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曦云



20多年過去了,方力均的創造力依然旺盛,緊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地推出新作。很多和他有過接觸的人,都提到他的過人智慧,而他卻認為自己是個“特別傻的人”。在這篇對話中,他的語言通俗卻又貼切,平淡中包含著幽默。個體在生存和精神上的獨立,是他多年來非常重視的東西,這一點,貫穿在他的創作和談話中。
作為中國“后89新藝術潮流”最重要的代表,方力鈞與其他幾位藝術家共同開創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主要潮流之一的玩世現實主義。從某種意義來說,玩世現實主義是中國當代藝術的轉折點。
1993年11月《紐約時報》以方力鈞作品《打哈欠的人》作為封面,同年,方力鈞參加了“威尼斯雙年展”,標志中國藝術家首次現身國際性展覽,方力鈞本人也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全球產生廣泛影響的重要藝術家之一,他創造的“光頭”形象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的經典符號。之后,方力鈞的游泳、人群、嬰孩、鳥獸、天羅地網、珠寶等系列題材作品的創作,記錄著藝術家對于藝術與現實、作為個體在社會中生存狀態等問題的堅持不懈的探索、思考。
ARTY:你覺得當下的中國是什么樣的狀況?
方力鈞:每個人有自己的參照。如果把當下和五代十國比,就算盛世。按照中國傳統理想社會的指標,現在又離得非常遙遠。那個時候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有所養、學有所教等,好像又和我們現在的理想差距很多。對有些人來講,這個時代好像天堂。
ARTY:你比較重視的是什么問題?
方力鈞:我比較在意的是,做一個獨立的個體有沒有什么可能性。我認為一個人的精神和生存的獨立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的文化里特別排斥這一點,對個體的獨立基本上沒給過什么機會,連這個詞匯都用得很少。西方的歷史是history,是個人的故事,我們的歷史則一直是由圣人書寫的,是圣人的歷史。我們從來不鼓勵草民、不鼓勵個體、不鼓勵獨立的文化。在中國文化里,經過2000多年的選擇和淘汰,我們在任何地方都非常自覺地去和周圍的人保持一致。對于別處的人來講可能是老掉牙的一些話題,在我們這兒可能是一個最基礎的或最重要的話題,是最大的一件奢侈品,是我們目前差不多所有理想的前提。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還是應該非常清醒地保持一種獨立性。首先自己盡可能地做到比較獨立,如果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再去談其他更高的愿望時,可能會更現實一點。
另外,這還是讓我們的工作有意義的一個理由。藝術家大多數時候喜歡作出神仙一樣的姿態,自己是不承擔責任的,一貫是排斥入世的。其實人活在世界上是舒服還是難受,自然就會做出選擇,我認為一個人直覺的判斷可能是對這個社會或這種文化的最真實態度。
ARTY:有些人會把“個體的獨立”當作工具或手段來誘惑別人,那些精神不獨立的人,就可能被一些美麗的口號和話語誘惑后,傻乎乎的被別人利用。
方力鈞:當然是。其實獨立性是有一些量化的標準的。講得簡單一點,可能需要更多的所謂“公民意識”,作為個體的人存在,而不是作為一個復數性的人存在。但如果整個文化和大環境不鼓勵你做一個獨立的個體,只是鼓勵復數性的存在,整個情況不會好,有獨立性的個體會越來越少。
ARTY:1990年代早期,你已經創作出了日后被認可的方向和圖像,但直至今天,你的作品依然在不斷的變化。對這一點你怎么看?
方力鈞:其實變是一個表象,首先是我和生活的關系發生了變化,然后才有這樣一個結果。從觀者的角度來講,似乎藝
術家的生活的一切都是圍繞著作品來進行的,也是為了作品而存在的。從藝術家的角度,恰好是反過來的,做作品只不過是呈現了藝術家本身的一個方面或者是一些成分。
ARTY:你作品中的人往往都很俗,歪瓜裂棗,有些甚至是扭曲、丑陋、愚蠢或變態的,但感受周邊的人時,又覺得這些狀態很真實。
方力鈞:你說的所謂扭曲、丑陋、愚蠢或變態等,這些東西是每個人心理的客觀存在,只不過人心里面像不同的抽屜一樣,有不同的成分。可能有的處境下鼓勵你釋放某些成分,有的時候可能釋放另外一些。
一個藝術家可能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認識和認識之后的轉化,我不相信一個沒有認識的藝術家能夠真正表達好或者是傳遞好信息。有強烈的一種感悟或認識,用技術把它物化成一個東西,一旦覺得這種認識和技術手段都成立時,是一個非常自由的狀態。有時我可能會傳遞單方面的喜悅或好看,有時我也可能傳遞其他的壓抑或絕望的情緒,但有時我也可能是把不同的情緒(比如掙扎或矛盾)放在一起。但對于我來講,無論如何,單一的偏某種情緒只是可能性之一,而不是唯一的目的。所以在作品里要呈現的東西也很多。
ARTY:你近期比較關注或感興趣的是什么呢?
方力鈞:我自己覺得沒有一個清晰的指導,因為藝術創作畢竟是人的一種最直覺的個體體會,我的作品就是掰著手指頭每天琢磨自己這點兒事:為什么覺得不舒服,為什么覺得心里疼或皮膚疼,為什么有時高興有時又覺得可怕……這些東西積累久了后,就變成你的一個心結,越積越多,越積越解不開。這樣的結果跟做按摩是一樣的,最難受、最不通的地方如果摁到,你想打架的心都有,急死了。創作也是一樣的,到最后這個地方最不舒展、最不暢通,你的注意力就在這個地方,這樣就選擇一些方式來表達。你自己的任何生活或你所遇到的任何可能性,都將變成你作品的養分,你活著的樂趣就是體會這些東西。
ARTY:職業藝術家的創作,往往還涉及到市場等綜合因素。如果你感興趣的東西在不斷流動變化,會不會影響到你的市場?
方力鈞:這是互相的。首先,我自己沒有這種緊迫感,也不需要討好市場,就像最初創作作品時不知道有市場。我不喜歡把別人或收藏家想象得特別弱智,因為這么弱智的想問題不僅是對收藏家,對自己也是一個很大的侮辱。一個好的藝術家只有創作和內心相符的作品,然后才會有好的收藏家來收藏,也只有最棒的收藏家才能夠理解好的作品,它是一個互相的關系。
ARTY:這樣的話,你想表達什么就去表達,一步步往前走?
方力鈞:一個藝術家當時的所見、所想,很多要想真正變為養分,變為他重點關心的主題,還是有一個很長的距離。有一些東西可以規劃,能夠規劃的盡可能去規劃,比如我已經知道我感興趣的主題大概有哪些,哪些是核心的,哪些是比較放松的,哪些是可能不會去碰的。但所謂的靈感來源,是沒有辦法去規劃的。靈感來源像吃飯,如果吃的是比較健康的,會強壯或精神飽滿,如果吃了不好的、腐爛的,你要拉稀、發燒或嘔吐,然后全身不適。目前,我不知道我所攝入的一些養分到底是有毒的還是健康的,最后生成的結果產生我所關心的主題,這個是沒法去規劃的。
ARTY:有些中國藝術家似乎有一種要在國際平臺上和其他國家的藝術家競賽的心態,你覺得有沒有必要?
方力鈞:從藝術存在的理由來講,我和傳統藝術家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傳統藝術是有感而發,這是基礎;你要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是核心。如果你沒有問題要解決,或者你對問題視而不見,把藝術變成有具體指標的、田徑或數學競賽一樣的,這離我的理解或離藝術的核心太遠了。我自己吃壞東西了,我現在急得馬上要拉在褲子里邊了,必須不顧一切地去做,我就沒有空做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了。但如果你優雅到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了,只有和別的急著去廁所的人比誰跑得快,那是你自己的生活,別人也管不了。
ARTY:你在藝術界的影響力已經很大了,你想如何進一步擴大你的影響力?
方力鈞:這方面我可能比較傳統一些。我自己的狀態更像是一個獨善其身的修煉,當我創作時,這些問題對于我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不去解決它們,可能我會嚴重失衡。因為我的畫家身份,我能夠研究自己的問題,又能夠順便得到一點名和利,錦上添花,這是個很讓人高興的事。關于我的工作和社會影響力之間關系,我總體上是個悲觀主義者,我不覺得體制能夠怎么樣好起來,也不覺得社會的前景是怎樣燦爛,所以我在自己的現實生活里盡可能的多找個樂子,多享受一下,這可能是悲觀主義者的標準態度吧。
ARTY:你也在做很多“藝術”之外的事情,有沒有想過進一步跨出去?
方力鈞:我覺得這不是個終極的目的,可能有些人對于世界的探索更傾向于這些方面,我對世界的好奇心則更多還是在人心里面。對于今天用菜刀,明天用錘子,后天又用什么,我沒有太大的興趣。
ARTY:很多人覺得你是個很智慧的人,這個問題你怎么看?
方力鈞:這可能是朋友的好意,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傻的人,抽象思維或邏輯思維都很差的人。所以,還是需要更多的和現實發生關系,自己的反應可能會快一些。
ARTY:我覺得你的很多作品是偏于柔和或含蓄的,并不是鋒芒畢露的尖銳批判。你自己怎么看?
方力鈞:年輕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立場的批判。隨著年齡的增長,更多的可能性變得更加重要了。人心有什么樣的可能性,人和人之間有什么樣的可能性,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最重要的。在完全絕望的情況下,可能需要想還有沒有活路。所以這是無可奈何、被逼無奈的一個選擇。
ARTY: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方力鈞:最重要的是舒服。不管你的職業是什么,作為一個人來講,最重要的就是舒服,最主要是找到你最舒服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