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的小鹿（連載六）

［美］羅林斯　著 董惠銘　譯

六 爸爸被蛇咬了

正是鵪鶉營巢的時候。成群鵪鶉長笛般的叫聲已經沉寂有些時候了。雄鵪鶉們發出了求偶的鳴叫，那聲音清亮、甜美而又執著。

六月中旬的一天，喬戴在干草堆里躺著，覺得富有彈性的干草很好玩。正當他舒服透頂地躺在那兒時，突然聽到媽媽的喊叫聲。他從閣樓里爬下來。爸爸已經擠完奶了。他們一起回到屋里。晚飯已經擺放在了桌子上。

飯后，巴克斯特媽媽說：“你們這兩個家伙要出去嗎？盡量打些野味回來。”

彭尼點點頭。

“所以我特地帶了槍呢。”

他們向西進發。沒有一絲風。空氣像是一條厚厚的羽絨被，蓋在路上。太陽已經接近地平線。積雨云像一個個充滿氣的白色圓球，被涂上了紅色和黃色的夕陽余暉。一條野葡萄藤橫在有著淺淺車轍的小路中央。彭尼彎腰將它拉開。

彭尼說：“當有麻煩找上你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勇敢地去面對它。”

一條響尾蛇突然從葡萄藤下躥了出來。喬戴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一閃，比飛燕掠過還要快，比熊爪劈砍還要準。他看見，爸爸在響尾蛇的強力攻擊下節節敗退。彭尼一聲慘叫，而后對喬戴大喊道：“快退，拉住狗！”

喬戴看到一個有斑紋的影子，抬起了它扁平的頭，足足有膝蓋高。蛇頭跟著他爸爸緩慢的動作左右搖晃。他聽到了響尾蛇尾部響環輕微的格格聲。獵狗也聽到了，并且聞出了氣味。它們渾身的毛都直挺挺地豎了起來。

彭尼將獵槍舉到肩頭，開了火。喬戴戰栗了一下。響尾蛇盤繞著，痛苦地翻滾抽搐著。蛇頭埋在了沙土中。彭尼轉身一眨不眨地瞧著兒子，說：“它咬中我了。”

喬戴抬起他的右臂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爸爸的嘴唇張開著，很干燥，露出了牙齒。他的喉嚨抽搐著。他呆呆地瞧著皮肉里兩個被咬穿的小孔。每個小孔里都有血滲出來。

彭尼說：“這是一個大家伙。老死神要接我走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迅速地轉過身，開始費力地鉆過叢莽，向自家墾地的方向走去。一頭母鹿突然跳了出來。彭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舉起槍，瞄準了它的頭部。喬戴心中一驚，以為他爸爸瘋了。現在可不是停下來打獵的時候啊。彭尼開了火。母鹿翻了個筋斗，跌倒在沙地上。彭尼跑到母鹿的尸體邊，從刀鞘內拔出獵刀。這下，喬戴覺得他爸爸的神經真的錯亂了。彭尼不割喉嚨，卻剖開它的肚子。他將母鹿的尸體來了個大開膛。母鹿的心臟還在悸動。彭尼割出肝臟，跪下身子，將刀換到左手。他轉過右臂，再次盯著那兩個小孔。小孔現在已經閉合起來。前臂腫脹并發黑。他的前額冒出了汗。他迅速割開傷口。一股黑黑的血噴涌而出。他將還熱的鹿肝壓到切開的傷口上。

他聲音嘶啞地說：“我能感到它在吸……”

他壓得更緊一點。他把肝挪開，一看，肝已經變成綠色，有毒了。他將它翻過來，把新鮮的一面再壓上傷口。

他說：“割一塊鹿心給我。”

喬戴從驚得目瞪口呆中跳起身來。他拿過獵刀，割下一塊鹿心。

彭尼說：“再割一塊。”

他一塊又一塊地換著敷。

他說：“把刀給我。”

他在手臂創口再往上一些那個烏黑腫脹得最厲害的地方，又割開一個口子。喬戴大聲呼喊道：“爸！你會流血死的！”

“我寧可流血死，也要比腫脹好。我看到過一個人死……”

他的臉上汗如雨下。

富有活力的母鹿溫暖的肉在死亡中變得僵硬。他站起身來，靜靜地說：“我不能再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回家去。你到福雷斯特家去。讓他們騎馬到布蘭奇請威爾遜大夫。”

“你估計他們會去嗎？”

“我們得去碰碰運氣。要趕快大聲先喊他們，把話告訴他們。”

他轉回身，重新找到那條踏平的小道。喬戴跟在后面，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他回過頭一看，一只小梅花鹿，搖晃著它還不是很有力的腿，正站在林中空地的邊緣向外窺探。它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好奇。

他大聲呼喊道：“爸！那母鹿有一只小鹿。”

“對不起，孩子，我幫不了它。快走吧。”

小鹿突然抬起它的小腦袋，感到迷惑不解。它搖搖晃晃地走到母鹿的尸體跟前，低下頭去嗅著，呦呦地叫了起來。

彭尼叫道：“快走呀，小子。”

喬戴跑著追上他。彭尼在那條陰暗的小路上停了片刻。

“告訴不論哪個人，順著到我們家的路走，萬一我走不到家，也可以在路上找到我。快。”

爸爸腫脹的身體橫陳路上的恐怖情景沖擊著喬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沿著小路狂奔起來。

遠處的燈光中，他看到了福雷斯特家的漢子們。喬戴嗚咽著說：“我爸……被蛇咬了。”

福雷斯特兄弟們來到臺階下，圍在他四周。他很響地抽噎著，為自己可憐，為爸爸可憐。

“他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蛇？”

“一條響尾蛇。很大的家伙。他正回家去，但他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到家。”

“他腫了嗎？咬在什么地方？”

“手臂上。已經腫得很厲害了。求求你們騎馬去找威爾遜大夫。求求你們趕快去找我爸。求求你們。”

巴克說：“他很可能沒救了。一個人被響尾蛇咬到手臂上，立刻就會死的。”

“他打死了一頭母鹿，用鹿肝吸出了一些毒液。求求你們騎馬去請大夫吧。”

米爾惠爾說：“我騎馬去請。”

巴克說：“我騎馬去找彭尼。被蛇咬了，走路不好。我的天哪，伙計們，我們竟沒有剩一滴威士忌給他。”

加貝說：“老大夫會有的。他要是還沒有喝糊涂的話，就會有酒剩下來。”

現在，喬戴可以靜下心來承認這樣一些事實：一條響尾蛇咬了他爸爸，他爸爸有可能因此喪命；但是，救他的人已經上路了；他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了。

喬戴從福雷斯特家門口開始往自己家里奔跑。巴克和米爾惠爾比他先到了，他們看見喬戴回來，說了一聲“嗨，小子”，回頭繼續他們的交談。

喬戴累壞了，不敢問他們那個問題。他走過他們身邊，走進他爸爸的房間。

彭尼呻吟著，嘔吐起來，臉又黑又腫。喬戴輕聲問大夫：“他不好嗎？”

“他不好，是啊。看看他似乎熬過去了，可是一會兒，看上去又不行了。”

彭尼睜開他腫脹的兩眼。瞳孔擴張得很大，所以他的兩只眼睛仿佛整個兒都變成了黑色一樣。他動了一下手臂。那手臂已經腫得像小公牛的大腿一樣粗了。

喬戴說：“他一定會熬過去的，大夫，先生。”

大夫點點頭。

老大夫朝廚房喊道：“現在讓我們弄點熱牛奶試試。”

巴克斯特媽媽有了希望，開始抽起鼻子。喬戴到爐灶那兒幫她的忙。

她嗚咽著說：“我不明白我們為啥要遭這樣的報應，假如他真的死了。”

喬戴說：“他不會死的，媽。”但是他再次感到寒冷徹骨。

喬戴小心翼翼地將一杯熱牛奶遞給大夫。

“現在，孩子，扶起你爸爸的頭，讓我用調羹喂他。”大夫說。

彭尼的頭枕在枕頭上，很沉。他的臉已經變了顏色，變得又綠又蒼白，像青蛙的肚子。一開始，他牙關緊咬，調羹伸不進去。

大夫說：“把嘴張開，否則我叫福雷斯特兄弟來幫你張開。”

腫脹的嘴唇分開了。彭尼咽了下去。

大夫說：“好吧。你要把它吐出來了，我就再給你吃。”

彭尼突然出了一身汗。

大夫說：“很好。中毒出汗是好現象。他要是把牛奶吐出來，那就糟了。”

彭尼漸漸睡深了。

喬戴記起了響尾蛇那三角形的頭，記起了它閃電般的攻擊。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突然，他記起了那小鹿，便猛地坐直身子。那小鹿在黑夜里孑然一身啊，它現在一定趴在那里，饑腸轆轆，茫然不知所措地經受著霹靂、閃電和暴雨，緊緊挨著母親慘遭殺戮的尸骨，等待著那僵硬的身體站起來，給它溫暖，給它食物，給它安慰。他將臉埋到床邊掛下來的被單里，傷心地哭了。

他的心被撕裂了。他憎恨所有的死亡。他憐憫所有的孤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