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鏡湖

朱希和

從小到老，不記得多少次走過鏡湖了。

鏡湖是我魂牽夢縈的至愛，因為她是我家鄉的湖。有人說她不過是鬧市里的一個小池塘，也有人說她是長江濺到南岸小城的一滴水珠。蕪湖號稱“千湖之郡”，然而在我眼里，也只有鏡湖有點名氣有點味道，盡管她只是浩浩大江上千帆過盡之后微縮的風景。

城市里的湖好比是城市的眼睛，人們借助這眼眸，可以折射這個城市的過去和現在，可以聚焦這個城市約略的風貌。城里有湖并不稀奇，杭州有西湖，惠州、潁州、福州也有西湖，揚州有瘦西湖，濟南有大明湖，武昌、泉州有東湖，嘉興有南湖，昆明有翠湖，寧波有月湖，肇慶有星湖，南京有玄武湖、莫愁湖，紹興也有個鏡湖。

那么我們蕪湖的鏡湖有何獨特的迷人之處呢？

當然有。

她鑲嵌在城市的中央，緊鄰遐邇聞名的中山路步行街和城市客廳鳩茲廣場，不遠處是赭山，可以直視赭塔晴嵐，這就構成湖山相望、湖街一體的鏈接式、開放式景觀。更奪人眼球的是，為后人留下這顆明珠的南宋詞人張孝祥的遺跡尚在，是他“捐田百畝，匯而成湖”取名陶塘且“環種楊柳芙蕖”聊寄莼鱸之思的。況且湖邊和老街與張孝祥生活相關的殘跡還有煙雨墩、留春園、歸去來堂、禁蛙池、升仙橋、狀元坊、張家山，前些年江城的有心人在步月橋下為他塑了一尊雕像，興許能重圓800年前這位“中興之臣”的南宋遺夢吧？

鏡湖的水是每個路人都能觸手可及的。若從鳩頂澤瑞銅雕處往南踱步而下，蹲在親水平臺上，便可輕輕松松地掬起一捧清泠泠的碧水，并且感受到她的溫度、重量以及她的嫵媚和溫柔。這就為其他城市的湖所不及了。

兒時的記憶中，鏡湖周邊是一幅秾艷的風情畫，大花園里有賣甜藕、梨膏糖、酒釀元宵、五香螺螄和玩雜耍的，有當年京劇名伶蓋叫天唱武戲的百花劇場，有李家豪宅、吳家花園的紫藤籬笆……如今雖已不復存在，那市井味道應該還儲藏在幽藍的湖水中吧？環湖徜徉，好在迎賓閣、書畫院那幾個小島還在，我想明末清初那位姑孰派畫家蕭云從一定從這里走過，他的雕像也矗立在湖邊，面東而望，何嘗不是一幅新時代的太平山水圖呢？

那年早春，我曾在翠明園里編刊物，枯坐著便有些落寞。忽聽同仁說，若知春消息，去問鏡湖柳。我便去了。眼前煙水迷蒙，身旁輕風柔曼，湖光捧起一輪朝日，枯樹抖落昨夜的星露，細柳被料峭的春風悄悄梳理，依稀露出一點嫩芽的鵝黃。我獨坐在觀嵐亭里癡望著湖水的漣漪，不知是想打撈童年抑或打撈春天，只覺得近街的一切喧嘈囂鬧，人生所有的恩怨情仇，仿佛都像江潮般遠退，紅塵中的一切得失寵辱，也在一遍遍的煎炙燔烤里銷蝕殆盡。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吧，任思緒飄離軀骸，任意念羽化飛升，把市井的帷幕拉上，把歌廳的顫音隔斷，我欲遣湖山入夢，去追尋夢里的春天。

清明時節，應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的麗春景致了，我又一次來到湖邊。天空還是那么湛藍，湖水還是那么澄碧，雖說是二月春風似剪刀，此時鏡湖細柳的綠意卻顯然加濃了幾分。湖邊的許多老宅已經拆除，那青磚黛瓦的房子，那花木扶疏的籬笆，那金銀花、夾竹桃溢出的馨香，都曾經那么讓人迷醉。年來慣見春寒，那年的春天似乎更其短促，再度漫步柳春園時，已是綠肥紅瘦春意闌珊了。想起古人那些惜春傷春的秾詩艷詞，如康與之“一片湖光煙靄中，春來愁煞儂”、王觀“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黃庭堅“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換取歸來同住”……就無由地生出些許惆悵的意緒，嘆息春天的步履何以如此匆匆，莫非春已飛躍長空，飛到天盡頭？

觸摸鏡湖吧，輕輕地，何須為賦新詞強說愁。物換星移，鏡湖更美了，我們應當悉心感受她的溫度和重量。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