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一個字,惜文敬字,耕讀教子,惠及兒孫,詎料春暉未報千行淚;未讀半天書,明理知書,忠恕待人,澤留鄉閭,豈知笑貌難覿九回腸。”母親去世時,我撰寫了這副挽聯以寄托哀思。母親,改變了我們家族的命運,她的賢惠善良與堅韌勤儉都給鄰里鄉親留下深刻印象。
我第一次為母親感到驕傲,是在上小學的第一堂課上。那時正值如火如荼的“大躍進”時期,所以春季也招收學生。不滿5歲的我,步行4華里前往輔導區小學報名入學。班主任是剛從師范畢業的胡老師,第一堂課上,胡老師讓同學們依次到講桌邊,逐個檢查個人衛生。他檢查得非常仔細,不僅看臉、手是否洗干凈,還檢查手指甲、耳后根以及脖子是否藏污納垢。很多小朋友臉和手勉強過關,一檢查耳后根和脖子就露出了馬腳,大家都惴惴不安,而我卻胸有成竹。因為母親每次為我洗臉時,都會用濕毛巾仔細擦拭我的外耳、脖子及頭發。起初我也不愿意,她便指著毛巾上的污垢對我說,你看,多臟!誰喜歡這么臟的孩子?終于輪到我了,胡老師用手在我的耳后擦了幾下,對全班小朋友說:“王敬波同學個人衛生最好,同學們都要向他學習,講衛生,愛干凈,不做臟孩子。”我激動得差點哭出來,覺得母親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個愛干凈的母親真好。母親一生愛整潔,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物品擺放有序,一家人衣著盡管破舊,卻干干凈凈。母親的愛干凈遠近聞名,以至于下鄉檢查工作的縣、區、公社干部都愿意到我家就餐。那時候干部下鄉沒有工作餐,吃的就是家常便飯,吃完飯后,每人還要留下二角錢,幾兩糧票。他們之所以愛在我家就餐,一是衛生,二是愛吃母親腌制的咸菜。一般人家的咸菜非酸即臭,而我家的咸菜總是金黃香脆,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
母親沒有讀過書,但對讀書人格外敬重,常以“先生”稱之。對于書和字紙,她也常懷敬畏之心。她認為字是神造的,書是人耗盡心血編纂的。不敬字紙,不愛惜書有罪,腳踩字紙,會變成瞎子。因此,她既不準我們撕書和字紙,也不讓我們用字紙包東西,更嚴禁我們用字紙當手紙。即使是晚年,地上有一張字紙,她都要撿起來問我們是否有用,若是無用,她都會很虔誠地把它燒掉。我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每學期的期末成績單,母親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至今。母親沒有上過學,卻希望我能讀書成才。當年我考取縣內最好的初中野寨中學,入學不久,因繳不起24元的學費和150斤大米,班主任屢屢以停伙相威脅,我被迫輟學。母親不知抱著我哭了多少回。我輟學后,替生產隊放牛,掙工分,減輕了父母的壓力,家境也有所好轉。聽說公社辦了中學,母親又毅然把我送去讀書。中學畢業后,我回到家鄉,先任村小民辦教師,不久又被提拔為大隊干部。1973年推薦工農兵上大學,母親又鼓勵我辭職報考。我本來報考的是中專學校,因為把筆試中報考大學的必做題做了,面試成績也很好,居然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南京大學的入學通知書,我們一家三口大喜過望。由于工農兵學員備受歧視,工作七年后的1983年,我準備報考安徽省教育學院本科班帶職脫產進修兩年,甩掉工農兵學員的帽子,一吐胸中惡氣。那時妻在輔導區小學教書,一天到晚都有課,兩個小孩又小,父母年事已高,我們夫婦月工資僅60余元,一家六口人生活非常拮據。我再出去讀書,困難自不待言。與家人商量時,母親堅決支持我報考深造,最終我成為全縣唯一被錄取的考生。我曾以屢輟屢讀來概括我的求學經歷,之所以輟而能讀,是源自母親的執著與堅持,我也因背負著母親的期望而堅持不懈。母親未必懂得“知識改變命運,讀書成就未來”的大道理,但她本能地意識到讀書能使人明道理有出息。另一方面,母親的這種敬畏文字、重視讀書的情結也絕非偶然。母親娘家有不少人因讀書而在江西一帶任縣長等要職,也有不少軍政要員隨蔣介石退守臺灣。母親的大弟因為讀書而在安慶市農科所工作,大舅母也因為有文化而在安慶市迎江路小學教書。母親之所以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她娘家有個知識女性名叫李敬波,由此可見母親對我的期許。她有一個夢,那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也有出息,能走出農村,找一份穩定而體面的工作。她的這一意念,影響了我的人生軌跡,改變了我的命運,造就了我愈挫愈勇、永不言棄的人生態度。
母親雖不識字,但卻是我在文學藝術上最初的導師。小時候,我在母親哼唱的歌謠聲中安然入睡、漸漸長大,這些歌謠成為我感知世界,觸摸人生的教材。如:“月朦朧,夜霧多。新娘子,睏不著。心煩躁,爬起來坐,聽見對面山上鳥唱歌。你唱你,我唱我。你唱山花共新月,我要寄梅剪春羅。”明白如話的語言,把新婚妻子對羈旅他鄉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表現得含蓄而凄婉,絲毫不亞于金昌緒的《春怨》。這些歌謠從小就熏染著我,激活了我體內為數不多的藝術細胞。母親還常常給我講故事——諸如張四姐鬧東京、劈山救母之類——大多是她從說書藝人或民間戲班演出中學來的。那時農村的文化娛樂活動極少,每逢傳統節日或婚慶壽宴,偶爾會有民間班社或盲藝人受邀前來演出。盲人樂師的說書講史尤為精彩,他們僅憑一把胡琴一塊醒木,或唱或說,或笑或罵,時而拍案而起,時而手舞足蹈,把人物演得栩栩如生,把故事說得高潮迭起。母親記憶力極強,看過的演出、聽過的故事都能記住梗概。在那個文化荒漠化的年代,母親給我講的這些故事,讓我受益匪淺,我從中領悟到什么是善惡是非,怎樣立身處世。而我也常常把這些故事講給小伙伴聽,深得他們的歡迎。
母親的賢惠、與人為善也是遠近聞名的,與鄰里相處和睦,即使吃虧,也不愿去理論。有位鄰居習慣于占小便宜,看見別人的東西總想著法兒地順手牽羊。我家晾曬的咸魚、熏豬大腸都未能幸免,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把我家的稻草抱回家。父親幾次要去理論,都被母親勸止,她說:“我們少吃點,也不會餓死;少一點柴火,飯菜也能煮熟。”我的一個堂姐與鄰村一朱姓青年相戀,可能考慮到伯父、嬸嬸的反對,她打算與其分手,托我轉告朱姓青年。朱姓青年晚上來到我家,央求母親把堂姐約出來面談。母親知道嬸娘特別強悍,本不愿出面,可經不起朱姓青年的再三懇求,就編了個理由,將堂姐約出來見了他一面。此后,朱家多次前來提親,均遭到伯父和嬸娘的拒絕。見親事無望,堂姐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居然私奔到朱家,與其同居了。嬸娘遷怒于母親,沖到我家指著母親破口大罵。母親盡管滿腹委屈,但也理解她此時的心情,任其怒罵,并不回嘴,也不解釋。此后嬸娘還是不依不饒,竟扎個稻草人,坐在我家門口,一邊剁一邊罵。鄰居們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前來安慰母親,母親只是慘然一笑:“她罵累了,自己會回去的。都在一個村里住,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撕破臉皮呢?”正是這種寬容和大度,我家與鄰里鄉親總能互讓互助,和衷共濟。
母親有時也會發脾氣。大約是吃大食堂的1959年,因為大煉鋼鐵,無人種田,集體的儲備糧食告罄。父親和一些主要勞動力被派到離家幾十里的大山挖葛根,采橡實救荒。一天晚上,我餓得發慌,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天不亮,母親拿了個搪瓷缸來到食堂,對燒飯的師傅說,孩子餓得哭了一晚上,通融一下,把我娘倆的早餐先打給我。一位師傅拿起勺子正準備舀,另一人奪下勺子,訓斥道:“這怎么行!這不亂了規矩嘛!”母親搶過勺子,從鍋底撈起兩勺菜糊,大聲說:“你們和隊長、會計天天晚上煮白米飯吃,自己吃飽了不算,還帶回去喂飽一家人!小孩子餓得哭了一晚,早餐提前打一下,有什么不行!做人要有良心!”也許是理虧,那人一言不發。事后,他們都說,一向溫文爾雅的母親竟會如此大發雷霆,實在是沒有想到。不平則鳴,母親的謙和忍讓,不是毫無原則的和稀泥,對于事關人格尊嚴、聲譽品性的原則問題,對于不合理的人事,她絕不會委曲求全,而一定會金剛怒目、不爭個是非曲直決不罷休。
母親唯一的遺憾,是因為不是天足而不能從事田間勞作。1958年,她被分配到蔬菜組種菜,又不幸患上濕疹,渾身奇癢難忍,尤其是雙腳和臉部,腫脹潰瘍流水不止。這樣一來,她不僅不能干農活,連種菜、摘菜都不行了,因為一碰到蔬菜,濕疹就復發了。母親被濕疹折磨了二十多年,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下鄉蹲點的一位縣委黨校教師給了一個偏方,用“犁頭尖草”搗碎敷在患處,病情才稍有好轉。我工作后,常常到學校對面的田埂上拔這種草藥給母親敷治。
我工作之后,父母都喪失了勞動能力,我們把他們從老家接到單位同住,母親和我們一起生活了33年。母親晚年雙耳失聰,雙眼盡管做過白內障手術,視力還是不大好,行動也不是很方便。但她堅持每天按時起床,無論如何都不愿躺在床上吃飯,愛干凈、講整潔的習慣一如既往。母親在94歲的高齡上去世,去世時衣著整潔、神態安詳,依舊保持著那份體面和尊嚴。在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看到滿箱子分類堆放整齊的舊衣、布頭,兒子不禁悲從中來,熱淚潸潸。母親一生省吃儉用,舍不得浪費一點東西,這些棉質的舊衣、布頭,是她一件一件拆洗后,按尺寸大小、功用的不同,一卷一卷地用布條扎緊,分類存放,預備著給孫子、孫女的小孩做尿布用的。
拿破侖說:“母親的素質決定著一個民族的未來。”我的母親雖不能決定民族的未來,但卻決定了我的命運。母親給了我愛,給了我良知,教會我自尊自立自強,正是得益于母親的言傳身教,我屢輟屢讀,最終靠知識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以至在治學、工作上小有成就,子女也能在更高的平臺上耕耘。盡管我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主婦,但她卻具備傳統東方女性的一切優秀品質。
母親離開我們快一年了,我時常在夢里見到她。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