒙受不白之冤——經(jīng)歷一年多的隔離審查，工資停發(fā)，家里陰云籠罩，母親獨自拖著兒女艱難度日。

不堪回首的“三災害時期”，饑餓彌漫、腫病頻發(fā)，父親彼時任省銀行辦公室主任，繁忙的文秘工作外，還分管總務科、車隊、食堂、幼兒園等后勤工作。為解決銀行工作人員及家屬吃飯問題，他帶領后勤人員，開辟文家場銀行農(nóng)場，自己種菜養(yǎng)豬。我周末隨父親去過農(nóng)場，他揮鋤種地、拉板車運菜的樣子成為我的永恒記憶。

“四清”、“社教”接踵而至，他又被派到工作組，去了涼山彝族自治州，連續(xù)幾年都在高原地區(qū)，落下了高血壓和冠心病。從書信中得知父親生病的消息后，母親避著我們悄悄落淚。

“文革”期間，“走資派”、“叛徒”的罪名又莫名扣到了父親頭上。他忍辱負重堅持工作，直到1984年，四川省委組織部下文給他全面平反，確認他的黨齡從1939年算起，他眼里終于涌出了淚水。此時我們才知道，父親這么多年來，是在以什么樣的毅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委屈埋頭努力工作，是在以多大的包容度調(diào)整著自己的心態(tài)卻仍然嚴格地教育著我們。

他憑著對金融工作的熱愛，勤奮鉆研，先后被任命為省人民銀行、省中國銀行、省外匯管理局、省人保公司主要領導，并受任省金融研究學會理事、被西南財經(jīng)大學聘為客座教授，受到銀行業(yè)界人士的尊重與擁戴。

66歲后，父親卸任所有公職，仍擔任西南財大金融專業(yè)客座教授。我回家時看到父親擬寫的講課提綱，字跡剛勁有力、端莊整齊，文字下面還用紅筆勾劃圈圈、杠杠等提示符號，他一生都是這么細致認真、一絲不茍。

70歲以后，他徹底回家休息了，但時有銀行同事找上門來，他總是盡力滿足來訪者的要求。一個年輕人寫了篇金融論文，幾次來家里請父親指導。臺燈下，父親徹夜伏在書桌上為其擬寫修改建議。插行擬寫之處，我看見密密麻麻的小字，個個清晰易識。

90歲高齡時，父親腿腳不便，仍堅持每天杵著拐杖到樓下取報紙，不論刮風下雨。全家人外出遠行，我們要隨車為他載上輪椅，但他一生自強不息，所以多次堅持要我們卸下來。

父親的睿智與激情，兒女們都自愧不如。“紅日照亮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我們在太行山上……”，家庭相聚時，父親總愛唱起他熟悉的抗戰(zhàn)歌曲，手勢和唱腔極富激情，我們幾代人都不由自主被帶入那個年代。

看到最新的城建新聞，父親總要約我們周末驅(qū)車去感受：新建環(huán)城路、高新開發(fā)區(qū)、地震災后重建、城市綠道、地鐵通車、新建東客站……這些地方都留下了他杵著拐杖的身影。他關注國內(nèi)國際時事，樂于接受新生事物，對電腦、網(wǎng)絡等現(xiàn)代工具也饒有興致地了解與詢問，不知疲倦地思考、與人探討、談笑風生。

除夕凌晨父親靜靜地走了，走得安詳而平靜，看上去仿佛還繼續(xù)活在他的世界里。多么希望慈愛的父親永遠活在那個世界里，繼續(xù)實現(xiàn)他未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