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事業性的存在。人為什么樣的事業操勞繁忙,在什么領域里創造自己平凡或神奇的業績,就成為什么樣的人。中國鄉土社會中的所有生存者,雖然有所謂圣賢、凡愚之分,勞心勞力之別,但他們都為“歷史”而繁忙,為“歷史”而煩神。這里所說的“歷史”,指的是先祖過去未竟的事業,圣賢總結的社會人生經驗。鄉土社會從上到下,從賢到愚,所有的人都是眼睛朝后看著“歷史”的過程,心思朝后總結著“歷史”的經驗,行動朝后完成著“歷史”的使命。由于他們都為“歷史”而繁忙煩神,所以他們的人生,幾乎可以說都是“歷史化”的人生。鄉土史詩的《白鹿原》,正是通過對鄉土生活的敘事,給我們詮釋著中國鄉土社會“為歷史而煩”的生命哲學。
一、鄉土人生是與“歷史”相關聯的人生
在中國鄉土社會,上層統治階級都有自己的“家法”。即祖宗立下的做人處事、待人接物的規程。這“家法”以“歷史”上的圣哲賢良為楷模,以過去的昏庸無能之輩為借鑒。它是創業祖宗尊重“歷史”的鐵證,又是后來守業者或引以為戒,或奉以為師的經典教材。這一傳統從中國傳統思想發生的軸心時期便已產生。先秦諸子之中,孔子慕周,墨子推夏,孟子崇堯舜,他們都在創立自己的學說時,以古代圣賢之言加重自己理論的分量。到了宋明儒學時期,各個思想家都堅持自己的思想是直接取自于六經孔孟。王陽明在龍場頓悟之后,作五經臆說,重定大學古本,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格物新解是儒學的真血脈。當時學者們都反對為學的人不取證于經書,而執持于師心自用造成的錯誤。在他們眼中,圣人之道只存在于經書里,經外絕無圣人之道。誰若無視經書,也就等于無視圣人之道。誰若舍棄經書,也就等于舍棄圣人之道。儒者做人之樂趣,就在于學習圣人之言。反復玩味圣言中的哲理,體會圣人的深邃用心,并在自己的做人過程中踐行圣人之道。于是,孔圣之言就成了他們必須遵守的家法。羅汝芳說:“孔門立教,其初便當信好古先。信好古先,即當敏求言行。誦其詩讀其書,又尚論其世。是則于文而學之。”他們誦讀圣賢書,聽信圣賢言,其態度之認真,信仰之堅定,比法家遵守法律條文,士大夫執行皇上圣旨有過之而無不及。
《白鹿原》中的圣人朱先生也是這樣。朱先生有天清晨正在書房晨讀圣賢書,適逢省府兩位差人要見。他頭也不抬地說:“我正在晨讀。”示意別來打擾自己向圣賢學習。對方強調:“我這里有十萬火急的命令,是張總督的軍諭。”朱先生說:“我正在晨讀,愿等就等,不等就請自便。”對方怕他不知張總督是何許人,專門提示了一番。門房張秀才答道,就是皇帝來了也不頂啥。因為對朱先生來說:“誦讀已不是習慣,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界上一切佳果珍饈,都經不起牙齒的反復咀嚼。咀嚼到后來,就連什么味兒也沒有了。只有圣賢的書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樣一句話,咀嚼一次就有一次新的體味和新的領悟。不僅不覺得味道已盡,反而覺得味道深遠。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經得住一輩子誦讀。朱先生誦讀圣賢書時,全神貫注如癡如醉如同進入仙界。”除了讀圣賢書,朱先生下最大力氣做的工作就是編縣志。考證歷史沿革,風土人情,物產特產。敘說歷朝百代達官名流文才武將忠臣義士的生平簡歷。核查數以百計貞潔烈女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跡。“歷史”之外的東西都在他的意向中被懸置,他的生存意向主要聚焦于“歷史”上。
在中國鄉土社會里,后人的生存成長領域,往往都經祖先作了“歷史”圈限;后人的生存成長志向,往往都出于祖先的“歷史”籌劃;后人的生存成長理想,往往都出自祖先的“歷史”昭示。因而,這里的朋友往往都是世交,仇家往往都是世仇。每個人無論是做好人辦好事以利人,還是做惡人辦壞事以害人,都有其“歷史”的原因。在這里,信任往往是“歷史”的信任,鄙視也常常是“歷史”的鄙視。鹿三之所以要做白家的義仆,甚至為了白家的榮譽,不惜殺害自己那不名譽的兒媳,是因為白家“歷史”上就以仁義聞名,從白秉德起就對他有恩。他之所以瞧不起鹿子霖,是因為在他眼中,鹿家祖先“歷史”上就根子不正,靠賣溝子起家的沒什么德性喀!鹿子霖之所以對當鄉約興趣大,是他想實現創造鹿家“歷史”勺勺爺的遺愿,改變鹿家世代只能給白家當幫手的劣勢地位。盤龍鎮吳老板之所以要把自己的愛女,嫁給家境已經衰落、生活已經潦倒、人們都認為有克妻之命的白嘉軒,是因為其祖先在“歷史”上曾經提攜過他姓吳的,他要以嫁女來報答那段“歷史”的恩情。由此,我們可以說中國鄉土社會是一個與古人古事相拉扯的社會,中國鄉土人生是與“歷史”相關聯的人生。在中國鄉土社會曾經有過,榮耀都佩戴著光榮的“歷史”勛章;曾經受過,恥辱都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十字架。
鄉土社會之所以有如此濃厚的歷史情結,是因為在鄉土生存者的眼中,世上的人、人的“歷史”,以及人所棲居的世界,都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交互輪回。“歷史”的過去,猶如白鹿村老爺廟那棵七摟八乍另三指頭的老槐樹,即使被歲月掏空了心,卻依然能夠郁郁蔥蔥地生長,并形成一種凝聚不散的仙氣神韻,保佑著現在,祝福著未來。故而,“歷史”上曾有的人生事業,曾經歷過的生命體驗,曾籌劃過的光輝前景,在新的現實中絕不會化作毫無生氣的化石,它往往會以新的形式繼續生存。這種新的存在方式,又都表現出鮮明的兩重性,一方面不斷重演著“歷史”,另一方面又在挖掘著過去的生存潛能,完善著過去的存在缺陷,實現著過去的生存遺愿,開拓著過去所發端的生存前景。因此,中國鄉土社會的生存者關注“歷史”時,從來不把“歷史”當作一種單純的景觀。他們談論“歷史”時,也沒有把“歷史”當作一種打發空閑的無聊話題,而是將其作為自身的現在以至未來,必須消化和占有的有機養分。在這種“歷史”視點下,“歷史”成為有機的生命體,它也生生不息地輪轉運動著。
二、鄉土生存是為歷史而煩的生命過程
中國鄉土社會的生存者之所以大都為“歷史”而煩,其中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家族性生存的歷史傳統所致。由于幾乎鄉土生存者世世代代都定居一地,生存空間很少有變化。大多數鄉民都是祖祖輩輩生于此長于此又老于此。這首先造成了枝葉扶疏、延續千年的大家族如孔家,從孔子上溯,一直可推到夏代,約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從孔子下延到現代,又大約有兩千五百年的歷史。為了生存的關系,大家族又常分蘗出許多小家族,同樣又綿延上千年的歷史。生存在這種有“歷史”傳統的家族中,人們自然會養成對家族“歷史”的關懷,自然會關注自己在家族“歷史”中的地位,會關心自己對家族“歷史”應盡的義務,對家族“歷史”應作的貢獻。這就形成了鄉土社會所特有的人道——以家為中心的人道。在這樣一種以家為人道的文化心理制約下,鄉土生存者為歷史而煩主要呈現為以下三種情形。
其一是以個體肉體生命持存來延續家族歷史。
家族文化中為“歷史”而生存決定了生存者向父母所盡的最大責任就是“孝道”。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孟子·離婁上》),所以創生新的肉身,使父母的遺體繼續生存,讓祖先傳下的萬世之嗣,綿延不絕,以至永遠,便成為鄉土生存者生存籌劃的歷史性事件。在有子之外,他們還重視子肖其父,以為只有這才是父母之生命獲得再生的鐵證。這也是每一個做父親的人最為高興的事情。白嘉軒就是這種典型:
這兩個兒子長得十分相像,像是一個木模里倒出一個窯里燒制的兩塊磚頭了;雖然年齡相差一歲,弟弟騾駒比哥哥馬駒不僅顯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還要粗壯渾實。他們都像父親嘉軒,也像死去的爺爺秉德。整個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來,鼓出的鼻梁,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眉骨。盡管年紀小小卻已顯出那種以鼓出為表征的雛形底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鼓出的臉部特征將愈來愈加突出。
白嘉軒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專注地瞅著他們那器官鼓出的臉……
這是一種獨具中國鄉土特色的生命情懷。他對“歷史”的重演,人生的重演,格外在意,格外喜歡。并且在鄉土哲學中有其深厚的理論基礎。儒家認為,太極生兩儀,兩儀相互交感,陽施陰受,創生億萬的男人女人;創生億萬的牡牝之物。創生之物只有像創生者,才有價值,才得人們的喜歡。再對男女分別觀察,則男人主陽,女人主陰。男女各具特性,不容混淆。倘若男不主陽,女不主陰,男不男,女不女,性別混淆,就沒有價值,受人詛咒。對男女作總體觀察,則男人身上有陰性,女人身上有陽性,男女各一太極。同理,就牡牝之物分別觀之,則牡物主陽;牝物主陰,牡牝各具特征。將牡牝之物統而觀之,則牡物中含有陰性成分,牝物中含有陽性因素,故牡牝各一太極。既然男女牡牝,創生于太極又各為一太極,那么,兒女誕生于父母,自然又是新生的父母了。新父母只有像舊父母才受人尊敬,否則會受人輕賤。這種尊敬是對肉身“歷史”延續的尊敬,這種輕賤,是對肉身“歷史”改變的輕賤。所以,在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不只白嘉軒喜歡子肖父,鹿子霖也有此心態。當他做了田福賢的欽差大臣之后,在國民黨強抓壯丁的災難日月,他過去的一個女相好,要求他把他倆所生的娃子認成“干娃”,以逃避壯丁。鹿子霖所歡喜的,是自己的干娃一個個都濃眉深眼,五官端正,的確是他肉身的再生,感到惋惜并為之慨嘆的,是這幾十個以深眼窩長眉毛為標記的鹿家種系,只能做他的“干娃”。他所希望的,就是干娃們常常來他屋里走動,讓他看著他們,就知道鹿家種系自他而后枝兒越分越多,葉子越發越茂,他鹿子霖分身有術,遺體有方,無愧于祖先了。
其二是報本返始,通過對祖先精神的傳承來復活歷史。
鄉土生存者從家族情感出發,以“孝”為中心,探討肉身生存者如何通過自我的報本返始之心去思慕祖先,讓已故的祖先在后代的思慕中得以永生,讓“歷史”在生存者的思慕中得以復活。這種思慕的外化和對象化,就是鄉土社會中最為神圣的祭祖活動:修建祠堂,續寫家譜,定時定節給祖先靈位燒陰紙供鮮果。鄉土社會的生存者,常在自己祖先靈堂前寫上“音容宛在”的奠文。此宛在的音容已經不在天地之間實存,卻通過“孝子”的思慕之心,充塞于天地之間,與“孝子”的生命融為一體。在此,“孝子”的思慕記憶起了溝通陰陽,連接死生的作用。正因為有“孝子”的思慕記憶,“歷史”就不會死去,過去又整合到現在之中。
作為華夏一角的白鹿原,也把祭祖當作回返生命之根的神圣活動。在那場災難性的瘟疫過后,白鹿原顯出一片空寂與頹敗的氣氛。九月里收完秋再種麥時,一反往年那種豐收與播種的緊迫,平添了人們的悲戚之情。大家覺得那么多人死了,要這么多的糧食做什么!正當這種情緒蔓延的時候,白孝武在其父白嘉軒的支持之下,及時地主持了敬填族譜的神圣活動。他從三官廟請來和尚,為每一個有資格上族譜的亡靈誦經超度,讓后輩兒孫為其先祖燃香叩首,最后將死者的名字填入族譜。這件牽扯到家家戶戶的“神圣活動”,掃除了一個個男女后生臉上的陰影,給他們的眉眼中灌注了輕松的神氣。一下子提高了孝武在族人中的威望。它充分表現了鄉土社會中的所有肉身生存者,不愿讓死生路斷陰陽道隔的心理。
鄉土社會的后生們,覺得祖先在世時,不但用辛勤的勞作生養后代,而且用深厚的情思顧念后代。祖先的心中只有家庭和子孫,他們為此而生為此而死,臨終前又將這一切移交于身后的子孫,希望后輩子孫能夠把這一切照看得更好。這表明祖先雖然離開了陽世進入陰間,然而,他對陽世生存著的后生,仍留存下最后的熱情,此情就是對家庭和子孫的難拋難舍之情,是祈盼家庭在離開自己后,能夠人財兩旺萬事順心如意之情。祖先對家庭和后代的這一番深情,是超出個人生命限度的情意。它發生于祖先臨終之前,洋溢于祖先已逝之后。感動孝子賢孫們自然地以其誠敬去祭奠先祖。召喚孝子賢孫們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態度,去承載先祖的情志,接通死生的裂隙,打通陰陽之間的阻隔。并且,在自身的人生過程中,努力成就死者之志,甘愿遂順死者之情。切實地用行動讓祖先的精神昭垂于后世,使祖先的英靈永垂于千古,這就是精神之“孝”的核心內容。古人所謂“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正是在這里,“孝子”通過盡自身的“孝”心,同時也就盡了先祖的遺愿。二心合一,促成了古今的渾融。它的極致就是孝子賢孫自覺地或本能地用自己的肉身,重演祖先的人生經驗,發揚光大祖先的生命精神。白嘉軒在生父白秉德死后,每天早上都要“坐在父親在世時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著釅茶,用父親死后留下的那把白銅水煙袋過著早癮”。吃罷晚飯,他又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師椅上,像父親一樣把綿軟的黃色的火紙搓成紙捻兒,端起白銅水煙壺,提一撮黃亮黃亮的蘭州煙絲裝進煙袋。噗地一聲吹著火紙,一口氣吸進去,煙壺里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又徐徐地噴出藍色煙霧。他拔下煙筒,哧地一聲吹進去,燃過的煙灰就彈到地上粉碎了。母親白趙氏看著兒子臨睡前過著煙癮,她時不時地把兒子當成已經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著煙壺,右手指頭夾著火紙捻兒的姿勢,那吸煙以及吹掉煙灰的動作,簡直跟他老子的聲容神態一模一樣。
鹿子霖再度春風得意之后,有天晚上從南原喝了一場酒。帶著幾分醉意回家,在墳園遇到了為逃壯丁專意來投靠他的“三娃”。他一定要三娃罵自己一句最粗俗的臟話,抽自己兩個耳光子,或者給自己臉上尿一泡。三娃聽罷,撒腿就跑。卻被鹿子霖扯住了后領,怎么也脫不了身。三娃既然無法脫身,只好仗膽抽了鹿子霖一個耳光,罵了一句難聽的話,之后站在原地等待受罰。沒想到子霖卻夸獎他,“打得好也罵得好呀三娃!好舒服呀!再來一下讓我那邊臉也舒服一下。”三娃照辦之后,鹿子霖將他攔腰抱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哈哈笑著又扔到地上,并稱贊他“有種!”而且爽快地收他做了長工。看了這一幕戲劇,好心人會覺得這位向來不吃眼前虧,善于以毒攻毒以怨報怨的鹿子霖,突然變得不像他自己。甚或錯誤地認為,鹿子霖若非酒后發狂,就是突然之間良心發現,于是,借機自懲以減輕內心之不安。然而,事實卻是鹿子霖通過這一番作為,用自己的肉身對勺勺爺的勾踐精神進行了具體化的“重演”,他想通過這番“重演”,獲得對家族中最有影響的祖宗的人生,進行一次深切體驗。與這位模范祖宗,進行一次深入的心靈感應。他在這種感應中,找到了祖先創家立業的那種生命精神,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位置和生存向度。他為自己能與家族中最有作為的一位祖先進行身心感應而歡暢,更為自己肖于家族中最有影響的祖先而自豪。
其三是通過向歷史學習來認識自身、刷新歷史。
中國鄉土社會中各階層生存者,向已往先輩學習做人的“歷史”意向,其摹仿先輩過往行為的“歷史”方式,都是在為“歷史”而煩。這在某些現代人看來,是對生存者自身的能在向度進行遮蔽,對人的潛能進行窒息的一種生存方式。現代人認為,人的生存是面向未來的能在式的生存。每個現世生存者,總是向著未來的各種可能性不斷生成和發展。“此在本質上是現身的此在,它向來已陷入某些可能性。此在作為它所是的能在讓這些可能性從它這里滑過去,它不斷舍棄它的存在可能性。但這就是說:此在是委托給它自身的可能之在,是徹頭徹尾被拋的可能性。此在是自由地為最本己的能在而自由存在的可能性。在種種不同的可能的方式和程度上,可能之在對此在本身是透徹明晰的。”①生存者之所以能由現實向可能境界生成和發展,是因為他的肉身中有靈性,他對自己和世界有所領悟,有所謀劃,他把世界看作有種種可能意蘊的世界,把人生看作有種種可能性的人生。然而針對上述認識,鄉土社會的生存者卻會反駁道:每一個生存者最初對自身可能性的領會,幾乎都是本能地從傳統方面繼承下來的。他最初的人生謀劃,基本上是對其祖先人生謀劃的一種承襲;他要實現的理想,往往是祖先早就立下的宏愿。只有了解古始,才能把握現在。所以,在中國形成了信好先古的悠久傳統。
盡管,還有些現代人認為,我們人類既不是生存于過去之中,也不是生活于未來之中,而主要是生存在現在之中。每個在世者都是在當代世界的繁忙和煩神活動中,展開其生存成長歷程的。在這一過程中,人認識了自我,實現了自我。而不是通過各種“歷史”活動來認識和實現自我。然而,在中國鄉土生存者的眼中,上述生存者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生事實,即人們現世所要繁忙的事情,往往是“歷史”交付的事業;人們現世為之煩神的人際關系,常常是“歷史”造成的人際格局。這就是說,“歷史”比現實更為威猛。后來者只是普及祖先在“歷史”上的創造成果,只是應用“歷史”積淀的人生技能。因此,現世的生存成長者僅僅沉入到當代世界之中,并通過其反光來認識自身是不夠的,更需要不斷沉入到自身或多或少明白把握了的傳統之中,并通過“歷史”傳統來認識自身。白嘉軒如此,鹿子霖如此,朱先生亦如此,鄉土社會的生存成長者們無一例外。正因為無一例外,過去的生存傳統就對當代生存成長者,具有一種優先的統治權,要求他們為“歷史”而煩。倘若現世的生存者把“歷史性”連根拔除,讓自身盲目漂游于五花八門的當代文化觀念中,就會變成真正的文化浪子。這種文化浪子由于整天活動在與自身極為疏遠陌生的文化環境之中,無法創造性的占有自身過去的那些宏偉志向,只好與自身的宿愿決裂。這一決裂,既中斷了自身與既往“歷史”正常而有意義的對話關系,又失掉了擺正自身位置及正確把握自身生存成長方向的機會,使生存者備受無家可歸之苦。因此,每個時代的生存者都有返回“歷史”,追尋文化之根,正本清源,傾聽歷史呼聲之必要。唯有這樣,人類才不會在生存成長的途程中迷失方向。
三、鄉土史詩敘事是為現實生存成長者開啟生命活力淵源的探索
陳忠實的《白鹿原》也在為“歷史”而煩。他要敞亮我們民族一直被遮蔽的秘史。“為了知道歷史是什么,必須知道實現歷史的人是什么。”②人既是建造歷史的磚瓦,又是設計歷史的建筑師和建筑工人。鄉土社會的大多數人對此并不明白。他們僅僅生活在第一個層面上,不自覺地把自己當作建造“歷史”的一塊無關緊要的磚瓦,是“歷史”循環過程中一個無關緊要的組成部分,是一個被動的存在。他們忘了或者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歷史”建筑師和建筑工人的主動角色。放棄了自己的行動、計劃和決定,否定了自己作為人的本質的自由。這種人只會“回想”,不會“預想”,只知道“歷史”在循環運動,卻沒有思考這一運動的出入口就在當下。只知道過去的“歷史”對當下的現實作用,卻不知道當下的決斷對將來發展的決定性影響。只有對“歷史”的回顧意識,卻沒有直接參與“歷史”的意識。他們忘了“我”作為時間性存在的唯一性,忘了“我”對自我的承當以及對“歷史”的建構作用。在鄉土社會,有兩種人具有對“歷史”的設計和建筑意識。一種是圣賢,一種是利己主義者。他們明白自身生存于當下,自己的行動卻深入到將來,因此,“當下”決定著“將來”,決定著“歷史”發展的方向,決定著人自身成長變化的模樣。所以,人自己“當下”所做的選擇和決斷,既是為自己尋找一個進入“歷史”的出入口,又是為重建“歷史”找到一個基礎和開端,讓自己置身其中,進行“歷史”設計與建造。《白鹿原》復活“歷史”,讓那些被當代遺忘和遮蔽了卻仍然可以對當代人生存成長起開導作用的往事開口說話。讓它告訴現世的生存成長者:雖然每個生存者都是在流傳下來的生存成長觀念中領會自身的能在式樣,雖然每個生存者都在既往的“歷史”中為自身選擇值得模仿的英雄榜樣,并在其人生歷程中重演榜樣的品行,然而,“歷史”中既有充滿活力健康向上的“白鹿”,也有渾身患病衰朽害人的“白狼”。膜拜前者能給生存者開啟生命的價值之源,把世界變得“己安人安”,萬民康樂,讓“歷史”進入和諧健康的軌道。模仿后者則只會毀滅人生的一切價值,讓世界變成你踢我咬人人自危的戰場,讓“歷史”滑入瞎折騰的泥淖。那些根據現實生命體驗開啟“歷史”淵源,并以面向未來的心態,與既往健康向上的英雄榜樣對話的生存者,才是真正有益于當代的生存者。《白鹿原》對“歷史”進行揭秘,就是為現世的生存成長者開啟充滿生命活力的歷史淵源,讓現世的生存成長者從中發掘有益的能在式樣,為生存者的肉身中灌注靈性。讓生存成長者們傾聽原始意象——民族集體無意識的聲音,從而繼往開來,創造光輝燦爛的能在天地。
《白鹿原》為歷史而煩,就是要沉入歷史之中,揭示“歷史”本身發展變化的“常道”。沉入“歷史”的設計者和建筑者之中,揭示人本身生存成長的“常性”。他既為我們展示“歷史”與人性的本色,又激發我們對“歷史”和人性進行深入的追問。司馬遷《報任安書》講自己著史的目的,“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道出了古今所有史家的心聲。所有正史、野史、秘史的作者,都想把“歷史”中的理性與非理性,必然與偶然,劃分一個大的界限,從而突破“歷史”的亂象,把握“歷史”的大方向。都想通達“歷史”的變化,把握“歷史”的實體。陳忠實也不例外。他的《白鹿原》讓我們看到了那貌似循環的“歷史”,其實一直在發生著變化,那貌似“重演”的人性,其實一直在進行著更新。首先白家父子兩代的“歷史”和人性的就在變化。白嘉軒是通過對對家族“歷史”以及祖先人生的“重演”中創造自己的新生,他坐在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坐過的那把生漆木椅上,握著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吸煙的時候,總是進行這樣的人生思考:每一代人都是家庭這架大車的一根車軸,當他斷了的時候,新的一代應當盡快替換上去,讓家庭之車盡快上路,奔向祖宗指定的目標。但是兒子孝文卻認為,家庭只能引發他懷舊的興致,他根本不想再去領受那老一套。“恰如一只紅冠如血、尾翎如幟的公雞,發現了曾經哺育自己的那只蛋殼,卻再也無法重新蜷臥其中體驗那蛋殼里頭的全部美妙了,它還是更喜歡跳上墻頭躍上柴禾垛頂引頸鳴唱。”他對重演祖先的“歷史”已毫無興趣,只想在未知的新天地里,創新的事業,寫新的“歷史”。其次,沉入“歷史”的目的是為了發現“歷史”的“常道”。“歷史之所以可貴,正因為他是顯現變與常的不二關系。變以體常,常以御變,使人類能各在其歷史之具體的特殊條件下,不斷地向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的常到實踐前進。”③只有在變中發現常,才能把“歷史”貫通起來,才能找出人類行為的大準則,歷史發展的大方向。隨著社會的變遷,白鹿原上的每個鄉土生存者自身也在發生著變化。比如,白嘉軒本人由最初的信奉皇帝到后來自行剪掉辮子;從把宗族祠堂里的事看作終生最神圣的事業到自愿卸任族長職責;從起初不理解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到主動幫助共產黨的游擊隊員。這一切都說明,作為“歷史”主體的“能在者”本身,也在“歷史”的運動中逐漸變化著。他們不可能只重演過去的一切,而且也在追求和創造著未來。“能在者”本身的這一特色,使“歷史”在過去與未來的兩力作用之下,呈現出一種曲折地遞進發展態勢。然而,有一點在他身上始終都沒有發生變化,那就是對白鹿精靈的追逐與向往。他早年為了得到白鹿精靈的庇護,不惜割舍自家的幾畝水田,他晚年看到白家后代干成大事時依然想的是白鹿精靈。白鹿精靈象征著中華民族的“生生之德”,他經過哪里,就給那里帶來生機,他激發人們相互感通,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自我”和“他人”因白鹿精靈而相互感通,“歷史”和“現在”因白鹿精靈而相互融合。就連那個極端自我的白孝文,在他創造新“歷史”的開端,也要回鄉祭祖歸宗,也不敢站在家族“歷史”之外,純靠自力創造自身全新的“歷史”。這就是《白鹿原》所唱明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本色,也是它著意為中國“歷史”而煩的目的所在。
【注釋】
①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176頁, 三聯書店 1987年版。
②科耶夫:《黑格爾導讀》,190頁,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
③徐復觀:《中國人文精神之闡揚》,230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版。
【段建軍,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路遙、陳忠實、賈平凹與新時期新時期主義文學》(編號11BZW022)、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柳青、路遙、陳忠實、賈平凹與中國當代現實主義文學》(編號10YJA751017)的中期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