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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反話

2013-04-29 11:36:25津子圍
北京文學 2013年6期

大上午的,淺田枝子就跟老頭兒鬧得不愉快。早晨天還沒亮透,淺田就哼哼唧唧的,斷斷續續地喊著枝子的名字,枝子拉開淺田的房門,淺田說,我喘不過氣兒來。枝子知道老頭子又犯病了,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給淺田噴一種氣化的緩解藥,正要轉身去藥盒子里拿藥,發現那個萬花筒一般20ml的藥瓶早躺在淺田的身邊。枝子連忙握住藥瓶,將噴頭伸進淺田嘴里,按壓一下,沒聽到“刺”的一聲。枝子搖了搖藥瓶再噴,還是沒噴出來。淺田氣喘著說,沒、沒氣了。枝子知道淺田說的是噴藥。

枝子想給兒子打電話,一想兒子這會兒正在上海出差,兒媳婦幾乎聽不懂幾句漢語,溝通起來十分困難。即便是兒子在家,從城里趕到島上最快也要一個半小時。兩個女兒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在愛媛縣一個在巖手縣,趕來已經沒了意義,況且,趕來又沒太大的可能。當然,枝子也想到了他們熟悉的中島醫療所,不過這個時間醫療所里是沒人的,而急救中心的電話她從未打過,即便打通了,憑借她的日語水平怕也說不清楚。無奈之下,枝子又給“雙眼鏡”打了電話。也許正因為是給“雙眼鏡”掛了電話,淺田對枝子頗為惱怒。

雙眼鏡是淺田給起的外號,還一個外號叫白眼狼。雙眼鏡大名叫巖下茂,他的兩個眼鏡片兒不一樣,一個遠視一個近視,所以透過眼鏡片看他,他的眼睛顯得一只大一只小。巖下先生矮墩墩的身材,整體上比常人小一號似的。巖下的正式身份是一所國際語言學校的校長,對于淺田夫婦來說,巖下則是他們去醫院看病的專職翻譯。說起來,看病翻譯是一個特別的領域,在翻譯職業大類里這個應該屬于小類中的小類,有點冷門的意思。雙眼鏡已經給淺田夫婦做了十幾年的看病翻譯,翻譯費不但一分沒少,每隔幾年還要上漲。時逢節日,雙眼鏡見到淺田夫婦,偶爾帶一個小禮物,比如兩雙箸(筷子),一盒小型的臺歷,最貴重的禮物要算是一盒壽司或者一盒昆布卷了。昆布卷就是海帶包著青魚或者多春魚,扎上葫蘆條兒的那種日本傳統食品,淺田和枝子都不喜歡吃那個東西,主要是含糖量太高。淺田所以不喜歡雙眼鏡,錢是一方面,主要是覺得雙眼鏡的翻譯水平不夠,屬于糊弄洋鬼子型的。可在這個小島上,他們還真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人。有一次枝子跟兒子講了雙眼鏡翻譯中出現的過錯和笑話,兒子沉吟一下,說巖下先生非常可以了,在城里找這樣的人更不容易。日語好的漢語不好,漢語好的日語又不好,因為講病這樣的翻譯和一般的專業翻譯、生活翻譯都不一樣,很困難的。枝子把兒子的話復述給淺田,淺田白了枝子一眼。總之,盡管他不得不用那個一身薰衣草香水味兒、洋芋模樣的男人,可他一點兒都不信任他,一點都不喜歡他。

屋外傳來了輕型汽車的鳴笛,枝子攙扶著淺田出門。早晨的霧氣已經散去,空氣中彌漫著港口一帶傳來的咸腥味兒,還傳來海鳥的鳴叫。枝子知道今天是這些日子里難得的晴天。只是淺田的臉卻一直陰沉著,屬于該下雨不下雨那種陰法兒。其實,天亮以后,淺田的病癥就緩解多了,也許是聽說雙眼鏡要過來,他坐起來,漲紅著臉費力地罵枝子:混蛋老婆子,誰讓你找那個白眼狼啦?白眼狼是東北的土話,雙眼鏡一定聽不明白的。當然,很多話也是沒辦法翻譯的,別說“白眼狼”巖下先生,兒子和女兒也翻譯不了。比如無脊六瘦、楊了二意、突擼反仗、鼻涕拉瞎、木個瘴的……這些話不僅枝子說,淺田也說。有一次淺田看牙病,淺田對醫生說,這幾天吧,我就難受巴拉的,總覺得這半拉臉酸幾溜洪,誰想,昨天晚上厲害了,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賊拉邪乎呀!……雙眼鏡聽得半云半霧,上不去下不來,整個兒卡在那兒,能翻譯明白才怪呢。醫生問雙眼鏡,淺田先生是日本人嗎?雙眼鏡告訴醫生,淺田是地道的日本人,跟父母去中國東北做武裝移民(開拓團),昭和二十年(1945)戰爭結束時丟在了中國東北,那時淺田先生才3歲,被中國農民收養了,昭和五十五年(1980)才回到日本。醫生理解淺田的日語為什么有那么重的口音了,連忙起身向淺田道歉。淺田莫名其妙,問雙眼鏡這個大夫啥意思么,弄得我五迷三道的。接著,該輪到雙眼鏡莫名其妙了,被淺田說的話兒給“五迷三道”了。

淺田不怎么氣喘了,但是醫院還是要去的。淺田管這叫瞧大夫,瞧大夫其實是讓大夫瞧,瞧瞧你到底有沒有問題。淺田瞧大夫更有“瞧”的意味,有點小毛病就瞧大夫,閑人更在意自己的身體嘛。退休之后,淺田和枝子看病基本不花錢,可是翻譯每次都一萬多日元,他們倆人每月從政府那里總共才領取14萬的“退休金”,還得向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交2萬的租金,加上其他的生活費開銷,如果一個月內看四次病,刨除翻譯費5萬元,這個月就虧欠多了。沒辦法呀,誰讓咱老么卡哧眼兒了呢。枝子這樣說。

那天上午,淺田一點兒都不配合,只讓醫生檢查,就是不說話。淺田的意思枝子明白,不說話就不用翻譯,不用翻譯就可以不給雙眼鏡翻譯費。可事實并不是這樣的,既然請了人家,你就得付報酬,人家算的是時間,跟說話多少沒關系,十句也好二十句也好,沒那么計算的。從醫院回來,淺田就找茬兒發脾氣。枝子說你不用找茬兒,我能怎么辦?請人家能不給錢嗎?淺田說,你這個混賬老婆子,敗家呀!我一句話都沒說,為什么還要給巖下那個白眼狼錢?枝子說,你一句話沒說,可說明病情還不得靠人家?別說人家幫忙了,就是人家不幫忙,陪了咱一上午,還不是一樣得給錢?淺田仍緊繃著臉說,敗家老婆子,誰讓你請他呢?枝子說我不請他我請誰,你說說看,當時我有什么辦法?有本事你別有病,你沒有病那就誰都不用請了,舞舞扎扎的樣兒吧,像要吃人似的……淺田的臉進一步漲紅,他說,你請就請了唄,錢不能少給一點?枝子覺得淺田的話很沒道理,生氣地說,你別站著說話不知道腰疼,少給?那你給啊!你以為我愿意給?這個月的生活費又不夠了,我不知道錢好啊!我跟錢又沒仇。你在這兒跟我筋鼻瞪眼的,一會兒我就給巖下先生打電話,讓他把錢退回來,你再給他!淺田被枝子給“將”住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最后只說了一句,看你那樣兒,破馬張飛的!

枝子心里想笑,她知道對付淺田最好的辦法就是持續性地壓住他的火力,他欺軟怕硬的性格是從娘胎里帶來的。

中午淺田的病就好了,他在枝子身邊轉悠了兩圈兒,對枝子說,你不是說這兩天要吃酸菜燉粉條嗎?枝子用眼睛斜了斜淺田,沒理他。淺田說,我聽說中國超市里有酸菜,是從東北運過來的。枝子還是不理他。淺田說,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去買。枝子的臉板不住了,她噗地笑了,說你要想吃酸菜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淺田說,這幾天嘴里不是味兒,巴苦巴苦的,就是想換換口味兒。枝子不想跟他斗氣了,說,你要想吃就自己去買。

淺田去超市買來酸菜,還買回一袋“顧食品”豆腐,那豆腐不同于一些國人發明的“日本豆腐”,那些豆腐膏狀,雞蛋糕一樣軟塌塌的,屬于東北豆腐。做豆腐和釀酒一樣,對水的要求很高。老顧頭做的豆腐用的是日本水而不是東北家鄉的水,應該說味道是有些差異的,但畢竟還比較接近東北的大豆腐。那些豆腐都有種原始的、粗糲的豆香味兒。那是一頓豐盛的午餐,酸菜肉片炒粉條,家常燉大豆腐。尤其是尖椒段泡醬油,吃得淺田鼻尖兒冒汗。吃過飯,淺田抹抹嘴巴遛彎去了,枝子才給自己盛了一碗米飯,抹上昨天炸的雞蛋醬吃了起來。

枝子想,老頭子這么快就好了,要感謝佛祖保佑啊。這樣一想,眼睛就瞄向了佛龕,她連忙放下碗筷,去廚房凈了手,然后到佛龕前上香。枝子嘴里祈禱著,十分虔誠,以致回到飯桌時想到淺田會不會又是周期性鬧人這樣的問題,都覺得是對佛祖的不敬。事實上,淺田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鬧騰一次,特別是顧食品的老顧頭去世以后,淺田發病幾乎有了規律和周期性。枝子嘆了口氣,唉,人老了,身體有毛病,心里也添毛病啊。

淺田不在,枝子的世界就格外安靜了。收拾完餐具,無聊的枝子只能打開電視,她家的電視通過衛星接收器,鎖定的電視頻道只有幾個,都是中文電視臺,看新聞、看電視劇、看娛樂節目,國內發生的事情她都關注,都上心,按原來的國內的老話說,心和祖國的脈搏一起跳動——盡管她早就加入了日本籍。可是,如果心不跟祖國的脈搏跳動又能怎么樣呢?到日本20年了,除了簡單的日常用語,根本沒辦法和日本人深入交流,也就是說,她從未真正融入過日本社會。淺田呢,那老頭子也一樣,他在日本的親戚都很遠,住的距離遠,彼此的關系也遠。當年他父母加入東北開拓團是舉家全遷的,日本沒有留下直系親屬。據說,前期移民到東北的日本人還有選擇,后來日本政府發現有些人牽掛家鄉,沒幾年就跑回日本去了,所以就修改了政策,要求舉家全遷。淺田在日本的親屬都是遠房親戚,按中國的說法兒,早就出了五服。淺田和那些親戚三四年都見不上一面。淺田雖然是日本人,他的日語水平也比枝子高,可只要一張嘴,就會被認為是外國人,小時候定型的口音是沒辦法改的。退休前,枝子在一家中餐館打工,那個中餐館的主要業務是接待旅游團,每天接觸的也都是國內來的游客。翻來覆去就那幾樣菜:紅燒肉、麻辣豆腐、炒大白菜、土豆燒茄子、西紅柿炒蛋……還有紫菜蛋花湯。可以說,除了青菜根據季節的變化調整外,其余的菜品常年基本保持一個模樣。如同一成不變的菜一樣,簡單重復的生活并沒有讓枝子增加外國生活的經驗,而一轉眼自己就老了。淺田雖然在工廠里做工,可每天接觸的是電子元器件兒,似乎也積累不了更多的日本生活經驗和人脈。人脈這東西說起來可就復雜了,別說與其他人,就是親戚之間、甚至兒女之間也是冷冰冰的,禮貌并且保持著距離。因此,對于枝子來說,看中文電視、吃中餐,還保留國內的一些生活習慣、一些思維習慣,都是沒有選擇、沒有辦法的事情。

電視里正演一個抗戰片,游擊隊無比勇敢,日本兵除了對老百姓兇殘之外顯得不堪一擊。看著看著,枝子進入了夢鄉。

夢中,仿佛有一只黑色的老鴰一樣的東西在她頭頂盤旋著,她揮舞手中類似毛巾或者掃把一類的東西,可那個老鴰還是撲撲棱棱地飛來飛去。枝子努力轟趕那個東西,可手腳被凍住了一樣,十分吃力。老鴰又飛了過來,在枝子的頭頂呵呵呵地笑著,枝子抬頭一看,那個東西身子是老鴰,臉卻是淺田……枝子一下子驚醒了。

枝子坐了起來,她的額頭和脖子上都是冷汗。這個死老頭子,人還沒死就知道嚇唬人了!突然,枝子意識到了什么,難道淺田犯病和“大軍”有關?枝子仔細回憶著,昨天下午她的確跟大軍通了一個電話,她和大軍通話不超過20分鐘,她不過詢問了大軍的病情,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而已。淺田怎么會知道她和大軍通電話的?不可能的!枝子想。在過去那些年,淺田的確懷疑過她和大軍的關系,他下了很大的功夫,那些功夫在枝子看來是無用功,也是十分荒唐可笑的。到日本剛安頓下來那會兒,枝子跟大軍通過一次電話,當天晚上,淺田就含沙射影地問枝子是不是給國內打電話了?給誰打的?枝子覺得奇怪,打電話時只自己一個人在家,淺田是怎么知道的?枝子知道淺田疑心重,為了避免口舌之爭,就含含糊糊地撒了個謊。這下麻煩了,淺田不依不饒,最后還拿出了證據,說出了國內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是鎮郵電局的號碼。枝子解釋了半天,告訴淺田她不過是給親戚朋友報個平安。可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淺田不和枝子說話,沉默了整整一個月,枝子也困惑了一個月,她不知道淺田是怎么發現她打電話并查出那個電話號碼的。后來枝子知道,淺田并不是在電信服務那里查的號碼,他只是按了電話的“重播鍵”,很簡單就查出了“證據”。那之后枝子打電話就小心了,也避免發生重復的錯誤。可令她覺得可恨可氣的是,淺田居然在電話上安裝了錄音機。那個錄音機是小型錄音機,盡管小型也不是間諜專用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枝子發現了。更滑稽的是,淺田雖然在電器廠工作,但畢竟不是技術人員,他設計的錄音“啟動裝置”了不起是中學生物理實驗課的水平,復雜而不適用。枝子知道,即便那樣的設計也一定耗費了淺田大量的心血,可就因為防止自己的老婆偷著打電話而下那樣的功夫,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一開始,枝子以為淺田是心痛電話費,才那么在意她向國內打電話的,后來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漸漸地,“大軍”的問題才漸漸顯露出來。問題的關鍵是,淺田疑心重又不肯言語,他想什么你無從知道,而枝子主動解釋過幾次,那些解釋都是單向的,好像根本落不倒淺田那里,甚至是越解釋越不真實似的……想起這些,枝子覺得很無聊,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們都老了。枝子繼續看電視,看一看又睡著了,她有些奇怪地希望那個老鴰再來她的夢境,這回她一定要痛擊它。

淺田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枝子不知道。淺田見枝子斜歪在沙發上,張著大嘴酣睡,就用遙控器關閉了電視,不想,枝子一下子醒了過來。幾點了?枝子問。淺田沒回答枝子的話,語調平和地說:今天是老顧頭的祭日。淺田手里還拿著一小把顯得有些精致的菊花。枝子嘆了口氣,她不明白淺田為什么會在意老顧頭的祭日,他和老顧頭并沒有多深的交情。以前,淺田從不祭奠誰,他親哥哥的祭日也沒祭奠過。

淺田的祭奠儀式比較簡單,他在一個空白的木牌上寫:顧先生。然后,將菊花擺在那個牌子的下面,祭奠儀式就算完成了。枝子沒理睬淺田,獨自叼上一棵煙去廚房抽煙,點著煙的同時,枝子打開了吸油煙機。吸油煙機很努力地工作著,枝子吐出的那股日本生煙的味道兒還是輾轉飄移到淺田那里,淺田空洞地咳了兩聲,枝子連忙把煙熄滅了。

老顧頭第一次到家里做客是橫掃本州和四國的臺風之前,淺田給一家料理店送貨,就讓枝子去跨海大橋的橋頭等老顧頭。橋頭離枝子家大概一公里左右,距離并不遠,但是站在家里的陽臺上并不能看到大橋,她家和大橋之間有很多比他們視野還高的建筑物。退休后枝子經常到那個橋頭張望,兒子在橋對面的城市里,好幾個月見不到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了,她還不能給他們打電話,只好張望著。枝子這樣對自己說,自己來橋頭并不是等待兒子的,明明知道橋上一輛接一輛的汽車里沒有兒子,如果是等待兒子,那自己腦袋不是出了問題了嗎?自己來橋頭僅僅是散步而已,散步來看風景。了不起就是淺田的說法兒:特性!好端端的人習慣到那里去聞汽車尾氣的味道兒。

可能相對于小島上的人來說,枝子最熟悉那座橋了。枝子管它叫鳴橋,因為那個橋下可以根據不同的天氣發出不同的聲音。除了“唰唰”的汽車行駛的聲音外,遇到疾風暴雨,那座橋就會升騰戾氣,那些風雨仿佛有了牙齒,與橋體接觸時發出急促碰撞的聲響。單純的刮風天氣就是另一種聲音了,根據風的大小,聲音也是不同的,比如嗚咽、哼嘰、抽泣甚至呼號。鳴橋的叫法也是有過一些經歷的,一開始枝子管它叫響橋、風箱橋。有一次淺田得了中耳炎,她向巖下先生介紹淺田得病經過時,提到了響橋,大意是說淺田分辨不清響橋的聲音。巖下當然不明白響橋的含義,枝子解釋了半天,巖下似乎明白了,他在紙卡片上寫:鳴橋。枝子想了想,覺得反正意思差不多,也就認可了。后來,枝子想起巖下寫的那兩個字,覺得文縐縐的,從此以后,枝子也把那座橋叫鳴橋了。只是,除了枝子和巖下先生,小島上的人誰知道那座橋叫鳴橋呢?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枝子還記得老顧頭第一次到家里來的情景,她為客人做的是日本料理:烤秋刀魚、炸雞脆骨、蔬菜天婦羅、大雜燴關東煮,還有柚子熏魷魚飯,配餐納豆。這些日本料理都有半成品,加工起來很方便,口味應該不算最正宗。比如枝子在烤魚中加了孜然,在關東煮里添加了料酒和白醋。料理雖然不正宗,兩個老頭兒吃得還是十分高興的。淺田請老顧頭喝的抹茶也是枝子自制的,那些茶葉是國內捎來的,而她自己獨特的配方是添加了家鄉玫瑰花的花瓣和大棗干兒。將茶葉、玫瑰花瓣和大棗干兒碎粒倒入機器干磨杯里,磨幾次,過篩,未過篩的茶粉倒回干磨杯,反復再磨,自制的抹茶就成了。老顧頭問,這么好的抹茶是從哪里買的呢?枝子掩飾不住驕傲地說,別的地方您是買不到這樣的抹茶的,東京買不到,大阪也買不到,只有我們淺田家里有!老顧頭用贊嘆加疑惑的眼神兒看著枝子,那意思仿佛是,曾經的一個農民還會做出這么講究的抹茶?老顧頭也曾經是地道的農民,他比淺田大16歲,日本投降那年他剛剛當了“滿洲國”兵,蘇聯紅軍進東北時,他協助蘇軍看管日本開拓團的婦孺,按老顧頭自己的說法,他年輕時就好色,他在看管的人群里物色到了池上理子,并帶著理子回了老家。那陣子,驕傲的日本人也成了落湯雞,有飯吃就跟著走,理子成了老顧頭的老婆。老顧頭當了一輩子農民,他的日本老婆為他生了8個孩子,7女1男。不想,年近50的老顧頭竟然跟著池上理子移民到了日本。眼前的老顧頭早就沒了農民的形象,他皮膚細嫩透亮,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儼然一個大老板。淺田說,老顧頭剛到日本的時候不行,和理子鬧矛盾,他老天扒地的,還跑到東京做買賣,別的買賣他也不會做啊,在東北老家做了十幾年豆腐,豆腐做得好吃,他就在東京做豆腐。做豆腐也不容易啊,吭吃癟肚的。可誰也沒想到,老顧頭的豆腐正好對上從中國來的那些人的胃口,一來二去出了名,大伙兒都管他叫顧豆腐。老顧頭干脆弄了一個“顧食品”,全日本都有人訂購。枝子問,老顧頭自己這樣跟你說的啊?淺田說有一些是他自己說的,有一些是我聽別人說的。

老顧頭和淺田一邊喝日本清酒,一邊說說笑笑,十分開心的樣子。枝子在他們身邊服侍著,本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沒多大一會兒,淺田就用不歡迎的眼神兒看了她好幾眼,枝子自覺沒趣,悻悻地離開了。

枝子知道兩個老家伙一定又講女人什么的,如果不是講女人,他們不會那么猥瑣地笑,淺田也不會鬼鬼祟祟的樣子。

枝子回到臥室,她想,你們講你們的,我也找個人嘮嘮嗑兒,她給國內的大軍打了電話。她問了大軍小兒子婚禮的事兒,彩禮錢給了嗎?新房子收拾好了沒有?大衣柜、炕柜打好了嗎?需要我幫你做點什么?他們聊了半個多小時,大軍說了很多困難,但他都有辦法解決,不需要枝子的幫助。也是啊,千里迢迢的,想伸手都伸不上。枝子還向大軍問了老嬸和二姨夫家里的事兒,大軍告訴枝子,二姨夫和老嬸都“走”了。放下電話,枝子覺得心情沉重,在她的印象中,二姨夫和老嬸都挺健壯的。

老顧頭離開之后,枝子問淺田,老顧頭都跟你講了什么?淺田支吾起來。枝子說看你吭哧癟肚那樣兒,準沒啥好事兒。淺田說,也沒說啥,都是生意上的事兒。枝子再問,淺田就不高興了,他說,我跟你說了,你還磨嘰啥?我沒啥好事兒?我看是你沒啥好事兒。枝子愣住了,她瞪著眼睛問:別扒瞎,我咋沒好事兒啦?淺田氣呼呼地說,你非得我揭穿你才行啊……得了八瑟的樣兒吧,你剛才跟誰打電話了?枝子傻了,剛才她打電話,淺田正和老顧頭興高采烈地喝酒,他分身有術?居然知道枝子在打電話?枝子說我是跟大軍打電話了,就打了咋的?淺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啊,別以為別人都得兒喝的!然后,嘟嘟噥噥回房間睡覺去了。枝子呆呆地坐在榻榻米上。

晚上二女兒來了電話,枝子本想提淺田去醫院的事兒,想一想還是算了,說了女兒也不會來的。她早就想好了,除非淺田病危,不然她沒必要告訴女兒,告訴也白告訴。枝子有些抱怨地對女兒說,本來以為這個月你不來電話了呢。二女兒說,是啊,沒什么事兒打電話也煩你們。那你打電話一定是有事兒啦?枝子問。二女兒也沒客套,直接說,媽你跟我哥說說,讓他快點把借我的30萬日元還了,不然我在丈夫面前都抬不起頭來。枝子立刻不高興了,她說,你哥借你錢你不去找他,找我有啥用?二女兒說我跟他說過好幾次了,不好意思總催他呀。枝子說,你不好意思,我就張開了口嗎?二女兒說,你是媽呀,我只能找你了。

“這個時候想起你媽啦?”枝子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

枝子知道兒子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90年代那會兒,日本發展那個快呀,兒子的生意也好,錢來得太快了,都不適應,按兒子自己的話說,錢來得這么容易,自己都有暈船的感覺,自己都有些害怕。枝子記得,那時候兒子買襯衣都是一打一打的,臟了就扔了,連洗都懶得洗,當然也沒時間洗衣服,大家都忙著摟錢呢。兒子就是那時候貸款買的房子,一個獨立的三層別墅,房子一到手就漲了百分之十,可惜呀可惜,房子漲到百分之五十的時候,一夜之間發生了九級地震一般,日本經濟大廈頃刻間土崩瓦解,從此一蹶不振。當初兒子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不想,房子成了他背在身上、仿佛永遠都卸不下去的負擔,一直到今天還沒緩過氣兒來。想起佝僂著蝦腰的兒子,枝子的心隱隱作痛,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

二女兒加重了語氣說,你不跟我哥說也行,我再跟他講怕是要失和了,你愿意看到我們兄妹之間鬧矛盾?二女兒的話像一根魚刺卡在枝子的嗓子眼兒里。他們兄妹之間生分歸生分,但總不至于撕破臉皮吧。枝子的口氣軟了下來,她說,你哥他現在、在上海……二女兒說,我知道,我也沒讓您馬上跟他講,我所以先跟您說說,是想讓您有個準備,看看怎么講好,這方面您會拿捏分寸的。枝子停頓了一下,慢慢地說,那我看看吧。二女兒似乎早就謀劃好了,也知道枝子會幫她這個忙,目的達到了也準備掛機了。我等您的消息!二女兒說。枝子怕女兒掛斷電話,連忙問:久菜怎么樣?野香怎么樣?二女兒說都好都好。久菜還做噩夢嗎?野香尿尿還頻嗎?二女兒說沒事了沒事了。好了,你和爸多多保重吧。二女兒把電話放下了,枝子坐在那里很久,仿佛自己羽毛一般飄落在無邊無際的空谷。

人啊都犯一個毛病,隔輩兒親。可孫子孫女也好,外孫外孫女也好,枝子都挨不上邊兒。兒媳婦是典型的日本家庭主婦,三個孩子都自己帶,一天也不放在枝子家。大女兒孩子大一些,也很少來姥爺,姥姥家。想外孫外孫女了,枝子就去巖手縣的花卷市大女兒家探望。大女兒對枝子的到來并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熱情,也不明白枝子的心思。在枝子看來,大女兒篤信佛教,心事沒在兒女身上,不過介紹起佛教來卻十分熱心。大女兒給枝子看的DVD據說是著名的天臺寺主持瀨戶內寂聽大師的演講錄影。寂聽大師面對密密麻麻的信眾說:“我是為了愛情才活下來的,其實婚姻的美妙之處在于婚外戀……不要怕傷害,大膽去愛。”枝子愣住了,她揮著手對大女兒說,你趕緊把電視給我關了,這是出家人說的話嗎?什么亂糟糟的!大女兒笑了起來,她說我最敬佩寂聽大師了,她說話不裝假,風趣幽默,深奧的佛理講得通俗易懂……你還是了解了解再下結論的好。枝子從大女兒那里知道一些瀨戶內寂聽的情況,寂聽大師出家前感情經歷復雜,還是一位情愛小說作家,削發為尼后在NHK電視臺主持脫口秀節目。據說還獲得過NHK電視臺放送獎……寂聽大師說,火能把東西燒壞,它自己是不知道的,天性使然;水能滅火,它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天性使然;佛慈悲,他自己也是不知道自己慈悲的,佛性使然。水火給了人好處或者壞處自己不知道,佛呢,給了人間慈悲而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所以,行好事圖報還不是佛,是誰呢?你偶然回頭,發現自己做過的事原來是慈悲,那你就成佛了。 大女兒說,嘖嘖,寂聽大師說的這些多么透徹、多經典啊!枝子不以為然,她說,我不管佛理講得好不好,我首先得看她像不像個出家人,一個好色的女人怎么能成佛呢?大女兒說,您不能說寂聽大師好色,她只是承認人的本性罷了。再說,修佛的方法很多,八萬四千法門,哪一條路都能修成正果的。枝子想了想,還是接受不了。

與大女兒比較起來,二女兒做得要好一些,畢竟她還把兩個妞妞送到枝子家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候二女兒的兩個孩子久菜、野香還小,二女兒陪丈夫出國去越南,就把孩子寄放在枝子家里。那些日子可是枝子和淺田最幸福的時光啊……久菜和野香來的時候帶一些漫畫書和玩具,枝子看了看,《花樣男子》(《花より男子》)和《花房亂愛》(目を閉じて抱いて)等等,她連忙給收了起來。沒長成的小女孩這么能看這樣的東西啊?枝子自言自語地說。淺田在一旁樂呵呵的,他對這些不太理會。枝子抱怨道,虧得孩子的爸爸還有文化,你看孩子的名字給起的,翻譯成中文多難聽:韭菜(久菜),還不如香菜呢,還有野香,怎么看都算不上文雅。淺田咯咯地笑,他說日本的一些事情你是沒辦法理解的,操那個心干啥?枝子不服氣地說,她們是我的外孫,我當然要操心了。

枝子以她自己的方式對久菜和野香進行文化灌輸,可惜時間過于短暫了。枝子給久菜和野香讀童謠:“下雨下雪,凍死老鱉;老鱉告狀,凍死和尚。”老鱉死了怎么告狀呢?為什么要凍死和尚呢?一段童謠,引來久菜和野香一大堆問題。

“大毛愣出來,二毛愣攆,三毛愣出來干瞪眼。”枝子向久菜和野香講解,大毛愣、二毛愣和三毛愣都是星星,可久菜和野香無論如何還是理解不了。

對于小孩子來說,難理解是正常的,但是她們能從姥姥的眼神和態度中體會到姥姥的愛,知道姥姥是喜歡她們的,所以整天跟枝子背童謠。“跟我學,長白毛。白毛老,吃青草。青草青,長大疔。大疔大,穿白褂。白褂白,今天死了明天埋。”

久菜和野香特別喜歡互動性活動,像“逗逗飛”、“拍手”什么的,那些童謠是玩中念叨,念叨中玩的。“逗逗飛,我家有個小胖墩,也不哭也不鬧,吃飽了就睡大覺,一睡睡到日頭落。”陪久菜和野香玩拍手時,枝子有節奏地念叨起來:“一斗窮,二斗富,三斗四斗開當鋪,五斗六斗背花簍,七斗八斗繞街走,九斗一簸箕,到老享清福。”久菜問奶奶什么是斗呀?枝子拿起久菜的手告訴她,斗是手指肚的紋,圓圓的一圈兒一圈兒的是斗。野香問,那什么是簸箕呀?枝子說簸箕呀,是用來篩米用的,手指肚開口的圈兒就叫簸箕,因為他們長得像簸箕一樣。外孫女還是沒聽明白,久菜問,篩米干什么呀?枝子說,篩米就是用簸箕啊。野香說,那我的手可以篩米嗎?……對于枝子來說,這些童謠早已沉淀到記憶的底層,并且蒙上了厚厚一層灰塵。可不知道為什么,在天真童趣的久菜和野香面前,短短時間內都復活了。

枝子認為,童謠中的大反話是最有意思的了,她一直認為大反話里存在著智慧——“大年三十亮晶晶,正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無云下大雨,樹梢不動刮大風,公雞得了月子病,克朗(公豬)得了產后風。”二女兒和丈夫回來目睹了這一場景,女兒的丈夫受了驚嚇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兒。二女兒十分不滿,大聲說,媽,你都跟孩子唱什么呀?枝子說,怎么啦?你們小的時候我不是也說這些嗎?二女兒不禮貌地對枝子大喊大叫:我們是我們,孩子是孩子,那些東西早都過時了,早就長毛了。二女兒丈夫雖然沒表明態度,但是堅決反對久菜和野香單獨和岳父母在一起。從此,枝子再沒機會教小菊和樣子童謠了,盡管她又想起了很多童謠。

星期六一大早,枝子給淺田蒸了雞蛋羹,配了點心和小菜。淺田吃過飯之后要去寺廟大市場,那個市場只有周六周日上午開,主要是賣舊貨,有點類似破爛市場。原來那里的生意很冷清,近十年才逐漸紅火起來。原本實實在在的舊貨市場,國內來的游客卻把它叫作“古玩”市場,一些半吊子收藏家到這里淘寶,他們中有些人受到兩種說法的鼓動。一種是海外古董回流的責任感,一種是日本的中國古董假貨少的誤判。于是眼睛發亮,出手大方。淺田曾對枝子說,你說那些人吧,看著六精八怪的,都長外路精神,到了節骨眼兒上就癡苶呆傻。淺田雖然沒去過北京潘家園,不過他知道,寺廟市場上的很多舊貨都從北京進口,再被一些國人買回去。居日的華人或者有華人背景的人管這叫吃國人飯。老顧頭吃的也是國人飯,日本經濟不景氣了,他就以日商的名義在國內成立獨資企業,花了幾百萬就買了一家工廠,生產“顧食品”,一部分產品出口到日本,很大一部分以日本的品牌直接賣到了內地。到國內投資時老顧頭眼瞅著就70歲了,居然找了一個22歲的小媳婦,那個小媳婦是工地里包工頭的女兒,據說非常漂亮。枝子對淺田說,那個小女孩一定是圖老顧頭的錢,或者圖一個日本身份。淺田說,老顧頭不這樣看,他說是“愛情”。老顧頭的工廠辦得不怎么成功,幾乎年年虧損,可誰也沒想到,中國的地產一路飆升,老顧頭的資產也年年豐厚,到他去世時,賣掉工廠的凈利潤就達到8000萬元。典型的吃國內飯啊!

說起來兒子也吃國內飯,他經營那個貿易公司主要是海產品和農產品。國內的年景好了,他的生意就好;國內年景差了,他的生意就差一些。淺田倒弄的“古玩”是偽滿洲國的老東西,比如一些大臣的字畫,滿洲錢幣、繡品什么的。淺田對買賣不怎么在行,錢沒賺多少,主要是有個營生,可以牽動自己的注意力和越來越生銹的身體。

淺田走了一個多小時,枝子覺得無聊又開始看電視,她看的是一個倫理片,一對母女正在發生爭執。枝子想起了大女兒,大女兒也很久沒來電話了,她從抽屜里拿出了備忘卡,往大女兒家撥了電話。一直等到忙音出現也沒人接,枝子又撥了一遍,還是沒人接。枝子嘆了口氣,把電話放下了。大女兒的年齡也不小了,屬虎的,今年也50歲了,跟自己的兒女關系也十分生疏。大女兒一共生養了4個孩子,兩男兩女,孩子到了18歲,她和丈夫就把孩子攆走了。你當媽的怎么那么狠心呢?枝子責備大女兒,大女兒說入鄉隨俗,日本都這樣,如果她不這樣做,丈夫不會同意的,別人也會不理解的。那你不會說服你丈夫呀,你可是中國人啊,中國人哪有那么狠心的?大女兒說,你還把自己當中國人呢,你回中國不需要簽證嗎?是啊,他們是日本公民了。枝子這個年齡跟女兒不同,她覺得她保留了百分之九十五的中國,大女兒來日本剛剛三十歲,沒幾年就和原來的丈夫離了婚,后來又嫁給一個日本人,她保留百分之五十的中國吧。而她的孩子,尤其是在日本生的孩子就不同了,他們從小講日語,生活在日本的環境里。“一個一個狼崽子,跟我都不交流,也不講漢語,我都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大女兒抱怨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辦法呢?枝子想,你們不也一樣嗎?你們雖然都講漢語,可也不愿意跟我交流啊,我跟誰抱怨去呢?

電視劇結束,枝子覺得自己的腿有些麻,她突然想起,有很長時間沒給大軍打電話了,這兩年都是大軍那頭主動給她打得多,問題是,大軍并不知道多心的淺田什么時候不在,所以有的時候枝子不方便接聽。有兩次,趕上淺田在家,正巧大軍的電話打過來,枝子接電話時用日語說:“對不起,您打錯電話了。”枝子給大軍撥了一個電話,沒有接聽,再撥一次,還是沒人接聽。枝子自言自語,身體那么不好,能去哪兒呢?枝子起來收拾一下自己,準備去鳴橋橋頭溜達溜達。臨走,枝子想了想,還是胡亂撥了一個號碼,把原來的記錄覆蓋了。

枝子從家里下一個大坡,再轉一個急彎兒,鳴橋就不遠了。今天的鳴橋與往日不同,它被深鎖在霧靄之中。一艘游船從橋下過去,發出刺耳的鳴叫,那樣的汽笛聲大概驚了海鷗,海鷗也發出一連串的叫聲。由于霧氣太重,枝子看不到海鷗令人眼花繚亂的飛翔。站在橋頭,枝子覺得飄浮在濃霧中的鳴橋安靜了許多,只有海浪舔舐岸基和橋墩的聲音。橋上的汽車引擎聲也很小。枝子想,午后下大霧,晚上搞不好還要地震,本來昨天晚上就地震了,接下來的地震可能更明顯一些呢。想起昨晚的地震,枝子就本能地想起淺田,那些小級別的地震他們早適應了,但是從國內來的游客不一定適應,他們會在搖晃中增加恐懼感,所以會影響到淘寶的情緒。事實完全印證了枝子的判斷,枝子回家時,淺田已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

今天的生意不好吧?枝子問。淺田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接著有些自得地說,今天買東西的人不多,可我把鄭孝胥①的字給賣出去了。賣了多少錢?淺田用手比劃著。枝子沒看明白。淺田走到枝子身邊,對著枝子的耳朵小聲說了幾句,枝子嚇了一跳。那不發財了嗎?枝子說。淺田四下看了看,仿佛怕人聽見一般,不過接下來他就自己給自己哼哼著旋律,在地上跳起了笨拙的舞步。

老顧頭活著的時候找淺田拿過字畫,主要是為了送禮用。那次兩人喝酒吃的是中餐,枝子給他們燉了東北菜。老顧頭高興了,他說這符合他的口味兒。東北有名的四大燉是: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鯰魚燉茄子、排骨燉豆角。枝子笑了,她說這個說法我還第一次聽到。老顧頭說,四大燉,豬肉燉粉條叫饞死野狼嚎;小雞燉蘑菇叫吃飽不想夫;鯰魚燉茄子叫撐死老爺子;排骨燉豆角叫天下沒處找。枝子聽后更加笑。在這樣的氛圍下,兩個老頭就剎不住車了,當著枝子的面兒講起了葷嗑兒。還有很多是東北民間“四大”中的經典,像四大舒服:穿大鞋、放響屁、坐牛車、看大戲。四大軟:老頭的屌,新棉襖,霜打的茄子,爛心的棗。淺田也不甘示弱,他說我也想起一個,四大晦氣:撒尿濕鞋面,喝湯澆褲襠,擦腚摳破紙,放屁帶出屎。枝子聽不下去了,自動避開,兩個老頭兒像淘氣的孩子一般,反而高興得眉飛色舞。

晚上,淺田對枝子講起了老顧頭的故事。淺田就這樣古怪,你問他他不講,你不讓他講他反而更來情緒。酒態微酣的淺田告訴枝子,老顧頭這輩子不虧,在國內就不必說了,到日本與池上理子離婚之后,他先是找了一個留學生,一個高官的女兒,那個女學生為了拿日本身份就跟他辦理了結婚手續。老顧頭說他睡那個高官的女兒時,心想自己就是一個農民,如果不是因為到了日本,他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縣長,睡高官的女兒,那可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啊。當然了,那個留學生圖的就是身份,身份辦理好人家就離開了。后來老顧頭又找了幾個人,他最喜歡的是一個千葉縣來的日本姑娘,唯一問題是那個姑娘吸毒……你啥意思?你的意思你找女人找少了唄?吃虧了唄?可那些年你在外面干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你以為我一點都不知道哇?淺田說,我不跟你說這些,沒意思。枝子說,我看也沒意思。淺田說,就是沒意思嘛!老顧頭說得對,我要是找個日本老婆就好了……枝子最不愿意聽這樣的話,她說,你找啊,有本事找啊!沒心沒肺子的東西,當初要是不是中國人,你早就讓狼叼去,做鬼也做老了。淺田說,你有良心?如果不是我,你能來日本,能過上這樣好的生活?狗屁好生活!像個沒娘的孩子似的,你以為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枝子的聲音越來越高。喝了酒的淺田也不示弱,他說,那你為啥跟我來日本,有本事別來呀。枝子說,我來日本是沖孩子來的,你以為是沖你來的?別不要臉了,照顧你大半輩子,回頭換來這么個結果,你的良心讓狗叼去了還是讓狼吃了……淺田覺得事情鬧大了,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枝子得理不饒人地追了過去。人都是爹媽養的,不是石堆里蹦出來的,你說說你,為啥就長個狼心狗肺呢?我倒霉瞎了眼嫁給了你,困難那時候我帶著三個孩子遞溜蒜卦的,我娘兒們大餅子都吃不上,還給你吃大米飯,你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摳摳搜搜、磨磨嘰嘰的,除了腦瓜好使一點,你說說你有啥優點?……不說我了,就說你的養父母吧,生前你沒條件盡孝,可來日本這么多年你回去上過幾次墳?……枝子機關槍一般不停地數落淺田,不想,淺田竟然在床上打起了呼嚕。枝子站在淺田身邊,本想伸手打他一巴掌,手在半空中舉著,漸漸地落了下來。枝子委屈得想哭,可不知道為什么,眼睛很干澀。

枝子給大女兒打電話的第三天,大女兒才回復了電話。大女兒告訴枝子,她跟丈夫到靜岡縣熱海溫泉去了,回家才看到電話記錄。有什么事兒嗎?大女兒問。枝子本來想關心關心她和外孫外孫女的事兒,這會兒話題變了。我要和你爸離婚!枝子說。大女兒似乎在電話那頭伸了懶腰。枝子問,你怎么不關心我為啥要跟你爸離婚呢?大女兒見怪不怪的樣子,不得不問:為啥呀?枝子大聲說,你爸說我不如日本娘兒們……大女兒說你別理他就是了。枝子說,可他騎在我頭上拉屎,我能忍受嗎?這次我要堅決離婚。大女兒說,你們鬧了那么多年,我們都習慣了,媽不是我說你,你和爸都70歲的人了,怎么還耍小孩子脾氣?枝子說,這次不一樣,我是鐵了心要跟這個老東西離婚。你知道他有多猖狂,還說要找日本娘兒們……大女兒說,我剛回來,很疲勞……你們倆有精神頭鬧離婚,我不反對,想離就離吧,不用征求我的意見。枝子很生氣,她說,你怎么能這樣對待你的親媽?大女兒說,我支持你呀,你打電話來不就是想讓我支持你嗎?我說了,我支持!我支持你也不滿意,我要是不支持你,你會更不滿意。說完,大女兒就把電話放下了,枝子喂了好幾聲,話筒里沒有回音兒。

枝子呆呆地坐在床上,兩眼發直,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覺得奇怪,瞅的時間長了,鏡里那個人越來越陌生了,你是誰?是枝子嗎?

退休后,枝子和淺田兩人經常鬧離婚,仔細想一下,一年起碼有三四回。按理說,人老了心氣兒就平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枝子覺得每過一段時間,她就要出出火氣,也許對于淺田也是一樣的,兩個人出火氣的時間不一致還好,如果恰巧趕上兩人都想排火氣,那沖突就不可避免了。枝子喜歡看電視連續劇,看了這集就想知道下一集怎么回事兒,由于和國內的時差關系,有些電視劇的時間晚一個小時。淺田睡眠不太好,枝子是知道的,所以夜里看電視她盡可能把音量調小一些,一點聲音沒有也不行,枝子文化水平不高,有些字她不認識,還需要聲音。淺田對枝子半夜三更地看電視一直不滿,不過總體上還是能忍受的。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他不忍受了,枝子正看在節骨眼兒上,淺田穿著內褲光著膀子出來,二話沒說,一下子把電視機關掉了。枝子愣了一下,嘟噥一句:你神經病啊?過去又把電視打開了。淺田兇巴巴地瞪著眼睛,很有力量地推了枝子一把,過去把電視機的電源給拔了下來。枝子被淺田給惹惱了,她大聲對淺田宣布:死老東西,我要跟你離婚!淺田也大聲對枝子喊:混蛋老婆子,我也這樣想的……這次是淺田的過錯,枝子當然這樣認為。當然也有枝子犯錯的時候,那年淺田拿回一個“瓷碗兒”,那個瓷碗實際上不是真的碗,而是文房中的一個“筆洗”,淺田很喜歡,把玩來把玩去。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后來他居然用那個“筆洗”吃米飯。由于那個“瓷碗兒”里面釉掉了很多,每次洗碗時枝子都挺煩的。一天,枝子忍受不住了,一賭氣把那個麻麻拉拉的“瓷碗兒”丟在地上。淺田回來,枝子說洗碗時不小心把他的飯缽摔碎了。淺田非常不高興,他說,我看不是洗碗摔碎的,是你故意打碎的吧?枝子立即火了,她說,我就是故意摔的能怎么樣?家里水光溜滑的碗有的是,你不用,用那個破玩意兒,你不是有病嗎?枝子承認是故意打碎“筆洗”,可把淺田給惹惱了,淺田罵枝子混蛋敗家老婆子,我明天就跟你離婚。枝子當然不示弱,她說,好啊,我等啊盼啊就等這一天了,離婚了我也不用伺候人了,也清凈了。第二天,淺田還真去找了律師,討價還價好幾天。后來變卦了,又不想付律師費,最后請律師吃了一頓飯,還給人家送了一小幅滿洲刺繡。兒子和女兒都知道老兩口鬧離婚的事兒。二女兒對枝子說,你們倆太讓我佩服了,你說說看,你們鬧離婚哪次是因為原則問題,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看啊,就是閑的,太膩歪是不是?太膩歪了找點別的事兒,何必鬧離婚玩兒呢?……令枝子不解的是,這么多年,淺田和她鬧過那么多次離婚,可一次都沒有跟電話和大軍有關的。而在枝子看來,這件事才是淺田心里的大事啊。

第二天早晨,淺田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早晨出去打那套形似神不似的太極拳。回來后對蓬頭垢面的枝子說,昨天我喝酒過量了,一定是胡說八道了。枝子用眼睛掃了他一眼,沒理他。不給飯吃了吧?淺田問。枝子還是沒理他。淺田笑嘻嘻地說,那我自己找飯吃去了。說完哼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明白的小調走了。淺田手里有錢,餓不著他。

直到中午淺田也沒回來,枝子心里漸漸有些不安,素日里淺田去的幾個地方枝子是知道的,她想去找他,可又有些別不過勁兒來。這時,家里的電話響了起來,枝子踉蹌著跑了過去。電話是醫院打來的,對方講的是日語,枝子聽得囫圇半片,只聽明白淺田以及病什么的。枝子覺得頭頂嗡的一下,仿佛地震時身后柜櫥上的瓶子掉到了地上。這死老東西,越是擔心的事兒越是發生了。枝子扔掉木屐,連衣服也沒換,匆忙穿上外出的鞋,直接出了門。

醫院在枝子家西側,需要下一個大坡,上一個大坡,如果從近路插過去,就得走一個七八十級的臺階。枝子出門時小島上很安靜,街上的行人也很少。麻雀在街上跳來跳去,枝子一路小跑地過來,把麻雀驚飛,飛到街邊電線桿子上嘰嘰喳喳叫著。畢竟上了年歲,枝子來到臺階前就已經氣喘吁吁了,她手捂著胸口,站在覆著一層層綠色青苔地藻的臺階前把氣兒喘勻,然后開始爬臺階。應該說,爬臺階的過程中枝子什么都沒想,她就一個念頭,快點趕到醫院。可在她爬過大半的臺階,幾乎要登頂的時候,她的腿軟了,腳滑下來,接著就順著臺階滾落下去。事后枝子想,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呢?她艱難地、吃力地爬臺階時,是不是跟自己過往的生活一樣,年復一年,臺階越高年齡越大,以致某一天突然倒下了。

事實上,淺田并沒有進醫院,住院的卻是枝子。枝子從臺階上滾下來,髖關節骨折。醫院給枝子打電話只是讓淺田家來人取淺田前些日子的×光底片,枝子沒聽懂。枝子住院期間,巖下先生發揮了重要作用,盡管淺田還是看不上他心目中的“雙眼鏡”,可現實的需要還是把他們的關系拉得很近。雙眼鏡一定會敏感到,隨著兩位老人年齡增大,他們是自己穩定的收入來源和可以深入挖掘的礦藏,所以態度十分謙恭。閑適下來,雙眼鏡還時不時向枝子請教問題。雙眼鏡拿著一沓紙卡片,上面記著枝子和淺田說過的方言。雙眼鏡恭恭敬敬地問枝子,“鬧心吧啦”是什么意思呢?枝子說,“鬧心吧啦”就是有些心煩,心里難受煩躁。雙眼鏡嗨嗨地點著頭,表示明白。接著問,那么,“直吧愣蹬”是什么意思呢?枝子說,就是直來直去,像木頭棍子一樣,比如說眼神兒吧,直吧愣蹬的……雙眼鏡做好了筆記,又問,舞馬長槍呢?我們這里沒有馬,也沒有長槍的……枝子有些為難,她說,舞馬長槍就是個比喻,我也說不太準確,就是舞舞扎扎的意思。雙眼鏡嗨嗨地點頭,其實他并沒有完全明白,接著問“舞舞扎扎”是什么意思。枝子說舞舞扎扎……就是、就是比比劃劃的意思。雙眼鏡明白了,他用手比劃著,笑著說我現在就在“舞馬長槍”。枝子說,不對,我說這個比比劃劃不是你那個比比劃劃。雙眼鏡愣住了,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枝子。枝子說,我也說不明白,舞馬長槍不是說動作,是指人的個性……雙眼鏡眨巴著眼睛,一臉茫然。雙眼鏡翻了翻自己的卡片,繼續請教:還有一個問題,牛逼哄哄是什么意思呢?這個問題枝子沒辦法回答,她說你問我家淺田先生吧。雙眼鏡請教枝子期間,淺田一直在旁邊坐著閉目養神,枝子這樣說他就睜開了眼睛。雙眼鏡認真地問淺田,淺田先生,牛逼哄哄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呢?淺田很不愉快的樣子,他說牛逼哄哄的意思就是牛逼哄哄!雙眼鏡“嗨嗨”了兩聲,想一想,又搖了搖頭,十分困惑和不解。枝子對雙眼鏡的認真態度和鉆研精神還是認同的,不過枝子也明白,在雙眼鏡謙恭討教的背后,將是她積蓄的減少和生活費的虧欠。

枝子出院后出門要坐輪椅。傍晚淺田推著枝子到外面透透氣,枝子提出想要去橋頭看看。淺田沒說話,卻按自己的想法兒去做,反正方向掌握在他的手里。枝子多么希望早一點扔掉輪椅,那樣她就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了。

秋天的落葉在街上飄零著,兒子終于來看他們了。兒子少言寡語,在淺田那里了解一些情況后,只對枝子說了一句話:“這個年齡就不要傷感了,傷感對養病不好。”枝子并沒有覺得自己傷感,她記得自己曾對兒子說過,憂傷是可恥的,那個時候兒子剛到日本,他曾經暗戀鄉中學的一個女同學,兒子離開了中國,他們就各自天涯了。兒子這個時候跟她說這些是什么意思呢?

枝子讓兒子陪她去橋頭,她告訴兒子,她很長時間沒去看鳴橋了。兒子不知道鳴橋在哪里,在枝子的指揮下,兒子用輪椅把枝子推到了陸島跨海大橋的橋頭。到了橋頭,兒子仍十分糊涂,不知道枝子為什么管那個懸索大橋叫鳴橋。枝子在醫院住院期間,這里被臺風洗禮一次,臺風肆虐過后的狼藉仍然拾目可見。枝子說,你聽到什么聲音了嗎?兒子說海浪的聲音。枝子說聲音里是有顏色的,不過你要細心才能辨別出來。以前,枝子來橋頭張望,跟兒子女兒以及孫男弟女有關,現在兒子就在身邊,她還在張望什么呢?

秋風輕輕掀動枝子的圍巾和衣袂,她的目光也迷離起來。60年前,家鄉那個清澈見底的小河,那個牛車在上面就搖晃的木橋,那個早晨青綠的岸邊;小鳳英聽到柱子的聲音,柱子就在她身后的大樹上,她不好意思去看。柱子喊道:小丫蛋兒,上河沿兒,挖倆坑兒,下倆蛋兒……那景象像庫存經年的老片子,閃動劃痕、影像模糊,迷離的景象恍若夢境,都讓人懷疑它是不是存在過。柱子的確是存在過的,在她看來,小時候的柱子總是如影隨形,后來他當兵走了,再無消息。

兒子見枝子滿臉淚水,小聲問,媽,你不舒服嗎?枝子說,我沒事兒,老了老了眼睛也出毛病,風一溜就流眼淚。突然,枝子想起了什么,她抬頭問兒子: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媽媽跟你說過的歌謠嗎?那個大反話。她小聲念叨起來——大年三十亮晶晶,正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無云下大雨,樹梢不動刮大風,公雞得了月子病,克朗(公豬)得了產后風。兒子用古怪的眼神兒看著枝子,表情謙和卻透著冷漠……這時,枝子看到了側面樹叢里的淺田。

枝子說,老東西,別在暗處鼓鼓秋秋的,來了就來了,光明正大一點兒好不好?淺田有些羞澀的樣子直起了腰,他走過來對兒子說,你看明白了吧,你媽就這樣,動不動唧唧歪歪、急扯白臉的。枝子說,還好意思說我,你好?半拉卡嘰的樣兒吧!

枝子出院以后,大女兒來探望過一次,她是順路趕來的。她對母親的病沒怎么上心,對巖下先生翻譯疾病卻十分感興趣,她問巖下,您給很多病人翻譯疾病嗎?巖下說有幾家找他,都是從中國來的日本遺孤。那你覺得,這些老人(找巖下的幾乎都是老人)與日本老人有什么不同呢?巖下說翻譯起來很困難。困難在哪兒呢?是奇怪的病癥還是奇怪的想法呢?大女兒問。巖下說,主要是溝通起來不容易,語言上有障礙。大女兒自作主張地點了點頭,她說,我明白的,其實,人身上的病好辦,心里的病就不那么簡單了。大女兒顯然不希望枝子聽到她和巖下的談話,她把巖下拉到醫院外的樹林里。大女兒跟巖下談起了自己內心的困惑。她說,不知道我父親跟您談起過沒有,他是個孤兒。巖下說,這個我是知道的,淺田先生3歲多,戰爭結束了,他被中國東北的農民收養了。大女兒說,是啊,可您知道我的爺爺奶奶在哪兒嗎?巖下疑惑地搖了搖頭。大女兒說,死了。巖下點了點頭:是死了。可你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嗎?……是被我姥爺殺死的。光復的時候——我們那兒叫光復,我的爺爺奶奶帶著我父親——也就是淺田逃亡,路上爺爺被我姥爺帶著村民殺死了,奶奶自盡了……巖下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大女兒接著說,可是,你知道我姥爺為什么要殺死我爺爺嗎?我爺爺是個兇殘的人,他在日軍占領期間,欠我姥爺家三條人命……巖下張大著嘴巴,問:淺田先生和枝子不知道這些嗎?大女兒說,我不確定我父親知道不知道,我父親小的時候就被收養了,他太小,不知道父母是誰,還一直找父母呢。而我姥爺在土改的時候也病逝了。這個消息我是移民日本那年才知道的,縣里有人查了歷史檔案,搞了調查。我母親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可那時候她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和父親已經有了一幫孩子。我想問您的是,巖下先生,像我母親這樣的人——我是說,她和家族仇人的兒子生活在一起,并且還得把這個秘密埋在心里,您說她的人生是什么樣的?她的內心是如何承受的呢?巖下仍沒有從問題中擺脫出來,他禮貌地對枝子點頭,同時眨巴著眼睛,最終也沒說出什么。不過從他的表情上看,驚恐、詭秘之中還隱藏著疑惑。

枝子躺在沙發上四下望著,陽光下,老顧頭牌位下的菊花枯萎了。

枝子一直也想不明白,淺田為什么會懷念老顧頭,他們只是來日本之后才認識的,沒有深厚的交情,也沒在生意上合作過,他們只是一般的酒友。從枝子的角度看,她并不喜歡老顧頭。當然,老顧頭也知道枝子不喜歡他,別說老顧頭那么聰明的人,一般人從表情上也能判斷人家是不是喜歡你。老顧頭第二次到枝子家來,他對淺田說,我這個人啊,一輩子是硬闖過來的,有句老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當然我也有難的時候,難的時候我就脫了褲子看看自己的褲襠,給自己打氣,爺們兒就要學習老二的精神——能軟能硬!這樣的話枝子能愿意聽嗎?淺田卻聽得有滋有味兒。還有,講起在國內的生產隊時,老顧頭私下里用豆腐換黃豆,被隊長抓住了,本來隊長想處分他,他大半夜去隊長家鬧事。老顧頭說,我這個人啊,流氓一個,你啃我頭皮——太硬,你啃我屁股——太臭,誰都拿我沒辦法。所以,在枝子的印象中,老顧頭是個老流氓。枝子這樣看待老顧頭,盡管是心里想的,可老顧頭也能感覺出來,所以老顧頭也不怎么喜歡枝子。一次淺田去城里拜訪老顧頭,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不知不覺把老顧頭說枝子的壞話給說了出來。淺田告訴枝子:老顧頭說你不會打理家務,廚房埋了咕汰,進去一股唔拉巴登的味兒,客廳里坯兒片兒的,還有桌子,在太陽下看魂兒畫兒……枝子一聽就不高興了,她說,老顧頭是個什么東西啊,自己砢了吧磣的,還吹牛,哎呀呀,那么多女人喜歡他愛他,害臊不害臊啊,你看他那禿頂禿的,奔摟瓦塊的,還有牙,如果不是假牙,早就豁牙露齒地小癟癟嘴兒了,還來說我?……以后他再來咱家,看我能給他好臉才怪!

有時靜下來,枝子想,老顧頭那樣的也是一輩子,他的人生價值在哪兒呢?他死之后是上了天堂還是入了地獄呢?或許根本就沒有天堂,當然了,也沒有地獄。

枝子不喜歡老顧頭,不等于別人不喜歡他,淺田就喜歡他。奇怪的是,巖下茂似乎也很喜歡老顧頭。老顧頭那次來,正趕上巖下陪著淺田從醫院回來,在枝子的挽留下,巖下也陪著喝了酒。當老顧頭知道巖下茂是解釋疾病的翻譯,他對巖下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問巖下,你經常給人翻譯疾病,那你不成了半個醫生啦?巖下點頭哈腰,表現出格外的禮貌和謙遜。其實老顧頭真正關心的并不是巖下的醫學知識,巖下畢竟不是醫生。他感興趣的是,巖下一定有很多別人沒有的人生經驗,因為疾病往往和人的隱私聯系在一起,巖下知道很多通常人們不知道的事情,當然也會比別人更懂人生。老顧頭說,我這個人身體很好,只是心里有個疙瘩一輩子也解不開。巖下耐心地等著老顧頭說下去,老顧頭似乎想等巖下問。等了一會兒,老顧頭說,我覺得我這個人被詛咒了……巖下沒聽明白。老顧頭解釋說,他小時被跳大神的巫婆詛咒過,從此之后,自己一直沒擺脫那個詛咒。“什么詛咒呢?”巖下問。老顧頭說,詛咒我是一只跳馬猴子,一輩子勞碌奔波,為錢、為女人。有很多次,我很清晰地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那個跳馬猴子,年輕的時候看還沒有胡須,后來老了,長著白胡子。巖下想了想,笑著說,顧先生說的很有意思,其實我們都是跳馬猴子啊!老顧頭很失望的樣子,顯然,巖下并沒有給予他解釋清楚或者說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淺田在一旁說,什么跳馬猴子不跳馬猴子的,跳馬猴子也沒什么不好,不是說人是從猴子變來的嗎?巖下并沒有淺田的教育背景,他不太理解地說,人怎么可能是猴子變來的呢?人是神的后代啊。老顧頭嘆了口氣,發愣地說,看來巫師說得對呀,詛咒是沒辦法解除的。淺田見老顧頭情緒憂郁,連忙調節氣氛,講了一個猴子的故事。淺田說,他在工廠做工的時候,倉庫后面來過一只猴子,由于工廠地處城市,不知道那只猴子從哪里來的。組長組織大家去抓猴子,盡管那只猴子已經進到電子元器件封閉的廠院里,可靈活的猴子還是很難抓。大家好不容易把猴子抓住了,關在一個籠子里。他們像養寵物一樣給猴子買了很多好吃的,香蕉以及各種糖果點心。晚上,組長怕猴子跑掉,他親自上了籠子蓋兒,用纖維繩子打死扣系好,這樣大家才放心地離開。誰想第二天,那只猴子不見了,繩結兒被打開了。他們想不出猴子為什么那么聰明,人系的扣子猴子居然可以破解。于是,他們四處尋找猴子,也打了不少聯系電話,結果一無所獲。就在大家快把猴子忘記時,大概第四天下午,一個工人喊了起來,大家循著聲音跑過去,發現那只猴子自己已經回到籠子里,正在吃前幾天剩下的食品。說完,淺田大笑起來,巖下也跟著笑了起來。老顧頭想了想,似乎沒想出笑的理由,端起酒杯,自己沉悶地“嗞嘍”了一口兒。

那天晚上,淺田喝得站不起來了。老顧頭只好由枝子和巖下送。老顧頭私下里拉了枝子一把,他有些鄭重地問枝子“大軍”是誰?枝子明白了,淺田一定跟老顧頭講過他的困惑。枝子說,這死老鬼,我跟他說過多少次了,可他不信。大軍是我哥哥,同父異母的哥哥。老顧頭詭笑著,說,不是吧,據我所知,大軍是你們村里原來的大隊書記,據說……算了,這個我不該問……不過,咱都這么大歲數了,啥事兒都無所謂了。枝子你告訴我心里話,你兒子是淺田的還是大軍的?我絕對不說出去!你……混蛋!枝子本能地舉起手來,然后慢慢地落下,那只手并沒有落在老顧頭的臉上。枝子十分委屈,她大聲罵道:胡說八道!顛倒黑白!老顧頭看了看驚愕中的巖下,連忙安慰枝子,他說是我胡說八道,我酒后失德,沒、沒事兒啦。老顧頭走了,巖下看了看遠去的老顧頭,看了看枝子,他還是停在枝子的身邊。枝子的淚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怕巖下看到連忙扭過頭擦著。巖下還是看到了,他故意打破窘境,笑著問枝子,跳馬猴子是什么意思呢?枝子說,猴子從馬上跳來跳去唄。巖下想了想,十分不解地說,這樣啊,可它們還是猴子啊!

枝子和巖下向回走的路上,枝子念叨起了童謠,那個童謠一定令巖下大惑不解:大年三十亮晶晶,正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無云下大雨,樹梢不動刮大風,公雞得了月子病,克朗得了產后風……

2012年冬于大連

①鄭孝胥(1860~1938年),字蘇龕(蘇堪),福建省閩侯縣人。他是清朝的改革派政治家,亦是偽滿洲國建國的參與者之一。近代詩人,為詩壇“同光體”倡導者之一,被稱為偽滿洲國書法第一家。
作者簡介:
津子圍,男,當代作家。1962年生,1980年代從事文學創作,在國內外公開發表作品300余萬字,轉載百余篇,多次獲獎。現居大連。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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