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
摘 要: 李綱是兩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宰相。為朝重臣二十余載,卻屢遭投降派的排斥,被一貶再貶。在建炎元年的第四次貶黜之后,于建炎三年(1129)三月,李綱在被流放海南的途中,途經廣西的全州、桂州、陽朔、象州、貴州、郁林等地。恩許自便后,從瓊管渡海北歸,于這年的十二月,又一次途經廣西,經過龍化、容南、藤州、蒼梧等地。李綱兩次在廣西的時間共有九個月左右,期間共創作詩歌七十三首,文十八篇。李綱在廣西,每到一處便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付諸筆墨。
關鍵詞: 李綱 詩文創作 思想內容
李綱在廣西短暫的羈旅生活中,共創作詩歌七十三首,文十八篇,幾乎每到一處,都會留下若干詩文作品,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付諸筆墨。他在《湖海集》序中說:“余舊喜賦詩,自靖康謫官,以避謗輟不復作。及建炎改元之秋,丐罷機政,其冬謫居武昌,明年移澧浦,又明年遷海外。自江湖涉嶺海,皆騷人放逐之鄉,與魑魅荒絕,非人所居之地,郁悒無聊,則復賴詩句攄憂娛悲,以自陶寫。每登臨山川,嘯詠風月,未嘗不作詩。”這里李綱不僅寫出了自己一貶再貶的人生際遇,而且交代了自己在貶黜途中抒寫詩文的原因,即為:聚不平之氣,化而為詩。這正是李綱豪爽性格、直言為文的體現,因此李綱在桂的詩文都是有感而發,風格平淡樸實,很少著力經營,是以平實暢達的語言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在當時朝廷一味對金人妥協退讓,自己的種種抗金措施被阻撓破壞、報國無門的情況下,李綱繼承了儒家的“窮則獨善其身”的理念,開始轉向提高自身修養,于廣西期間撰寫了不少研究《周易》的文章。在與友人的書信往來中,李綱圍繞宋金戰爭,以自己作為當事者的親身經歷,對靖康、建炎期間的投降派予以徹底揭露,留下了極其珍貴的歷史資料。
李綱初入相,便提出十事,希望通過上下齊心的努力,改變南宋積貧積弱的現狀。在他正意氣風發地想要有所作為時,便因高宗的猜忌、小人的誹謗而被貶,在相位僅七十五天。一心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李綱反而被貶謫蠻荒、顛沛流離,其內心的苦楚和悲涼可想而知。因此,他在廣西境內所作的詩文中多次表達自己的憤懣之情。
李綱的憤懣有一部分確是因為忠直扶國反遭貶謫而憤,然而他的憤不僅是為了壯志難申的個人情感及利益,更是為國困民危而憂。他怒斥為己不為國的小人:“所可痛者,小人動為身謀,不恤國事,一至于是。故范祖禹以謂,用小人必至于家國俱亡而后己,豈不信也哉!”同時在詩中痛斥當政者不知謀慮國事:“兩年以來,謀國者不聞有所措畫,賊入吾境,破城邑,擾諸路,恬若不聞,惟幸其不來;而來即避之,不知此何策耶!”
在桂州給吳元中的信中,李綱對自己雖不在朝廷但仍舊被小人詆毀表示強烈的不滿,一再表示自己甘愿為國事而死,無畏于小人的誹謗:“姑置靖康不論,前日用事者,以事勢相激之,故必欲置之死所。撰造百端,處心積慮,念念不忘,未及措手,彼已先自罹禍。以是知天之能勝于人,而力不足以勝,命也。居易俟命,使內省不疚,俯仰無愧足矣。如是而不能免,亦命也。舍虛幻身,求真實法,為宋純臣而死,不猶愈于被之死乎?以此胸次坦然無復憂懼,此說雖似不情,然理實如此。”這段話體現了李綱耿直坦蕩的胸襟和氣魄。
朱熹曾這樣評價李綱:“使公之言用于宣和之初,則城必無圍迫之憂;用于靖康,則宗國必無顛搜之禍;用于建炎,則中原必不至于淪陷;用于紹興,則旋較舊京泛掃陵廟,以復祖宗之土守而卒報不共戴天之仇,其已以矣。”李綱的卓越才能一直不為國家所用,在國力衰弱、外戰屢敗的情況下,李綱的宏圖之志始終難以實現,在悵然和失望之中,他在詩文中表達了對自己才能的否定:“某迂拙寡與,逢時艱難,進不能持危扶顛,以濟國家之急;退不能防患保身,以為自安之計。力小任重,不自度量,過情之譽暴集,無實之毀隨至,再奮再躓,幾至于顛踣而無所容。荷上覆照保全,使處于江湖善地,念思省咎,以感以慚,夫復何道!第世故方爾,天下所望如中立者,亦不過奉身而退,少尹欲餔其糟而啜其醨,一跌而損,蓋其難如此,可勝嘆哉!”其中,內心的矛盾和困惑一覽無余。他的組詩《清明得家書四首》寫道:
去國三年久,離家萬里余。豈知戎馬際,仍得棣華書。
金鼓震南國,松筠懷故廬。寰區端若此,天意競何如?
南荒炎瘴地,槐火又清明。海嶠無春色,江湖有戰聲。
系書來雁足,歸思羨鵬程。欲挽天河水,滂沱洗甲兵。
欲歸歸未得,留滯繡江濱。感慨傷春望,僑居多北人。
蒼生末蘇息,黃屋尚蒙塵。王室艱危極,潸然泣老臣。
煙嵐飛翠蓋,鯨海泛龍舟。退避亦已遠,憑陵殊未休。
包胥思慟哭,曹劌愿深謀。嘆息繞朝策,何人知故侯?
先表達了在兵荒馬亂之際收到家人來信的喜悅,緊接著是對于國家現狀的憂慮,許下“欲挽天河水,滂沱洗甲兵”的宏愿。一想到國家正處在艱難危亡之際就忍不住潸然落淚,最后以包胥慟哭、曹劌之謀深的典故,寄希望于能夠在為政上力挽狂瀾之人;對自己遠謫海外,不能為國為民效力而感到無可奈何的悲嘆。詩中流露了李綱強烈的憂患意識,時刻不忘的憂國憂民之情,以及壯志難酬的失望和悲憤。
李綱雖然一心向國,但志氣難申、報國無門、一貶再貶的遭遇讓他在某些時刻有灰心之感,萌發歸隱的念頭。廣西雖屬蠻荒,與當時戰火紛飛的中原相比卻不啻為遠離喧囂的世外桃源。他在詩作中不止一次表示想回歸田舍生活。他在《游都嶠夜宿靈景寺》詩中說:“上下三洞間,安得田二頃?攜家學龐公,捫虱笑王猛。”在《次貴州二首》的第一首中寫道:“欲作終焉卜居計,自應痀僂不吾欺。”又在第二首中寫道:“試謀十畝膏腴地,丹荔青蕉獲我心。”然而,一時的歸隱念頭并不能讓具有強烈責任心和使命感的詩人真的放下家國天下。李綱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像陶淵明那樣變成一個不問世事的“隱士”,因為他時刻關心祖國的前途和人民的疾苦。
李綱在貶黜廣西的途中并沒有放棄兼濟天下的理想,“雖在燕閑之間,不忘開濟之事”。他在貶謫途中與友人書信互通,多次流露這樣的想法:“往事皆不足復道,但當思今日之策,當何以處之?吾輩雖不復任責,然所以為國家慮者,不能自已也。”在遠離朝政的路途中,他始終不忘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以及對民生艱苦的同情。李綱把他的憂國憂民之情寄托在詩文中,這些洋溢著崇高的愛國精神的詩篇內容廣泛,有的描述在貶黜路途中所見的人民生計之艱難,更多的詩文則是滿含對國家存亡的擔憂,寄希望于統治者能夠自立自強,通過上下齊心的努力,早日收復失地,恢復中原。《象州答吳元中書》中寫道:“固嘗建議以謂今日之策,唯有自治自強而已。上下協濟,真以古之創業中興者為法,庶幾國勢可以復振,不然未見其可也。”在《桂州與吳元中書別幅》中寫道:“今日之事,必真有勾踐枕戈嘗膽之志,必能行衛文布衣帛冠之政;任人者體剛明誠一之德,受任者革忌娼偷惰之風;一切以公天下保國家為心,日引月長,使國勢浸強,庶乎可為,此安危存亡之所系也。”
李綱的為國為民的殫精竭慮之心始終沒有得到當政者的理解和接納,由此帶來的悵然之情流露在詩文中,李綱曾多次在與友人的書中表達自己因罪而遠屏海外,不容于世,因而為國為民的志向已消失殆盡,并且勉勵友人繼續為國事鞠躬盡瘁。《桂州與吳元中書》說:“睿智在上,如日中天,終冀蒙察,死且不朽。諭誨古人一念之烈,倘辨諸心,必有合天人之應者。非精忠之至,有大愿力,何以及此?正所望于左右也。如某罪大,不容于世,即死海外,此志已矣。惟公勉之。”
李綱在桂的不少詩文,繼承了杜甫詩歌的現實主義精神,充滿了深廣的社會內涵和濃厚的社會關懷。如《道井旁泉竭有感》:
匝地風雷空振蕩,終宵云雨竟虛無。偷閑農具田全廢,渴死行人井半枯。
東海愆陽緣孝婦,桑林精禱本饞夫。忠魂昭雪奸邪除,坐見為霖萬物蘇。
這是在李綱經由象州到貴州的路途中,看到因自去冬不雨而導致井水干枯、田地荒蕪、多不耕作的場景時有感而作的。詩的前兩聯是對當地久旱無雨,井枯田廢的悲慘景象的具體描述,然后詩人聯想到了東海孝婦,成湯桑林禱雨的故事傳說,李綱一直相信:“夫變異不虛發,必有感召之因,災害未易御,必有消弭之策。”希望能夠除去朝廷里的奸佞小人,將忠魂昭雪,這樣就可見到雨至而萬物復蘇的場景。李綱在詩中以切身體會,感同身受民眾的苦難,同情民眾疾苦。
李綱在廣西時已經四十七歲,多年為國事操勞又加上旅途的顛簸勞苦,還有對廣西氣候和飲食的不適應,嚴重損害了健康。在廣西這段時間,他共病了兩次。一次為當年四月在懷澤,先前,他路過象郡時就因不慣當地氣候而生病,到懷澤時病體已難以繼續趕路,不得不停留養病。另一次為這年的十二月,在容南舊疾復發,在當地請醫生緊急調治。不止身體上的病痛讓李綱飽受折磨,仕途上的不得志和遠謫帶來的鄉思更使得李綱的詩文飽含悲愁苦澀;沿途遇見的異于平生所識的廣西風景和風土人情,以及終日不忘為國事擔憂的心情,這些真實感受,使得李綱在桂的詩文創作,不論從內容上還是感情上,都十分豐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