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裊裊湖畔柳,青青陌上桑。新城外的潮汐來去間執柳送走春花夏雨,老林邊的桑樹已披綠三茬。秋陽正高,母親從四爺爺家小蠶共育室背回的八克小蠶,在偌大的蠶臺上擠擠挨挨,嗷嗷待哺。
一紙詩書瘦,萬般農桑苦。倥傯時光,似水流年。透過四十余載風雨躬耕的故園舊影,母親瘦小羸弱之軀,在一次次越加猛烈的頭暈眼花、心悶氣短、肩痛腰酸肆意沖擊之后,更顯蒼老與無助。兒行千里母擔憂,娘嘗百苦兒斷腸。天不亮地不明,母親驚醒多少晨起的朝露。暮色濃玉兔升,母親背回無數夜鳥的清啼。三五日蠶兒酣睡,七八天饕餮大餐。養兒哺幼的艱辛,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地織滿鄉村的天幕地鋪,千口萬齒沙沙擦擦地蠶食母親的汗滴心血。
蛙鳴稻谷黃,蠶眠桑葉稀。中秋將近的水隰灣子,稻穗散子,包谷黃殼,煙葉熟透,顆粒歸倉的日子在片片蛙鳴中循聲而來,鄉親們越發忙乎。屋外,早早出門的母親走完村里的田畦,翻遍鄰村的地埂,背簍里的桑葉分不清張王李姓。家里,“三高”多年的父親七十歲開始學會做飯,灶膛火旺之時,平時只接而不打電話的他,撥通母親手機上顯示的第一個號碼:“你媽喂了一張二克蠶,說多了擔心你埋怨她,煙地邊的桑葉不能喂,這幾天她都是這里半背那里小簍的到處找。”淚眼迷茫間,父母頂風冒雨的負累,披星戴月的操勞,全化作窗外雨簾中絲縷不絕的酸楚和悸痛。
恍聞子規五更啼,侍蠶摘繭半月忙。白露過后,秋雨連綿,氣溫驟降,還未喂足吃飽的蠶兒四下離散,甚至出現吐亂絲的跡象。是用錯藥物,或是桑葉中毒,還是天冷受寒?母親心急如焚,趕緊灑糖水、燒柴火,一番忙活,蠶兒終于安分下來,享用最后的豐餐。上周三晚飯后,母親走進蠶房,開始拉蠶上簇。晚上加完班回到住所,母親一句“早得很哦”便掛了電話。午夜過后躺在床上,這邊才說“稍微休息一會”,那頭卻叮囑“快睡了,你要上班”。一夜轉輾反側、半夢半醒,屋外河畔濤聲依舊,偶爾傳來三五聲鳥鳴。母親這久起早貪黑,加之眼疾未愈,我真切地看見,那瘦小的身軀佝僂著,龜裂的雙手忙活著,干澀的兩眼強睜著。而這一切,就是為了補貼家用,為了土地不放荒,為了不用兒子負擔啊。天將明未明,母親說蠶快拉完了。老家早飯前后,母親走出蠶房,眼里像進了砂子,一整天都一睜一滴淚。前晚鎮上通知今天收繭,母親昨天傍晚再次走進蠶房,又是一夜不眠。上午朝州表侄用摩托將四袋蠶繭送到收購點,母親拿著票據領得兩千零幾元現金,在匆匆回家的路上打來電話,說她心頭火辣辣地燒,腳跟生拉拉地疼。
夜雨霏霏,秋蠶燦燦。那絲銀白,那絲綿長,那絲溫暖,那絲堅韌。那可是母親用絲絲白發編織的壯錦,那可是和我母親一樣的多少農村母親含辛茹苦、嘔心瀝血,為家庭、為兒女,為蒼蒼大地孕育的生命、大愛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