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旭峰
一
一個激靈醒了后,夢中那個人讓牛強再也沒法睡了。他拿開脖子上蓮藕般的胳膊,又將粉紅色乳罩往上扯了扯,低頭吻了吻翻身下了床,一個接一個哈欠陪伴他踱進偌大的客廳。當空氣中再次出現夢里情景時,牛強禁不住“撲哧”笑了。笑容沒完全褪盡,他決定馬上去找那個人。對,馬上。
東方的天空剛泛起魚肚白,牛強的座駕就以150邁的速度疾馳在濟青高速公路上。
30多年前軍營里許多記憶片斷像影視大片一樣播放著。他索性關掉車上的多媒體播放器,任思緒潮水一樣泛濫。
牛強——到。牛強稍一遲疑,就被一個大嗓門搶了先。這是新兵下連第一次點名。牛強斜視著搶答的那個人,一米八的個,紫紅臉兒。一口唐山方言的連長笑著說,干啥呢,咋倆牛強呢。報一下你們的生日,分個大小。
牛強搶先問答:3月29日。
大嗓門回答:2月28日。
牛強急中生智對他:你農村按陰歷,我們城里講陽歷。
我不跟你犟,你說二月大還是三月大?土得掉渣的大嗓門把連長逗笑了。
好長時間,連隊一些人分不清誰是大牛誰是小牛。但牛強內心鐵定,嗓門再大也是小牛強。大嗓門顯然不服。當有人喊他小牛,他“啪”地一個立正目視前方糾正道:我不給你犟,我是大牛強。后來實行身份證制度。牛強才知道與小牛強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那時他們已經分開多年了。
想到這兒,牛強心里說緣分,緣分啊。一個城里一個鄉下相隔幾百公里,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因為當兵認識,巧的是不光同名還同年同月同日生。
許多事情往往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在一起吵吵鬧鬧,直到今天牛強也有點瞧不起這頭犟牛老冒(北京少數市民對農村人的稱呼)。可不知為啥,對小牛強像情人似的讓他忘不了。夢里不知道多少次相見了,要不是自己忙著打拼,早就去找他了。
小牛強不愧姓牛,真拗啊。計劃經濟的年月供給緊張,團機關軍人服務社的火柴憑證才可以購買。有次,小牛強買了煙又提出買火柴。
火柴證。
我是戰士哪有證?!
眼前的小戰士,被汗水濕透的軍衣上還有汗漬白圈。慈眉善目的服務員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心生惻隱,說:照顧你賣你兩盒吧。
你干啥賣我兩盒?俺要一盒!面對不知道好歹的回答,服務員驚訝得大眼睛瞪著小牛強扭頭離去,好長時間也不理解。
他們倆都是煙鬼。有時吵得臉紅脖子粗,一連幾天互相不搭理。香煙,往往是向對方伸出橄欖枝的標志。
煙?!
小牛強耷拉著眼皮沒理牛強的厚臉皮,從兜里掏出“香山”來,啪地扔在床上:抽,抽死你!
這時,一個壞壞地笑著,另一個猛地一拳或者一腳就和解了。這次生氣是因為昨晚看的電影《紅樓夢》。昨晚,他們圍繞林黛玉與薛寶釵誰漂亮,先是悄悄的后來嚷出聲,被帶隊的副連長呵斥,解散后又繼續“犟”。
我不和你犟,薛寶釵太滑頭,有什么好?我不找那樣的媳婦。
林黛玉病秧子,好使小性子,有什么好?你找這樣的媳婦能幫你種地?
……
熄燈號吹過,在被窩里鉆著兩個人還在犟。被排長呵斥后,他們才哼了一句不吭聲了。牛強在被窩里偷笑,明天是星期天,和這頭犟牛出去犟他個昏天黑地,非把他犟得啞口無言不可。
現在,倆牛強各叼著一根“香山”煙一前一后走向訓練場。
兩個人在訓練場上一圈一圈地轉,爭吵聲陪伴著他們年輕的懵懂和憧憬。最后,竟然爭論起將來找個什么媳婦來。
我不和你犟,我一定要找一個比你的好的。林黛玉那樣的,好看,聰明。使小性子,我也愿意,病秧子我也不嫌,讓她過上好日子。
我不和你爭,將來讓事實說話,我一定要找一個比你的好的,睿智、賢惠、漂亮。
打賭?牛強挑釁地看著那張因為激動漲成紅高粱色的臉。
打就打,我不和你犟。回家找個農村的也比你的強。
想到這兒,開著車的牛強搖搖頭,臉上充滿了自信。犟牛,你輸定了。
這時,手機響了:達令,哪兒呢?嗲聲嗲氣的聲音傳來。
我去找戰友。
你討厭,別扔下我呀——我也去。女人繼續撒嬌。
農村,臟兮兮的——
我要去嘛,回來接我,老公,我要去。
噓——她來電話了。
關掉手機,他從鱷魚皮包里掏出另一部手機,皺著眉頭:有事?
在哪?
找小牛強去。
他當大官了?還是大款?
……
你得瑟個啥?
牛強沒忘30年前那個賭。那次小牛強探家回來,晚上看電影《歸心似箭》,一起探家的老鄉,指著銀幕上扮演玉貞的斯琴高娃大驚小怪:他這次找的女朋友比她還好看。讓牛強受不了的是散場后,戰友們哄地圍上了小牛強,小子激動得又讓那張黑臉變成了紅高粱色。可氣的是探親回來的小牛強,魂好像被攝走了。連部通信員只要舉著信一喊小牛,看他那個樣吧。那天,牛強俯在通信員耳朵上竊語,讓通信員高頻率地笑著點頭。后來,小牛強再有信來,牛強就和通信員拆開看后封好再給小牛強。小牛強咧著大嘴摸摸臉一把搶去,找沒人的地方看去了。不知為啥,牛強還是偷著樂不起來。到了晚上,只要小牛強被子蒙上了頭,就知道小子在看信,他心里就不是個滋味。
唐山大地震那年的八一節晚上,牛強湊人甩撲克。一聲小牛——讓在蚊帳里正偷看女朋友照片的小牛慌忙將照片塞到帽子里。軍營里的習慣,打撲克誰輸了,誰將帽子反戴到頭上。小牛的心沒在撲克上自然要輸,輸了心就回來了。心回來反戴帽子時啥也忘了,當帽子里的照片紙片樣飄到地上時,讓眼尖的牛強看見了。他假裝撿牌撿到了兜里。牌局結束后,小牛摸出蚊帳打著手電去找。次日出操的號還沒吹,小牛又去找。值班排長問他,他腦袋搖得像貨郎鼓,這一切讓牛強全看在眼里。結果,像交換俘虜,小牛強用一盒“香山”換回了女朋友的玉照。小牛強咧著大嘴那樣子,似乎女朋友嘴唇上那塊豆大的黑痣斑都能與斯琴高娃的桃花面相媲美。
小牛強一腳將一塊石頭踢飛,說:農村人多好啊,兩口子朝暮相處,不像城里人只有一早一晚才能見面在一起。牛強瞪大眼睛怔怔地看了小牛強足有5分鐘,然后搖搖頭:農民的后代就是農民的后代。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沒出息的小子。小牛強還說,在部隊提干有什么意思,一年到頭見不著老婆。沒見我們連長,讓那么好的老婆在家守活寡。我可舍不得。之前,牛強從團政治處老鄉那兒得知正在考察他倆,準備把他們提起來。原本想約他出來告訴這個好消息,因為對小牛強來說,提干就意味著跳出農門——進城吃商品糧,改變子子孫孫的命運。可這頭犟牛,怎么會有這種破念頭。如果說過去是表面上看不起這個土包子,從那開始,牛強是從骨子里鄙視他。這也是他跟他越走越遠的重要原因。
臨近小牛強村時,牛強猶豫了。猶豫的車子還是緩緩走近了。
當年聽說小牛強退了伍且原因復雜,已經是當兵第5個年頭上,牛強提干調到了團政治處。在一次師集訓會上,牛強自我介紹的時候,就牽扯出另一個牛強來。談起小牛強,他們連隊的同志說有個星期天晚上,小牛強擠公交車外出看電影。為什么說擠?那個年代,北京的小轎車不擁擠,可乘公交車卻需要擠。當時有個笑話,問世界上哪兒的人口最稠密,回答北京公交車上的人口最稠密。去擠稠密的公交車,就會擠出許多故事,特別是少男少女近距離接觸,不但能接觸出故事,而且還能接觸出難堪。小牛強的麻煩是身不由己地被擠下車,又身不由己地撞在或者說撲進一位女青年懷里。女青年偏偏是和男朋友出來的,矯情的女青年與一黑大兵撞個滿懷,不矯個情說不過去。于是夸張地流氓、耍流氓叫起來。她的男友也英雄起來,英雄地顯示一下救美的本事。于是,就向小牛強出了一小手。那北京城里小玩鬧哪兒是人高馬大小牛強的對手。小牛強沒用軍人的捕俘拳,用了在農村刨地瓜的幾下子把那人打了個落花流水。面對大兵如此撒野,圍觀者不干了。那時沒有手機,沒有110,有人到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萬壽路派出所的三輪摩托很快到了。那少男少女一口咬定,加上市民同情弱者的心理,添油加醋附和說解放軍耍流氓還打人。這么嚴重的問題必須去所里解決,進了派出所更不容小牛強辯白。派出所的電話打到部隊時已凌晨了:你們的戰士,在公共汽車上調戲婦女,還打了人。等小牛強被接回部隊,傳出來就成了坐公共汽車在女人屁股上“刷漿糊”被抓了。這種事,眼見都不一定是實,耳聽就更虛了。講述的人說到這兒也無奈地說。面對滿城風雨小牛強滿身長嘴也說不清。又時值年底,小牛強強烈要求退了伍。當時聽完傳說那個幸災樂禍的表情,事過30多年后再次復制到牛強的臉上。
小牛強回家后,是否還和那如斯琴高娃一樣俏模樣的姑娘結了婚,還是另找了?找了個啥樣的,他們過得怎么樣?從早晨起床決定來找小牛強,牛強一直在思考著,他想知道個結果。
二
車子猶豫著拐進小村后,才發現唯一的一條小街還彎彎曲曲的。街兩邊有的門前堆出一圈糞,有的伸出一片小菜園,有的突出一堆黃土,車子即便開進去也出不來。牛強把車開到一個寬敞地方,吱地一聲鎖上,內心合計著怎么找小牛強。忽見不遠處有個黝黑瘦高個老頭兒在搗鼓糞堆,快步上前:大爺,請問牛強——沒等他說完。老頭兒看怪物似的怔了一會兒,啪——扔掉工具,轉身進門咣當關上了。啥意思?我像日本鬼子?還是像漢奸、國民黨反動派呀,真是的。我又不是來搶東西的。牛強搖搖頭,只好繼續往前走。憑小牛強在部隊練就的作風,一定是這村里的首富。看到好房子或者大門樓一準是他家。可這小街上的空氣真不好,隨風吹來的味讓牛強直想吐。抬頭見迎面走來一位十七八的姑娘,牛強驚訝地站住了。姑娘酷似他那小情人。
牛強轉業那年,正趕上軍轉干部降級使用。他被分到一個工商所又成了被人管的大頭兵,后來的他雖然提為副所長,可被所長管著。如果說由老百姓到軍人是艱難的蛻變過程,由軍人再變回到老百姓,豈止“蛻變”倆字能說清楚。那種滋味,沒有經歷過的人是很難體味的。走出軍營的牛強,感覺需要具備堅強的神經中樞才能面對,才能適應。需要面對的還有家庭,過去是牛郎織女,期盼的是終日廝守抑或不等想了就見,結束那種刻骨銘心、摳心挖膽的思念。可一旦在一起摸勺子了,叮叮當當地碰撞起來又讓人受不了。剽悍的老婆三天兩頭獅子般吼叫,有一次竟把他的臉撓了個木棉花開血樣紅。難受時,牛強非常懷念軍營里單身的日子。
上世紀90年代上級號召辦實體,牛強想也沒想撲通一聲跳進了商海。
商海中的牛強,憑著在部隊養成的堅忍不拔、不畏艱難的素質,將戰場上用的兵法靈活運用于商場,一路奪關斬將,大把大把地賺錢,還讓不少下崗職工有了出路。于是,他就成了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住上了別墅。一個人最難把握的是登上權力寶座,腰纏數不清的錢財,想不忘乎所以都不能夠,想不受賄、好色都不可能。這取決于一個人的定力。定力小的人得志便瘋狂,便成了沒有人味沒有人性的狼心狗肺。具備軍人定力的牛強也犯渾,譬如在家外有另一個家,藏著的那個胳膊嫩得如白藕的小情人。有時他也內疚、自責,知情要好的戰友罵過他。然而,他的定力還是達不到。時常暗暗給自己找個理由,多做善事,善待老婆和孩子。將來多給那小情人點錢,她的下輩子肯定比眼前這位過得好。
請問你找誰?姑娘看著眼前牛強傻傻的樣子撲哧笑了。
我——牛強家怎么走?
找他?你這么個體面人。姑娘收起笑容嚴肅起來。
我和他是戰友。
他當過兵?姑娘一怔。你們多長時間沒聯系了?剛才你問路的就叫牛強。
是嗎?這小子。
姑娘兀自往前走,牛強相跟在后頭。
呶,就是這個門。牛強——有人找。
好了,謝謝你。
牛強不相信似的瞪著破門,仔細辨認出門框上有“光榮人家”4個字還是有點疑惑。他剛要上前喊,一股惡臭從破門縫里吹了出來,吹出來的還有狗的狂吠。牛強強忍著趴到門縫上往里瞧,更懷疑了。一米多長一個大鐵桶橫臥在院中,有頭黑花母豬躺在稀泥里,小豬們正在哼哼唧唧地競相吃奶。一根鐵絲從屋檐下扯過來,幾件衣服搭在上頭。其中一件是已經發白了的他們那個年代一號舊冬罩衣,讓牛強相信可能是小牛強的家。
小牛強——開門!我是牛強啊。喊聲過后,一只狗狂叫著將大鐵桶撓得直響。牛強本能地往后一閃,繼續牛強、牛強地喊。
別叫,再叫打死你。帶有明顯方言的女人聲從院子里沖了出來,牛強一愣,仔細一聽狗不叫了,才曉得女人在制止狗。隨著狗嗚嗚聲,一個亂如雞窩的女人頭從門里探出來,黑紅臉,眼角皺紋處的鬢角閃著霜花。只聽她高聲道:剛才出去了。
出去了?那我?牛強知道女人在撒謊,又不知道離開還是等?這時,只見那女人嘴一咧,齜出鐵銹一樣的牙齒,往門里使勁使眼色。
牛強明白小子在家呢。
女人再次高聲:別等了,快走吧。
女人又高聲:進門更不行。
小牛強,你甭騙我,我看見你回家了。小子給我出來,輸了就是輸了,別耍賴,牛強,小牛強,小人牛強——牛強喊得滿街筒子聽得見。許多人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門口遠遠朝這邊看。有的朝這飛奔顯然怕誤了看西洋景。路過的人干脆站住觀望。
又一陣狗嗚嗚聲后,門吱吱嘎嘎開了,剛才那瘦高個老頭身披黃色軍棉襖出現了。
你這個城里人,別在這亂嚷嚷了。我不姓牛,快走吧。
你小子混蛋,我找你找得好苦,給你們縣里安置辦打了無數次電話,又通過派出所找到你這兒。這么遠來了,太不夠意思了吧。牛強罵了一句,操蛋!扒拉開小牛強就要往里闖,小牛強瞅了一眼街上的人,回頭吼了一句,把狗牽住了。牛強進門登上大鐵桶,方看清院子里的一切,自南往北一溜西廂屋,最南邊半開的矮門上貼有 “豬大且壯”灰白對聯。另一間里有黃牛瞪著大眼若無其事地反芻著。在一地稀泥上排著幾塊半頭磚直到屋門。牛強踏上一塊,再邁上一塊,跳躍著進了堂屋。東西有兩間起居室。
這個爛家讓你笑話了。別怪那個犟種,常和俺說當兵的事。俺知道你們倆不光同名,還同年同月同日生。女人齜著黃牙,一邊往東間客讓牛強,一邊從炕上扯過一條黑得不見本色的毛巾擦凳子。
好大一會兒,牛強才看見紅白相間破炕席上,躺著一個男人。上面蓋著補丁軍用被子。牛強看過去,男人灰白臉上瘋長著草一樣的胡子,看不清年齡。女人牙一齜紅著臉出去了。旋即,屋內彌漫出柴草燃燒后的味道,然后是風箱呱嗒呱嗒的聲音。牛強知道她在燒水。小牛強進來遞過一支煙,撅著屁股給他點上,又掏出一支自己點上吸了一口塞到炕上男人嘴里吸了幾口。霎時間,劣質煙葉散發的濃重刺鼻的煙氣嗆得牛強咳嗽個不停。
男人是誰呢?
牛強本想掏出“大中華”,沒敢,小牛強的脾氣他知道,不敢傷他的自尊心。
煙霧繚繞中他們說起當年事,說起薛寶釵、林黛玉,小牛強笑了,擺擺手,眼角有液體流出來。聽他咳嗽著說了一句:我不跟你犟!牛強的淚唰地下來了,提起當年哪個賭,小牛強的笑容戛然而止……
三
小牛強是揣著希望、滿心歡喜退伍返鄉的。那次軍營里的電影《天仙配》,演到董永與七仙女分離一幕時,牛強不經意回頭,看見銀幕反光下的小牛強哭成了淚人。小牛強說退伍時自比董永,不認為退伍是落魄倒霉,因為那個像斯琴高娃的“七仙女”在老家等著他,等著和他來個男耕女織。可退伍回家后他所渴望的“七仙女”半路等他的情景卻沒有如期出現。在一個集日,小牛強終于看見了她的 “七仙女”,就喊著追上去。“七仙女”從自行車跳下來那一刻,小牛強感覺站在那兒的她,比斯琴高娃演的玉貞還好看,比“七仙女”還七仙女。
啥時回來的?
我復員了。
不提干了?
部隊留——我不想提了——
“七仙女”嘴唇一抿,嘴上的黑痣斑往下嘴角一扯。小牛強沒吹牛,他提出退伍后,連長說,干啥呢?什么耍流氓!我不相信我的兵覺悟這么低。別走,一旦提不起來,給你轉志愿兵。志愿兵就是現在的士官。“七仙女”當時除看中他英俊,還有個心思是跟著去北京。小牛強當時答應“七仙女”提干后去北京是要和牛強比媳婦。可后來出了那么一檔子事,著實讓小牛強抬不起頭來。
當兵沒有當一輩子的,有力氣有本事在哪兒都能過日子。小牛強又說。只是,我剛回農村,莊稼活干不了,又沒有技術……
好啊,就讓俺來養活你吧……
小牛強沒聽出“七仙女”的譏諷,還怔怔地望著紅唇上那塊痣斑,人說女人有美人痣是美人,這斑比痣可大多了。路邊枝頭上兩只麻雀像唱歌,他耳邊又響起了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你挑水來我澆園……
別吃著明白裝糊涂騙人了。聽到這句話,小牛強一下子清醒了,果然見她一臉的冰霜。
我——
你是耍流氓被攆回來?以為俺不知道啊。
你信?!
沒風樹能晃?
跟你沾不上光,也別跟著丟人。說著,那嘴撇得更大了,就連唇上那塊驢皮樣黑痣斑上的黑毛都臥倒了。多年過去了,小牛強說到這兒還惡心得想吐。
望著“驢皮”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走遠了。那倆麻雀還在嘰嘰喳喳叫喚,小牛強撿起一塊石頭狠狠擲過去,騎上自行車沒頭蒼蠅一般狂奔到一條田野小道上。把自行車一推,他躺倒在小道溝崖下,直到鍋底一樣的天塌了似的壓到身上,他才回家。
那個冬天,是小牛強所經歷得最冷的。風傳他在北京耍流氓被攆回來,寒流一樣伴隨著他熬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春天來了,小牛強一家人還在冰窟窿里。父母出門抬不起頭來,也對小牛強沒有好臉,沒有好聲……
誰家閨女愿意嫁給這種人。在南莊北疃形成了小氣候,致使小牛強一根光棍似的戳在小山村里街口,陪伴他的還有背后數不清指指戳戳的手指頭。對小牛強來說,這種痛苦的煎熬,其實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正確面對了。他的潛臺詞是,我曾經是名軍人,樹正不怕影子斜。在這種想法支撐下,早晨有空跑步;走路挺胸收腹目視前方;對村里的病弱殘者,挑一擔水送去,見到上坡的牛車就伸出一把手……有一天,有個人被小牛強打動了,是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離婚女人。當然,故事這樣說下去就俗套了,但是沒辦法,事實就是這樣。
女人和小牛強是隔墻鄰居,丈夫長年臥床,帶著一個女孩。一個人走在低谷里,有人嘆口同情氣都是可貴的。我的這兩位人物開始沒有很深的交往,開始的細節就是女人牛車上掉下一捆麥子,小牛強過去撿起來放上。女人一個人往牛車上裝土雜肥,小牛強也過去幫著裝幾鍬……這對小牛強來說原本很正常,在遠離家鄉的歲月里,軍人為老百姓別說挑水掃街,命搭上都是天經地義的。然而,對女人來說卻是莫大的震撼,她貧窮得寡婦一般,誰待見呀。對小牛強女人不敢有奢侈的想法,只有心存感激。提起這事,小牛強一臉的嚴肅:我不跟你犟,這娘們只會齜齜牙,連個謝字都不會說。事情發生在一個深夜,鄰居傳來:她爸,她爸——救命啊。小牛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用緊急集合的速度,翻墻進了女人家。只見女人的男人口眼歪斜、干瞪著眼說不出話來。小牛強二話沒說背起男人去了村醫家。
那晚虧了他,要不他就完了。女人端著熱騰騰的一碗開水進來沖炕上男人一努嘴。
小牛強毫無表情地說,我不跟你犟,地方跟部隊不一樣,閑事不能管,管閑事惹麻煩。
很快村里就嚼出小牛強與女人的舌根。
站在一邊的女人說,我就是覺得他看得起俺,有時從墻上遞過去一碗水餃、兩個包子,犟種還死犟著不要。閨女來要臟衣服,他吼得閨女哭著回去了。
我不跟你犟。不能壞了人家婦道的名聲,人家有男人。
聽他胡說。村里人都說就他像個當過兵的。女人瞥了一眼炕頭的男人,他對俺對那個家早就光剩名了。說話時女人沒齜黃牙,只是看著黑黑的墻壁,有亮晶晶的液體在眼角泛著光,然后流下來,她擤了一下鼻涕,在手上搓了搓,說:聽別人瞎說,晚上俺就癡想,假如姓牛的不嫌棄俺,不怕拖累他,就和男人離了跟他過。
我不跟你犟,那天聽操蛋娘們一說,我就蒙了。回家倒在炕上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沒合眼。從戴著大紅花應征入伍,到在北京的軍營和你抬杠,只要我記著的全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我不和你犟,回憶著,哭著,后悔著。那時候,我后悔不在部隊留下,后悔不提干轉志愿兵。真想我們一起抬杠的那些日子啊,笑自己到了什么處境了,有什么資格挑揀啊。最后,我就給自己下結論,開弓沒有回頭箭,再回部隊不可能了,別說林黛玉薛寶釵,找個女人結婚都難了。可我更相信我們在部隊常說的那句話,沒有攻不破的城堡,人活著,就要有人味活著。
俺知道,配不上他,到今天俺也這樣說。
小牛強腦門扭著不耐煩地一揮手,去,一邊涼快去。與此同時,傳來了豬拱破門的聲音。女人黃牙一齜出去了。披上棉襖再出去!小牛強揚脖吼道。回過頭來說,操蛋娘們傻乎乎的。我真不跟你犟,心里只有我。
快起來吃,你還有一群吃奶的呢。女人出去后,接著傳來豬的哼哼和呱嗒呱嗒吃食聲。
唉——他男人中風成了半植物人,跟我商量帶過來一起過。這種事不新鮮,電視上報道過,我就答應了。
外邊起風了。隨女人溜進的風讓牛強打了個寒戰。一個東西啪地砸到小牛強懷里脫落在地上,是帽子。小牛強撿起扣在了頭上。
手機響,是牛強那小情人打過來的,他沒接就關了,然后打開手機蓋掏出卡扔了。這是小情人送的禮物,牛強隨手扔在小牛強炕上。
我不給你犟,臉蛋身段不當飯吃。當時看模樣,過后看善良。小牛強嘿嘿笑著。
四
此行所見所聞讓牛強暗自吃驚。
手機又響,是老婆。你還不死回來?牛強老婆的漂亮當年在軍營里曾引起小轟動,至今靠現代各種美容術依舊風采不減。可牛強咋看咋找不回當年的感覺。他的生活靠三店:洗衣服去干洗店,吃飯有飯店,住宿分居住旅店(別墅),別墅陪著有小三。一直擎著手機的牛強,摸著臉上的撓痕,竟然有些羨慕小牛強。眼前院子里的狗吠豬哼牛哞都讓他感覺是一個真正的家,這個溫馨、幸福的家又讓他想起當年那個賭。
這些感性念頭閃過后,理性又讓他回到了現實。啪地關掉手機,他感覺小牛強的生活質量太差。
你去我那兒吧,高薪聘你去,你這個家也需要錢。
小牛強抬頭看女人。女人白了他一眼說:看俺干啥?想去就去。俺春天種上,秋天收回,冬天有吃有喝的。不用你管。小牛強狠狠瞪了女人一眼,操蛋娘們,我不跟你犟,我想去就去。轉過臉對牛強說,謝謝了。我安排安排,不!商量,商量再說。
臨行,小牛強雙手握著牛強的手說:這輩子我算是輸給你了。
標題手書 虞曉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