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棟
喊歌是軍人獨有的一個詞匯,是軍營中一道魅力無限的風景線。無論是新曲還是老歌,無論是抒情曲還是進行曲,新兵老兵一律能將歌曲喊出韻味,喊得震天驚地,喊得氣勢磅礴,青春血脈中涌動著軍人精氣神。每當戰士們喊歌響起,一定會是掌聲如潮,令人肅然起敬、贊不絕口,平淡的日子被戰士們喊出了精彩,喊出了滋味。當過兵的人,多年以后,或許軍旅中的許多往事都如煙而逝,相信曾經無數次喊歌、拉歌的歲月,一定會銘記心間。
當兵的唱歌,說是唱倒不如說是一律扯著嗓門喊,節奏不是節奏,旋律不是旋律。往往初到軍營的人見此場景,經常會被驚出了一身汗,當兵的人真是什么歌都敢唱,從頭至尾,全是一個調子喊下來,即使有委婉的地方也是一喊而過。靜心細細品味,戰士們喊歌卻是那么鏗鏘有力,如鼓似雷,更是激情飽滿。上世紀90年代初,自己剛步入軍營,對唱歌不是唱而是扯著嗓子喊,感到喊出的歌曲一點藝術性也沒有,對此頗有些不理解。
自己第一次喊歌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那是自己入伍后的第二個周末。那天晚上,全團在大禮堂組織看電影,我們新兵營剛坐下,旁邊的一個老兵連就開始拉我們歌兒。我們新兵營在一名新兵班長的指揮下,《說句心里話》歌曲剛起了頭兒,旁邊拉我們唱歌那個老兵連的老兵們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用一首《打靶歸來》歌曲,瞬間壓倒了我們整個新兵營。老兵連的歌兒唱得聲如驚雷,相比之下我們新兵歌曲卻顯得有氣無力,大家的聲音像用棉花堵在嗓子眼里似的。周圍其他連隊的老兵們見狀,齊聲吼道:“要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不——像——樣!”“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老兵們一陣高過一陣的拉歌調子,讓我們新兵們全都蔫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那股士氣早已蕩然無存。團里一名首長目睹此情此景,一個箭步躍上舞臺,指著我們新兵營怒吼道:“800多人的新兵營,竟然唱不過一個老兵連,歌拉得無還手之力,這哪兒像是部隊?你們新兵干部骨干是怎么帶的新兵?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拉歌場上沒有溫馴的綿羊,個個要吼聲如虎,輸掉士氣是軍人最大的窩囊,更是軍人最大的恥辱!”那天晚上,我們全體新兵羞愧無比。整場電影演的什么內容,自己已不記得了,滿腦子想的全是喊歌的事兒。這是自己第一次對喊歌有了由衷的認識和體會。
電影散場后,我們新兵營獨自留在大禮堂。新兵營長帶著新兵連長、指導員和班長,讓我們單練唱歌,直到我們嗓子喊得嘶啞了,才算勉強過關。
為了盡快改掉我們新兵唱歌“娘娘腔”,唱不響、唱不出士氣的問題,新兵班長們一有空就組織我們喊歌,凡是能用上的零星時間都見縫插針用上了。我們全體新兵也毫不示弱,發誓一定要唱出個樣子來,站著唱,走著唱,飯前唱、訓練間隙唱、政治教育前唱、晚上就寢前唱,從一個人獨唱,到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合唱,人人逐個過篩子,慢慢地我們把每首軍歌唱得韻味十足,氣壯山河,尖聲細語的嗓音變得粗獷洪亮起來。每天,所有的訓練疲勞和想家的念頭,都在喊歌聲中被驅走,當兵的日子被喊得天天陽光燦爛,意氣風發。當我們再次走進大禮堂,向老兵連發起挑戰時,我們如雷的歌聲終于贏得了雷鳴般的掌聲,團首長聽了臉上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誠然,唱一次歌,等于上一堂政治教育課,磨礪一次士氣。也正像新兵班長告訴我的那樣,人越少越要使勁唱,唱歌輸在人數少上不丟人,怕就怕輸在士氣,這是最大的可恥。
拉歌、喊歌是軍旅生活的主旋律,是每個當過兵的人生命中永遠抹不去的記憶。我和每一個穿過國防綠的人一樣,在喊歌中自己度過了難忘的新兵連生活。多年來,我始終對喊歌有著樸素的情懷,無法忘懷在基層連隊時喊歌、拉歌那段歲月,那番苦的、累的、酸的、咸的、甜的滋味,是無法用文字描述表達出來的。只要有集會,我總會帶頭響起拉歌調子,和戰士們深情地喊起歌,此起彼伏,起如海潮,停如刀斬,如雷的掌聲激勵著如雷的歌聲不時回響,讓我為喊歌的魅力所傾倒。
這些年來,軍營隨著先進文化的盡染熏陶,把一首好軍歌唱響、音唱準,已經成為衡量一個單位文化建設的標準,喊歌逐漸成為歷史符號,退出軍營舞臺,沉寂軍人生活。
喊歌作為展示官兵士氣的窗口,這個與眾不同的詞匯,一直灼燙著我和其他有過當兵經歷的人。在我軍旅生涯20余年時間里,至今拾起記憶的碎片,自己一生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喊歌”陣勢,也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幕心碎悲壯的“喊歌”場面。
2003年10月,某集團軍機關和其所屬部分部隊撤編,當時我所在某師的下屬兩個團也在這次撤編范圍之內。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撤編任務,集團軍首長讓我所在的師政治部承擔了整個撤編大會籌備任務,由即將撤編的“渡江先鋒突擊團”受領了大合唱演出任務。
這是項特殊的政治任務。必須當好這個代表隊,把撤編部隊官兵精神面貌真實地用歌聲反映出來,從上至下各級煞費苦心。組織千人大合唱,以史無前例的演唱形式告別軍旗,告別軍旅,這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上前所未聞。千人大合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官兵演唱,不只是大嗓門,還要獨唱領唱、齊唱合唱,用3首歌組成多樂章,朗誦穿插其中,依托室外場地搭建舞臺,配以不斷變換的隊形和手勢動作,這樣的演出風格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擺在了官兵們面前。
每天,我陪師首長頂著晨曦到現場,披著星辰回機關,一遍遍、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調整方案、變換人員。大合唱以班、連為單位組織分訓合練,一天到晚地唱,官兵們嗓子都唱冒煙了,說不出話來,有的急得嘴上起了泡。衛生隊送來了金嗓子藥,炊事班端上來胖大海熱湯,天天如此,保障官兵們排練合唱。一個團,只選一千人,戰士們知道這是軍旅最后的喊歌,坐在替補席上的滋味總讓人有股酸酸的味道。戰士們坐不住了,找完了連長,找營長,找完了營長,找團領導,找完團領導,還是不放心又找師首長,誰也不想錯過這次上場的機會。看到官兵們為了上場爭得臉紅脖子粗,師、團領導反復研究決定,把大合唱方陣四周第一排的干部全部撤下來,將合唱團主角全部調整為戰士,把最后一次露臉的機會讓給戰士。消息一宣布,整個大合唱彩排現場沸騰了,暗地里憋足了勁兒的戰士們,陡然把士氣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出來,以排山倒海之勢,響徹云霄,激情豪邁。彩排現場始終熱火朝天,戰士們個個精神抖擻,人人用心唱,人人用心喊。
正式撤編命令下達那天,千人大合唱作為壓軸戲最后亮相登場。大合唱由《鐵軍豐碑聳蒼穹》《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和《聽黨指揮》3首歌曲組成。“贛閩起兵赴國難,百戰華東鑄奇功。抗美援朝滅敵寇,珍寶島上顯英雄。駐守北疆譜新曲,遍地英華唱大風。壯志凌云待日月,鐵軍豐碑聳蒼穹?!边@首《鐵軍豐碑聳蒼穹》歌曲是集團軍首長自己創作的,千人大合唱一上場,如狂飆疾雨,驀地揭開了悲壯告別的篇章。3首歌曲,每個音符都曾歷經戰火錘煉,每一個節拍都經過硝煙的熏烤,每一句歌詞、每一個音符都被戰士們千次萬次深情地呼喊過,熔鑄了渾厚、清脆和剛毅,傳遞著軍人的威武陽剛之氣,將戰士們青春綻放的馨香,揮灑成金戈鐵馬之聲。嘹亮的歌聲體現著部隊凝聚力和戰斗力,部隊雖然撤編了,但傳統本色不能丟,優良作風不能扔,戰士們喊得豪氣如虹、驚濤拍岸,唱得蕩氣回腸、熱血沸騰。
主席臺上,我和許多將校軍官感到一種悲壯的情感在心中涌動,淚水潸然而下,卻沒有一個人用手去擦拭。撤編大會結束了,參加千人大合唱的戰士們仍不愿從臺上撤下。正當師首長強行下達“帶回”的命令時,一陣傾盆大雨突然從天而降。雨中,隊伍依舊沒撤,隊形依舊沒亂,戰士們任憑雨水嘩嘩地澆在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和所有的與會人員站在雨中,聽到了喊歌聲在雨中又響起,歌聲與雨聲混合在一起,繪成一幅威武雄壯的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畫卷……千人大合唱,慷慨悲壯,感天動地,成為了一首千古絕唱。多年后,許多人回憶起來此事,都說是戰士們喊歌感動了老天爺,部隊撤得太悲壯了。的確,那一年那一幕那一唱,一直深深印刻在我心底,經常使我思緒疊起,余音繞耳,卻久久不敢觸及提起。
事后,我和機關的同事按師首長指示要求起草了一份電文,下發所屬各部隊,用這樣的文字評價:少有的千人大合唱,出現在軍旅輝煌的最后告別舞臺,唱出了華東勁旅的雄風和氣魄,展示出新一代北疆雄師的時代風采,將閱兵大會推向高潮,給與會人員留下了終生難以泯滅的記憶,使心靈受到強烈的洗禮和震撼。千人大合唱一堂生動的獻身使命教育課,聽為唱,實為喊,似沖鋒的號角、奮戰的鼓聲,喊出了戰士們對祖國永遠忠誠之愛,唱出軍旗永跟黨旗走的堅定信心!
歌以詠志,慨當以慷。歌聲是鼓舞士氣、培育戰斗精神的最生動、最活躍的載體。歌聲是戰斗力,會唱歌的部隊,就是會打仗的部隊。逝去的喊歌歲月,讓激昂的戰歌更加嘹亮,喊出了步伐一致,喊出了意志堅定,喊出了青春絢麗,喊出了戰無不勝。時代在變,歌曲在變,唱響軍旅歌曲音符和節拍的特殊氣質卻始終沒有變,感染著一代又一代人,直到今天仍成為我們每個當兵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由衷地感謝軍營,感謝那段喊歌、拉歌的歲月,教我學會積累人生前行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