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今官場,“唯上”已成為某些官員處事的不二法則。小說將縣委及鄉(xiāng)鎮(zhèn)的幾位干部置于萬眾防洪的危急關(guān)頭考量,彰顯出截然不同的人心與人性。洪水并沒有達到警戒水位,但鎮(zhèn)長卻執(zhí)意提高了防洪級別,用心何在?鎮(zhèn)委書記如何應對?防洪的背后其實是官場的激烈爭斗。
下午,接到鎮(zhèn)黨辦主任朱小理的短信時,宋水生正坐在省委黨校301教室里上課。“宋書記,東順河汛情緊急,縣委辦要求您趕緊回鎮(zhèn)指揮防汛!小理。”他輕輕收拾好書本,擱在公文包里,悄悄繞到教室后邊,躬身走出教室。
“又要防汛?”那種預感在一個星期前就有了,漢江上游的陜西、四川部分地區(qū)連降暴雨,持續(xù)了二十多天,丹江水庫開閘泄洪,漢江沿線全線告急,作為漢江最大的支流東順河也難以幸免。“五年一大汛,兩年一小汛”,已經(jīng)讓身處江邊河畔的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對防汛產(chǎn)生了一種麻木。何況宋水生出生在東順河邊,從小在東順河里淘大。農(nóng)校畢業(yè)后,分回老家,在林豐鎮(zhèn)工作了三十多年,什么大風大浪,大潮大汛,他都經(jīng)歷過。做鎮(zhèn)委書記八年多,他已經(jīng)領(lǐng)頭防過四次汛,算上今年這次,可以甩一手掌了。防汛于他,就像一碗經(jīng)常端上桌的家常菜,非吃不行,但吃得讓人索然無味了。
這兩天,宋水生特別留意看電視上的天氣預報和收音機里的水情播報,心被揪得緊緊的。工作這么多年,除參加縣里組織的招商活動跑過幾座大城市,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埋沒在鎮(zhèn)里。一則他不喜歡到處跑四處飛,再則他對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總怕自己外出后鎮(zhèn)里出事兒。只有呆在鎮(zhèn)里,他才感到踏實。這次縣委派他到黨校學習兩個月,開始一兩個星期著實不習慣,上課時常走神,思緒不知不覺地飄飛回鎮(zhèn)里,連睡覺都夢游回鎮(zhèn)上好幾回。挨過那陣子,好不容易習慣了一些,準備輕輕松松安安靜靜地度過這段學習時光,適應適應離開林豐的生活,不承想到大汛來臨,又要把他推到那波瀾壯闊的風口浪尖,在體內(nèi)安生了幾天的細胞,被那種挑戰(zhàn)和刺激徹底激活了,伸胳膊蜷腿地躍躍欲試開來。
他輕快無比地走下教學樓,又健步如飛地爬上行政大樓。在五樓的教務處,他氣喘吁吁地向教務處長告假。“防汛大于天”,教務處長很快為他辦妥了請假手續(xù)。
鎮(zhèn)里的小車停在院內(nèi)。在坐上車的剎那,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絲遲疑。汛事逼近,情況緊急,縣委辦為什么不出面通知?至少現(xiàn)在鎮(zhèn)里主持工作的鎮(zhèn)長白靈峰應該給自己打個電話通報一聲,假惺惺地接請一下也行啦。光憑鎮(zhèn)黨辦主任朱小理的一個短信,自己就屁顛屁顛地往鎮(zhèn)上趕,是不是有些冒失和唐突?本來大汛將至,作為鎮(zhèn)委書記,應該義不容辭、當仁不讓地回到鎮(zhèn)上去指揮這場戰(zhàn)役。但是,一個月前,接到培訓通知到省委黨校報到之時,縣委書記把自己調(diào)到辦公室,很明確地說:安安心心地去學兩個月吧,盡快適應城區(qū)生活。鎮(zhèn)里的工作由白靈峰代理,你就別管那么多了。當時,從書記辦公室出來,他琢磨了一路,終于推敲出書記話中包含兩層意思:其一,換屆選舉調(diào)整干部在即,你培訓完后調(diào)縣里工作。其二,你是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摸爬滾打三十多年的“土包子”,趁著在省委黨校培訓這次機會,學會適應在城區(qū)生活。白靈峰不到三十歲,是省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放手讓他去干,也算是“任前試用”,你就不要多插手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回到鎮(zhèn)上指揮防汛抗洪,算不算“插手”?如果算的話,那么就有悖書記的指示,影響到同白靈峰的關(guān)系。但轉(zhuǎn)而一想,自己還是名正言順的林豐鎮(zhèn)委書記,鎮(zhèn)里發(fā)生任何重大事情都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想逃責任都難。何況,白靈峰不到而立,去年才從團縣委書記崗位上下派到林豐鎮(zhèn)任鎮(zhèn)長,基層經(jīng)驗少,防汛經(jīng)歷更是空白。萬一大汛當前出了什么事呢?他覺得沒啥可糾結(jié)的了,一個字“回”!防汛就是命令,命令勝過圣旨,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
沒有了猶豫,但一股新的煩惱慢慢地從心底滋生出來,像朽樹墩上的毒菇,悄然間撐破樹皮,探出頭來,讓人感到怪異而新奇。即使來天大的水防天大的汛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他愿意去接受這種挑戰(zhàn),哪怕這種挑戰(zhàn)帶著一種搏命的危險。他最擔心的是,這種水情預報發(fā)布后,大汛未到,書記縣長就要找到鎮(zhèn)里,做他的工作,讓洪口民垸棄守掘口破堤行洪。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五年前,正是換屆年,預報最高水位32.5米,當洪峰抵達之前,書記縣長齊抵林豐。在鎮(zhèn)防汛指揮部辦公室里,兩位巨頭傳達了縣委的命令:掘口分洪,削峰保堤!他能夠理解書記縣長面臨的處境。唯有如此,才能對上級有交代,對社會有說法,對他們無風險。沒有守堤之艱,更沒潰口之憂。從市里到縣里到鎮(zhèn)里,各級干部在換屆之年,該提拔的可以提拔,該交流的能夠交流,該進城的得以進城。那將是一派歌舞升平,一片歡聲笑語。然而,在這種皆大歡喜的背后,卻是垸內(nèi)七村三萬多老百姓的流離失所黯然神傷……勞作大半年,已經(jīng)抽穗揚花的稻谷不能收割,掛滿伏前桃的棉花不能收撿,等等。老百姓的投入誰來補?老百姓的損失誰來認?越想他越感到沉重,越想他越覺得悲哀。他軟磨硬抗,生生地頂回了書記縣長的命令。那一次,他帶領(lǐng)全鎮(zhèn)四萬多勞力嚴防死守兩個星期,但終于功虧一簣,殷家咀倒口,洪口民垸被淹。那種在刀尖上行走的兇險和大山蓋頂?shù)膲毫Γ两裣肫饋矶甲屓撕笈拢屓酥舷ⅲ屓舜贿^氣來。
又一次超歷史水位,書記縣長再會賭命似的相信自己嗎?再說,多年來一直沒有大修的民垸大堤,能夠躲過這一劫難嗎?他不敢往下想。
兩小時后,小車駛進鎮(zhèn)機關(guān)。他搖下車窗,未見一人,忙讓司機往鎮(zhèn)防汛抗災指揮部趕。
鎮(zhèn)防汛指揮部設在水管所內(nèi),地處鎮(zhèn)區(qū)西部,緊靠東順河邊,小車幾分鐘就開到了。一樓會議室是防汛指揮部,黨辦主任朱小理打著電話通知會議,見到宋水生,立馬擱下話筒,欣然迎接道:“宋書記,您回來了。”他微笑示意后,問道:“通知會議呀?”朱小理連忙解釋道:“晚七點,白鎮(zhèn)長召開村主任會,匯報防汛備汛情況。”他隨口道:“到各村防守段面去走一圈,情況不就一目了然了。”朱小理沒再說下去,又去打電話下通知了。
宋水生走進院子,對著二樓喊道:“王土城,你一個水管所長,躲在辦公室里防個毬汛,快下來陪我去看水情。”王土城從辦公室里跑出來,齜牙一笑,粗聲大氣道:“縣防辦要數(shù)字,我在準備,馬上好了。”王土城奔進屋,抓著一把紙,交到隔壁辦公室,然而噔噔噔地下樓而來。走到他的身邊,王土城涎著臉說:“宋書記,您回來,我們有了主心骨,可以少操一大坨的心了。”宋水生橫了王土城一眼,批評道:“你不陪在白鎮(zhèn)長身邊巡堤查險參謀指導,卻躲在辦公室里報什么數(shù)字,有那個必要嗎?”王土城鳴冤叫屈道:“領(lǐng)導,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陪白鎮(zhèn)長轉(zhuǎn)了大半天,剛剛回來,縣防辦要數(shù)字,白鎮(zhèn)長特意派我回來讓我把關(guān)的。”宋水生不以為然地說:“幾個數(shù)字照實上報就行了,把個什么關(guān)?多此一舉。”王土城嘿地一笑,說:“你在林豐幾十年,什么東西都裝在腦殼里,但人家白鎮(zhèn)長才來年把工夫,報數(shù)字慎重一點是對工作認真負責。”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疾步爬過堤坡,來到堤上。放眼望去,東順河水像燒紅的滾動著的玻璃溶液,無可阻擋地滾滾向前,水渦回旋,浪拍堤岸,激起片片褐色水珠。東順河在不遠處呈“人”字分開,“人”字下面就是洪口民垸,俗稱“葫蘆垸”,將近35萬畝的農(nóng)田,養(yǎng)育著七個村三萬多人的生計。
“看來這洪口民垸今年又懸了。”宋水生望著下游處在朦朧之中的民垸,低沉地喃喃道。
“當然,預報今年的水位又要超歷史咧。”王土城在一旁附和道。
“現(xiàn)在水位多少?”宋水生問
“31.5米。”王土城隨口回答道。
逼近警戒了?宋水生小聲嘀咕道,不相信地瞧瞧堤坡又看看水位,疑惑地走下堤面,用步子丈量著踩到水邊,搖頭道:“王土城,你狗日的別蒙老子,這水位至多只有31.3米。”
王土城臉色驟變,慌忙辯解道:“我蒙誰也不敢蒙您呀。水尺上清清白白就是31.5米。”
宋水生順著石砌臺階,來到水邊,水尺已淹沒了1米多,他蹲下身子,細細瞅著半米開外的水尺,看到水位在31.5米的格上飄動,再看看堤坡,總覺得蹊蹺。他脫掉涼鞋,卷起褲腿,順著臺階走到水尺邊,躬下身子,眼睛盯著水尺,水位確實在31.5米的刻度之上。唯恐看得不實,他又細瞅一遍,但見回旋的水波在31.5米的刻度上波動。
像這樣的大水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不看水尺,只瞧一眼堤面和水面的落差,瞧一眼坡面距離,他就能八九不離十地說出水位數(shù)據(jù),誤差只在毫厘之間。這是經(jīng)驗的積累,亦是多次防汛歷練所致。但是今天是怎么了?水尺上顯示的數(shù)據(jù)怎么與自己預估的水位相差20厘米呢?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呀。難道自己真的是年齡大了,老眼昏花判斷失靈?
懷疑只在心里一閃而過,自信主導著思維。他堅信自己的眼光不會偏,堅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他緊緊地盯著水尺……
水尺的刻度清晰而驟新,他問王土城:“最近找人清理過水尺?”
王土城趕緊掩飾道:“沒有,沒有。”
從王土城的慌忙之中他發(fā)現(xiàn)了疑點,在水尺的頂部,他看出了破綻。他揭開粘在水尺上的一長條噴繪,瞬間水位在水尺上降至31.3米。他指著王土城,破口大罵:“狗日的王土城,你長出息了,竟然會用這種辦法欺騙大眾。生在東順河邊的人,眼睛就是尺度,你又欺騙得了誰呢?”
王土城被罵得灰頭土臉,渾身發(fā)緊,他耷拉著腦袋,辯護道:“我沒想欺騙。”
宋水生走上大堤,蹬上涼鞋,繼續(xù)抨擊道:“你狗日的不想欺騙,那你是何用心?你是老防汛了,不是不知道水位提高20厘米所要付出的代價。設防水位上警戒水位的勞力,警戒水位就要上保證水位的勞力。你算一算,村里該投多少錢?老百姓該投多少工?這是勞民傷財,對老百姓犯罪呀!”宋水生痛心疾首氣憤難耐,他對著王土城的臉,“你狗日的泥土腥氣未脫,怎么做出這種糊弄百姓欺瞞民眾的濫事?”涎沫子噴了王土城一滿臉。
王土城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委屈地說:“宋書記,借我一千個膽子,我也不敢做這種事呀。我是按照領(lǐng)導的授意辦的。領(lǐng)導初次防汛,心里有些發(fā)怵,苦無良方,便借提高水位,以期引起大家的警覺,多上幾個人,他心里踏實。”
“胡扯!你狗日的心里踏實,但老百姓心里能踏實嗎?”反擊的話掛在嘴邊,但宋水生沒有吼出來。王土城只是執(zhí)行者,始作俑者是王土城所說的“領(lǐng)導”——鎮(zhèn)長白靈峰。要是以往,他會氣急敗壞激憤不已地像彈出膛劍出鞘般惡斥猛批一通。他憎惡這種為滿足自己心里踏實而不惜損害民生民力的行徑,更反感像這樣為求所謂“保險”,采取“鹽多不壞醬”的堆砌民資民力損傷百姓利益的行為。他硬生生地咽下這口惡氣。他不能在下屬面前痛斥自己的搭檔而影響班子團結(jié)。因為自己的直性子壞脾氣,他已經(jīng)“罵”走了三位鎮(zhèn)長。縣里幾次想調(diào)他到縣直部門工作,卻無合適的繼任者,以至于他在林豐鎮(zhèn)黨委書記崗位上堅守了八年多。
“你給老子撕掉那個玩意兒,讓水位恢復真相。”宋水生的氣消掉一些,指示道。
“宋書記,我建議您別管了,揭穿了對誰都不好。”王土城小心翼翼進言道。
“唉——”宋水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隨著這聲嘆息,捏成拳頭的雙手逐漸松開。他警示道:“王土城,今后像這種事情你得頂回去!”
“我一個蝦兵小將,頂?shù)米幔俊蓖跬脸呛苁菬o奈,“再說啦,白鎮(zhèn)長這樣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希望把汛防好。”
宋水生的心里涌過一陣悲哀:為什么我們的干部總是打著好心辦事的幌子,做一些損農(nóng)傷農(nóng)的事情?防汛本是天大之事,但是已經(jīng)防了幾十上百年,有規(guī)律可循,有章法可依,為什么一定要多投勞多投工而增加“保險系數(shù)”呢?你的嘴皮子一動,而村里要增加多少負擔,老百姓要耽誤多少工夫?想到這里,宋水生的心便隱隱作痛起來。他痛這種怪事不僅不受到唾棄和譴責,卻為大家見怪不怪地充分理解和欣然接受。尤其是王土城,和自己共事多年,也算得上是一個有正義感和是非觀的人,居然去做這種屌事!事情不會那么簡單。難道——他故意敲打道:“是不是有人給你許諾什么了?”
“沒有。”王土城否認道,臉上極不自然。
“你那兒子大學畢業(yè)幾年,在家里呆著,我也想安排他上班。但是,沒有編制,只能當臨時工。再說啦,把他安排到水管所,父子同一單位,你那工作怎么開展?所以,只能等我調(diào)到縣里后再想辦法。”宋水生說。
王土城張張嘴,想說什么,但沒說出口。
僵持許久,看到宋水生一直板著個臉,王土城沒敢再談工作上的事,便轉(zhuǎn)換話題,嘻嘻笑道:“宋書記,時候不早了,我請你到雯雯飯店喝酒。”
聽到雯雯飯店,宋水生的臉才和緩開來。王土城提出喝酒,真搔到了他的癢窩窩。本來酒量不大,但他好一口。住黨校期間,學校為了加強學員管理避免學員接受宴請,專門給每個學員發(fā)了進餐卡,并以在食堂打卡進餐記載作為評定優(yōu)秀學員的依據(jù)。為此,他推掉了許多次的宴請,索性一日三餐在學校食堂打卡進餐,將近一個月滴酒未沾。酒癮此刻像毛毛蟲一樣在全身蠢蠢蠕動,噬咬著他的神經(jīng)。他克制住那種欲望,提醒道:“防汛期間,飲酒不妥吧。”
王土城雙手撐住他的后背,推搡著他走下大堤,邊走邊勸道:“才到設防水位,和平時一樣吃飯喝酒的。沒啥不妥。”
天色已近黃昏,薄薄霧靄像輕輕飄動的羽紗,在小鎮(zhèn)里慢慢浮動。兩人走進水管所辦公室,宋水生說:“你帶點錢,捐給‘雯雯愛心院吧。”
“我也正想去盡點心。”王土城說著,興沖沖地沖上樓取錢了。
小車載著兩人向雯雯飯店駛?cè)ァ3聊税肼罚嗡蝗幻俺鲆痪洌袊@道:“這個女人不簡單啦!”
王土城一愣,迅即領(lǐng)悟道:“的確不簡單!一個女人,把洪口民垸七村將近60名空巢老人集中供養(yǎng),非凡人之舉。本是政府的事,卻讓一個女人苦苦撐著,真夠難為她的。我聽說前天劉院長帶著一撥人找到飯館去了。”
“那一定是快斷炊了。”他武斷地說,心里為女人感到痛惜,也為自己感到羞愧。許佳雯多次提醒自己到縣民政局去爭取撥款,但跑了幾次后,無果,就放棄了。在黨校學習期間,他的心里時常掛記著這件事,但沒有具體行動。果不其然,終于難以支撐下去了。“雯雯愛心院”何去何從,讓他頗費思量。早知今日,當初就不應該讓它成立起來。
三年前,許佳雯拿著愛心院的選址以及擬進愛心院的洪區(qū)民垸七村共計58名空巢老人的名單和運作方案,直接闖進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提出了開辦“雯雯愛心院”的要求。他沒有反對,但有些遲疑。他知道許佳雯想把洪口民垸七村的空巢老人集中起來供養(yǎng),是緣于這幾年洪口民垸幾乎每年都發(fā)生空巢老人離奇去世的慘劇:河邊洗衣服滑入河里溺亡、大冬天凍死床上、煤氣中毒斃命……關(guān)注空巢老人本應政府所為,但鎮(zhèn)政府無能為力,鎮(zhèn)福利院的接待能力難以滿足全鎮(zhèn)孤寡老人的需求,哪有能力顧及這些有兒有女的空巢老人?他曾召開黨委會,專門討論這個問題,但體制所限經(jīng)費匱乏,只能作罷。現(xiàn)在許佳雯提出這個方案,本來是件利鎮(zhèn)利民的大好事,但是,他不忍心她的愛心善意迷失在一時沖動之中。畢竟獻愛心搞救助需要投錢,得有相當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他友好提示道:“辦個愛心院,不是一個錢兩個錢可以應付的,別把自家給搞垮了。”許佳雯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說:“我想過很多次,先辦起來再說。地址選好了,你只要給鎮(zhèn)郊村打聲招呼就行。院長選好了,鎮(zhèn)一中退休的劉淑儀副校長很樂意出來做這個管理。服務人員也選好了,我把我六十多歲的父母還有幾位親友一同請去幫忙。希望你們政府出面幫助辦兩件事:第一,動員所有鎮(zhèn)直單位和企業(yè)老板搞點捐助。第二,向上級申報,爭取我們的愛心院擠進籠子得到資助。”動機這么純,方案如此細,要求也不高,他還能說什么呢?只能全力支持唄。這幾年,每逢到企業(yè)和鎮(zhèn)直單位調(diào)研完后,人家請他吃飯,他總會說,你們把請我吃飯的錢捐給“雯雯愛心院”吧。愛心院就是靠社會捐助和雯雯飯店的貼補在勉強支撐。許佳雯托他辦的第二樁事,他也努力在辦,請縣領(lǐng)導和縣民政局的同志來看過多次,誰都認為愛心院建設得好,應該得到扶持,但都只是動口說說而已,沒有真金白銀的支持。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上面根本沒有這個渠道的資金下?lián)埽麄儾荒苌X造幣呀。
“不值呀不值,這個不同凡響堪稱偉大的女人,卻被社會上的人閑言碎語說七道八一大堆,這好人今后誰來做?”王土城有些憤憤地說。
“中國人的傳統(tǒng)劣根性在作怪,漂亮惹人妒,能人遭人嫉。”宋水生總結(jié)道。
怎不是呢?
年輕時的許佳雯是洪口垸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也是那一方精明強干的大能人。她和男人在洪口垸集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家鹵菜館,鹵制配方系祖?zhèn)髅伢拧{u味奇香彌漫在洪口民垸,飄散在東順河邊,勾起人饞饞的食欲。鹵菜館人流不斷食客如織。也許是勞累所致,也許是先天身體有恙,丈夫在她35歲時染上尿毒癥,因一時找不到換腎供體,從發(fā)病到離開只有兩個月的時間。送走短命的亡夫,女人撐起了門面。但寡婦門前是非多,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在她身上占不到便宜,便拼命地往她身上潑臟水,說她是“狐媚眼、木碗胸、翹屁股”的克夫之相。隔壁左右的同行,為了擠走她,編造她是“白骨精”附體,專門吸取男人的精氣。每天纏住男人要干那事干幾個小時……迫于閑言碎語的壓力,她舉家搬遷到鎮(zhèn)上,在鎮(zhèn)政府斜對面租下一間四層樓的民房,辦起了雯雯飯店,除經(jīng)營傳統(tǒng)的鹵菜,還兼營洪口垸里特有的鮮果野菜,生意出奇地好。
那天,縣里一位局長到鎮(zhèn)上來,點名要吃雯雯飯店的鹵菜。本來鎮(zhèn)里有招待所,縣上來人一般在招待所接待。但既然人家局長慕名而來,點吃鹵菜,他作為東家不好拒絕,只能循著那股鹵味異香走進雯雯飯店。其實那股濃濃的鹵香常常撲鼻而來撩撥著他的食欲,只是鎮(zhèn)里有規(guī)定,他不能打破先例,所以鼻胃堅強地抵御著那種香的誘惑。局長提出吃鹵菜,正好成全了他的心意。
一餐飯吃下來,三樣東西讓他難忘。一是女人的靚艷和麻利讓他難忘。二是鹵菜的味道讓他難忘。三是女人的經(jīng)歷讓他難忘。原來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別人議論這個女人臉模子正但人不正,但是從局長的講述之中,他對她的印象有了徹底改變。女人帶著和前夫留下的一雙兒女、前夫癱瘓在床的父親和身體不好的母親以及她的雙親在一塊兒生活,用她柔弱單薄的雙肩撐著這個七口之家。他開始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萌生了一股幫助這個女人一把的沖動。
鹵香的誘惑,對女人的心儀以及助人為樂的欲望,讓他把接待客人的地點逐漸從鎮(zhèn)招待所轉(zhuǎn)到雯雯飯店。鎮(zhèn)招待所說到底吃的是鎮(zhèn)干部的飯,也就是一把手書記的飯。一把手書記的接待地點發(fā)生戰(zhàn)略轉(zhuǎn)移后,鎮(zhèn)招待所生意清淡難以為繼只能關(guān)門,雯雯飯店理所當然地成了鎮(zhèn)政府的接待中心,以致社會上稱雯雯飯店為鎮(zhèn)第二招待所。一般飯店不做簽單掛賬生意,因為賬難收錢難討。但雯雯飯店不同,只要是熟人只要是朋友,無論是村里還是鎮(zhèn)直,吃完后可以簽單走人。光這一點,為這個女人掙得不少贊譽。尤其是村支書,被很多飯館酒肆列入“黑名單”,明確告示“村里免賒”。囊中羞澀四處碰壁無處進餐的村支書們在雯雯飯店不僅不受歧視,而且受到上賓禮遇,他們對這個女人有的是圣母一樣的膜拜。
三年多前,女人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興辦起了“雯雯愛心院”,為政府扛起了一方公益。他不能為雯雯飯店作宣傳搞推銷,只能無所顧忌地頻繁出入飯店,明目張膽地在飯店留宿,拿自己的名聲為飯店當“廣告”。他要故意讓外人看見,故意讓社會引起熱議,故意讓他和她的故事遠播四方。這一招真靈,吸引了縣城及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一些獵奇好事者專門而來,除了吃吃鹵菜,還可以一睹飯店女老板的風采。他這樣幫助她,就是希望她把飯店辦好,賺更多的錢貼補“愛心院”。如他所愿,飯店生意興隆,天天爆滿。社會上也出現(xiàn)了沸沸揚揚的議論,說“許佳雯靠臉蛋拉攏腐蝕干部”,說他“睡了許佳雯,便拼命地為她拉生意攬客人”,還說“雯雯飯店名義上是許佳雯的,實際上是兩個合開的,利潤對半分”,等等。聽到這些,他并不驚奇,只是惱怒那些人不該把臟水劈頭蓋臉地潑向一位充滿愛心有情有義的弱女子。要知道她的肩膀不僅擔著家庭,而且擔著本不該她擔的社會義務。
“宋書記,流言止于事實,隨著‘雯雯愛心院逐漸為社會所知曉,大家會還許佳雯一個公道,并且還會給她一份贊美和一種尊重。”王土城說。
“但愿吧!”宋水生回應道。
小車悄悄地停在雯雯飯店門前,宋水生拉開車門走下去,一眼瞧見許佳雯若有所思地站在門口張望。她上著白色蠶絲長袖襯衫,下穿黑色長裙,一頭烏發(fā)盤成髻用黑色網(wǎng)兜罩著,插著一根銀簪,白面粉頰楚楚動人。
宋水生和王土城走到門口,才把她從悵然中喚回。“來啦。”她勉強擠出一笑,招呼道,語調(diào)平淡,缺少了往日的那股子熱乎勁。
服務小姐把他和王土城引到二樓一間小包房內(nèi),只見桌上擺著鹵鳳爪、鹵牛肉、鹵豬耳朵、鹵鴨脖等四碟鹵菜和一瓶“枝江王”白酒。菜是平日愛吃的菜,酒是平日常喝的酒,讓他胃口大開食欲倍增。
王土城打開酒,用兩只玻璃杯分了,端一杯擱在他的面前,事前警告道:“必須喝光,不許耍賴!”
“看老子酒量不行,下戰(zhàn)書了。喝就喝了,誰怕誰呀!”宋水生豪氣沖天道,說著端起酒杯猛喝一口。
杯來盞去你敬我回,杯沿相碰叮叮咚咚,兩人喝得甚是盡興。
接近尾聲,許佳雯端著一碗江鰱湯走進廳來,她凹凸有致豐乳肥臀的身段,像磁鐵緊緊地吸住了王土城的眼球。她擱好湯,不言不語地拉開門,裙擺旋起的風,把她身上好聞的香味撲扇在鼻翼之下,讓兩個男人一陣沉醉。
“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感覺肯定特爽吧。”王土城淫笑道,口水快要流出來。
宋水生端起酒杯,往桌上狠狠一,小聲吼道:“你狗日的就不能說句人話?”
“哎呀,貴為一方諸侯,玩?zhèn)€把女人再正常不過,何況如此美色?貓見了要叫春,狗見了要打連。”王土城口無遮攔道。
宋水生臉色赤紅,雙眼冒火,跳將起身,憤然道:“老子是干部!干部,你懂嗎?不是見了好東西就能拿,碰到好女人就能弄的。老子平時開會給你們講過多少遍,吃共產(chǎn)黨這碗飯就得受共產(chǎn)黨的紀律管!你狗日的耳朵被狗屎堵了?”
王土城被罵得狗血淋頭,不敢吱聲,待他情緒稍稍平復下來,才解釋道:“社會上都在傳,我也不相信,一直憋著。今兒個借酒壯膽,才隨便問問。”
“啪!”宋水生一掌拍在桌上,魚湯濺了一桌,兩只酒杯跳起“探戈”,“社會傳言你也信啦!”宋水生痛心疾首,“那些人的心態(tài)齷齪下作,所以他們眼里所看到的都是齷齪下作之事。你也跟著豬腦袋呀?”
王土城端起酒杯,認錯道:“我豬腦!我嘴賤!為表歉意,我一口干了。”說完豎起酒杯,將小半杯酒灌進喉嚨。
看到他滿臉真誠態(tài)度謙恭的樣子,宋水生沒再責怪他,端起酒杯也將杯中之酒一口清了,臉色頓時變得血紅血紅的,像下鍋煮熟的蝦球。
“我送你上車回去休息吧。”王土城走到他的身邊,準備攙扶。
“算了,老子就在樓上將就一宿,你走吧。”宋水生站起身,手一揮,說。
他踉蹌著走上三樓客房,像丟木墩似的把自己扔在床上,眨眼工夫便昏睡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覺到身上有柔柔的東西掠過,就像小時候感冒后吃過退燒藥昏睡過去通身大汗淋漓,母親拿著毛巾輕輕地擦汗一樣。他努力睜開發(fā)沉的雙眼,猛然看到女人正在悉心為自己擦腳。他收了收腳,不好意思地說:“一雙臭腳,值得你這樣拾掇么?”
她抬起頭,說:“在鄉(xiāng)下工作邋遢一點人家會夸贊你和老百姓打成一片,馬上就要進城了,得注意起碼的衛(wèi)生,不然人家會嫌棄的。”
“幾十年養(yǎng)成的這種習慣,一時半會兒怎么拗得過來?只能慢慢改了。”他說。
她拿剪刀給他剪平腳指甲,用銼刀磨光,拿毛巾細細地把腳趾縫里擦洗一遍,停住手,說:“嫂子會照顧你的。”
“哎呀,別提她了,當個高三班主任,背著‘全國勞模的榮譽,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人就賣給了學校,哪有時間照顧我。”他搖頭道。
她拎起毛巾,擰干,甩干手里的水,有些擔憂地問:“今年的水位真要超歷史呀?”
他點了點頭,迅速看到她的臉色陰沉下來,像抹過苦汁一樣。他此時才知道她今天表現(xiàn)出悶悶不樂的原因。她是擔心水大汛急洪口民垸難保,將近35萬畝農(nóng)田的收成泡湯。因為她在洪口垸小光村種有250畝田,還以他的名義在劉家垸種了200畝地。450畝地的收成可以保證“雯雯愛心院”一年的基本開銷。
“今天下午魯家老二老三來找我,叫嚷到處找不到你的人,讓我轉(zhuǎn)告你,他們要收回劉家垸那200畝地。”她小聲說。
“五年合同只種了三年,沒到期咧。”他滿有把握地說。
“干脆還給他們算了,我怕他們到處去告狀。”她在床邊坐下,有些擔心地說。
他揪身而起,抓住她的手握在手中,壯膽道:“怕什么,咱有合同在手!”
她用力抽出手,冷峻地說:“我能怕什么?我是擔心你受牽連。”
平時一貫大大咧咧、快言快語的女人,此刻卻變得文靜典雅,小心謹慎,展示的是另一番風景。他沖動地從她身后用雙手箍住她的腰肢,眼里好像冒著火球,嘴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我想——”
她先是一陣慌亂,繼而鎮(zhèn)靜下來,拿手輕輕地敲打著箍在她腰上的手,佯裝生氣道:“到省里呆了幾天就長出本事,學會調(diào)情挑欲了。”
他的手依舊箍著,緊緊的,頭靠在她的背上,似乎要在那兒尋找到休憩的平臺。
她用力地掰開他的手,站起身,公事公辦地說:“我叫司機等在樓下,讓他送你回機關(guān)休息吧。”
“深更半夜的,我就不回去了吧。”他望著她的眼睛,征詢道。
“你是即將要調(diào)到縣城的人,何必讓人捏到疼,嚼舌頭說閑話呢?”她開導道。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有什么可顧慮的?再說,老子把大半生獻給林豐這個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做了八九年黨委書記,資格最老,調(diào)到縣城當個局長說破天理也不會受啥影響。”他犟著頭,居功自傲地說。
“大家都傳你當縣水務局長,可水務局是縣里最好的科局之一,好多雙眼睛盯著呢。”她慎重提醒說。
她的話讓他產(chǎn)生了警覺,聯(lián)想到前幾天有幾個政界好友到黨校去看他,向他透露政府常務副秘書長和一個做了六年黨委書記的同僚都在覬覦水務局長的職位。當時他并沒多在意,總認為自己資格老資歷深,又在湖區(qū)水鄉(xiāng)工作,熟諳防汛業(yè)務,應該是水務局長的不二人選。但聽到她再次提及這件事,他便感到了一些不尋常。傳言能夠流進她的耳里,說明那幾個競爭對手已經(jīng)暗中行動并且“功課”做得很深了。而自己卻穩(wěn)坐釣魚臺似的不急不慌,真好像水務局長非己莫屬一樣。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劃過一縷不安。
“月底就要調(diào)整到位,這段時間不能出丁點差錯,所以今晚你必須回到機關(guān)休息。防汛期間,千萬別讓人拿這說事。”她沉著建議道,拿手指捋順他硬茬似的頭發(fā)。
看來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現(xiàn)得比自己更加理性,更加穩(wěn)健。心里喟嘆過后,他趕緊下床,趿上涼鞋,奪門而去。
白靈峰出生在武夷山邊的一個小村莊,在他的記憶之中,不是嶙峋怪狀的山石,便是花果飄香的山林。過了29個生日,何曾見過大洪大水?
從縣上傳來消息,漢江和東順河沿線即將進入主汛期,他的心里一驚,吃過晚飯,便獨自來到東順河大堤上。看到?jīng)坝颗炫鹊暮樗简v而來,直瀉而下,心中頓時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震撼。他站在水尺邊,看到水位只有30.6米,按照水情預報,最高水位將達到超歷史的32.7米,整個東順河將是滿滿當當驚濤拍岸,那是何等壯觀何等恐怖的畫面。東順河大堤能夠阻擋住這奔如野馬的滔滔洪水嗎?
汛期到來之前,白靈峰一直以為自己是超幸運的。小學畢業(yè)作為第一名選送到鎮(zhèn)重點初中,初中畢業(yè)作為優(yōu)等生被省城重點高中免費招錄,高考又以高出重點線二十多分被省城一重點大學錄取,四年后保送研究生,之后被省委組織部選調(diào)到基層工作。從鎮(zhèn)長助理到鎮(zhèn)委副書記到團縣委書記再到鎮(zhèn)長,他只用了六年時間。雖然鎮(zhèn)長也是一把手,但只是行政一把手,真正的一把手是鎮(zhèn)委書記。實際上他離真正一把手的距離很近很近,幾乎伸手可摘。上個月縣里已經(jīng)對鄉(xiāng)鎮(zhèn)班子進行了換屆前的全面考查,書記宋水生做了八年多一把手,理應調(diào)到縣里當局長,據(jù)傳當水務局長,便派他到省委黨校進修,既是在給外邊“放風”,為自己“造勢”,也是縣里對自己進行“任前預演”。一切的一切都十分順利,離月底任命就那么十幾二十天的工夫。然而,突如其來的汛期讓他猝不及防,超越歷史的洪峰使他緊張不安。白靈峰的第一反應就是給宋水生打電話,請這位“老防汛”回鎮(zhèn)坐鎮(zhèn)指揮抗擊洪水。宋水生膽大心細,明察秋毫,預判準確,威信甚高,在林豐工作三十多年,風里雨里大汛小水,啥都經(jīng)歷過。憑他的膽識、經(jīng)驗和威望,再大的汛再猛的水何愁抵御不住?白靈峰掏出手機,正要撥號出去,但轉(zhuǎn)而一想,覺得打電話有失穩(wěn)妥。宋水生由縣委派到省委黨校離職培訓,要打電話讓他回來也只能是縣委辦公室打,自己怎么能貿(mào)然打這個電話呢?再說,自己現(xiàn)在是代理一把手,再難的活只能自己干,再險的事只能自己擔。如果給宋水生打電話請他回來,勢必會在他的心目之中留下一種“遇事推諉、不敢擔當“的印象。鎮(zhèn)委書記職務還沒被任命,就給人留下這種印象,今后還有繼續(xù)仕進的空間么?
如果不打電話讓宋水生回鎮(zhèn)指揮防汛,今年的水位超歷史,萬一沿線大堤出現(xiàn)閃失怎么辦?尤其是洪口民垸大堤像刮引多次的女人的子宮,形成了習慣性流產(chǎn),幾乎是逢大水就潰口。在仕進的關(guān)鍵時刻,自己何苦要擔這個責呢?旁人議論起來,說某某任內(nèi)防汛時出現(xiàn)過倒堤垮壩的潰口事件,那可是很不光彩的事呀!自己還很年輕,是干大事的料,怎么能夠栽在這種事情上呢?
糾結(jié)過后,白靈峰決定請宋水生回鎮(zhèn)主持防汛。宋水生雖然名義上走了,如果不出現(xiàn)防汛,他就再也不會回鎮(zhèn)上工作。但他黨委書記職務未免,還是林豐鎮(zhèn)的一號,重大汛期和突發(fā)災害時他必須回來履職。自己充其量是個代理一號,在這種隨時可能出現(xiàn)災難的緊急時刻,為什么要抻頭為別人接一磚頭呢?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宋水生正是那棵可供自己乘陰納涼的大樹呀,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電話必須要打,但又不能自己打。思慮再三,白靈峰決定求助于在縣委督辦室任副主任的同學黃鋼。晚上回到鎮(zhèn)機關(guān),他打通黃鋼的電話,把意圖一說,黃鋼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說明天先請示一下秘書長,再通知宋水生回來。放下電話,他一個鯉魚翻身地在床上打了一個滾,為自己想出這么絕妙的點子而拍案叫絕欣喜不已。
第二天早上,打開電視收看“朝聞天下”。從新聞之中,他了解到丹江口水庫水位逼近峰值,已經(jīng)增開閘孔泄洪緩壓。漢江上游之水如大兵壓境,作為中游最大支流的東順河難逃洪災。雖然黃鋼答應給宋水生打電話通知他回來,憑他對宋水生的了解,宋水生應該會屁顛屁顛地往鎮(zhèn)里趕。但是在無法確保宋水生回來之前,自己是代理一把手,必須保證代理期間不出差錯,所以得提前介入事先準備。吃完早餐后,他便拉上政府辦主任小湯來到水管所。王土城站在院子里,手里拿著油餅往嘴里塞,腮幫子鼓得像注水的豬脬脬,見到他倆,邊嚼邊說:“白政府來了,我正要去鎮(zhèn)里向您匯報咧。”白靈峰笑道:“您是‘防汛通,應該是我們來向您請教。”王土城咽下最后一口,翻著白眼道:“您這是折煞我呀!只不過是癡長幾歲,多經(jīng)歷幾場大水而已。”政府辦小湯主任插進來說:“您老就別謙虛了,這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您是沒授銜的‘防汛專家?”王土城謙遜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白靈峰說:“聽說您兒子也是學水利的,千萬別讓您的這身技藝失傳了。”王土城說:“兒子水利專科學校畢業(yè)兩年多了,不肯外出打工,一直呆在家里,找了宋書記幾次,他說沒編制就一直擱著。”白靈峰說:“不急不急,會解決的。”說完,望著王土城點頭一笑,似乎給他傳遞著某種信息。
幾個人說說笑笑來到東順河大堤上。白靈峰一看河水比昨日晚間又漲了幾分,他問:“現(xiàn)在水位多少?”王土城看了看河坡和水位,說:“應該在31.1米上下。”小湯主任走下臺階湊近水尺一看,驚呼道:“神了,水位正在31.1米的刻度上咧。”
望著王土城,白靈峰的心里很是欽佩,同時整個人仿佛找到了依傍一樣,感覺踏實多了。對防汛這項工作不能說是一竅不通,但至多只能算是“學前班”水平。在下屬面前不能表現(xiàn)得太無知,必須裝模作樣地“指示”幾句。于是他想到了開會。因為共產(chǎn)黨的每項工作都是工作開始前開動員會,工作進行之中開推進會,工作遇到困難開督辦會,工作完成之后開總結(jié)會。他裝出很內(nèi)行的樣子問:“防汛動員大會什么時候召開為宜?”王土城說:“會當然早開為好,早開可以早點搭起鬧臺。現(xiàn)在村里對待防汛就像城墻上的麻雀,膽兒忒大了,都成老油條了。今天開會,拖到明天上人;明天開會,挨到后天上人。反正他們要慢一個節(jié)拍遲一天時辰,有時把人急得只想跳河。”
不用王土城說,白靈峰也清楚村組干部拖時延日的德性,即便火燒眉毛虎追屁股,他們也像老牛拉破車一樣,不緊不慢緩緩而進。既然秉性難改惰性難變,何不從水位上做點手腳,打個時間差呢?他指著水尺說:“王所長,水尺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王土城望著水尺,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白靈峰不急不慌地啟迪道:“這水尺是白色底黑刻度紅油漆寫的數(shù)字,如果按照這種模式去做一張噴繪往水尺上一貼,在原有基礎(chǔ)上提升20厘米——?”
王土城頓時恍然大悟,思索片刻,連忙打破道:“這可使不得,現(xiàn)在提高20厘米不打緊,但到了警戒水位和保證水位,那得按要求投工投勞,而有很多投的是冤枉工無效勞。再說,久居東順河邊的人,眼睛里有把尺度,他們看水位比水尺還準,只怕糊弄不過他們。”
白靈峰拉下臉,嚴肅地說:“防汛大于天,多投工投勞有啥不好?人多力量大呀!萬一出現(xiàn)險情,人多搶起來更有把握。”
王土城一時語塞,找不到合適的反駁理由,瞪眼望著河面。
白靈峰用教訓的口吻說:“王所長,要善于變通,要學會搞巧,工作起來才得心應手。”
王土城還想張口申辯,被白靈峰打斷,“別說了,王所長,這件事就按我說的去辦吧。”說完,眼睛熱熱地望著王土城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別有蘊意。
王土城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埋頭而去。
望著王土城走下堤坡慢慢獨行的背影,白靈峰感覺到這位“老防汛”心頭疙瘩沒全解開,有那么一點不情不愿。人稱“老頑固”的王土城用經(jīng)驗主義和本本主義死死捍衛(wèi)著他在防汛抗洪上的權(quán)威,殊不知防汛抗洪也要推陳出新方能與時俱進。如果照搬照套墨守成規(guī),防汛抗洪工作只會越來越難,看來得找時間給這位“老防汛”洗洗腦子換換思想。
社會上的人說,在林豐鎮(zhèn),王土城只信服一個人——宋水生,對于鎮(zhèn)上其他人,不說聽你的,也許他根本沒把你放在眼里。但是,自己僅用短短半小時工夫,就不費吹灰之力乖乖地收服了他。他到底是佩服自己的高招妙著,還是臣服于自己暗示給他的那個許愿呢?白靈峰不能確切地分辨開來。但是有一點他很清楚,權(quán)力的魔力主宰著這場征服。
當一把手真好!白靈峰在心里喟嘆過后,對月底就要履新黨委書記,當真正一把手而充滿期待、憧憬和渴望。他渾身來了勁兒,給站在身旁的小湯主任發(fā)令道:“讓黨辦下通知,上午11點在鎮(zhèn)防汛指揮部召開支部書記會,動員防汛抗洪工作。”
小湯立馬打電話作安排去了。
他選擇在上午下班前半小時開會,是有考慮的,汲取上次開會的教訓所在。三個月前的一場持續(xù)暴雨,林豐鎮(zhèn)塘滿堰滿,白茫茫一片。恰巧宋水生陪縣委書記參加海南一個招商活動,他第一次主持召開村支部書記會議,安排部署排澇抗災工作。分管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工作的副書記黃江波主持會議,他主講,也就講了一刻鐘工夫。講完以后,他似乎嫌會議開得太短,沒有達到某種收效,便讓村支部書記表態(tài)發(fā)言。誰知道他們憋了一肚子火氣,噼里啪拉地一發(fā)而不可收,會場像炸開了鍋一樣。有幾個村支書為關(guān)閘和開閘糾纏不清爭吵不絕,恨不得操戈動武大打出手。他壓不住那個陣勢,只好把黃江波拉到一邊商量對策。黃副書記想了想,說我有法子。來到會場后,黃江波把桌子一擂,麥克風從擱架上震落下來,發(fā)出刺耳的尖叫,會場這才安靜下來。黃海波唬著臉,怒氣沖沖地說:“都水漫村落了,還在這兒扯皮拉筋。白鎮(zhèn)長作的安排,是宋書記授意的。我剛才給宋書記打了電話,他讓你們不講條件地去落實去執(zhí)行,必須在最短時間內(nèi)搶排出農(nóng)田搶排出魚池。”會場里瞬時鴉雀無聲。“宋書記”的名字就像雷公老爺,不曾謀面但讓人震撼和嘆服。他原以為這是一個一把手的自然權(quán)威,自己如果能夠當上一把手,也會順理成章地具備這種權(quán)威。但是,從很多事例來看,并不盡然。宋水生鮮少穿皮鞋,夏秋一雙涼鞋,冬春一雙解放球鞋。他說腳上的泥土有多深,和老百姓的感情就有多深。同時,宋水生下村到組,很少坐小汽車,總是騎一輛自行車。應該說,自行車在當今的機關(guān)算是稀罕物件了。他說,小車跑得快,不是和老百姓越走越近,而是漸行漸遠。最讓人難以理喻的是,他能在村支書家里和他們掰著腳趾頭嘮嗑閑扯,也能和他們光著膀開懷豪飲,還能和他們打草連鋪同住同宿,掏心掏肝地一聊就是半夜的家常。
宋水生的做法似乎有些返璞歸真,又似乎在追尋一種與眾不同和不同凡響,努力地發(fā)揚本該保持卻被我們逐漸拋棄的那種作風;但是,卻有些不合時宜,與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為此,白靈峰想過多次,起先對宋水生有的只是一種景仰和敬佩,繼而又是羨慕和嫉妒,最后竟然演變成一種恨意了。因為他很想效仿宋水生的做法,但是,不僅僅存在一種境界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如何堅持的問題。他始終拉不下那個架舍不下那個臉,做著做著,感覺自己在“作秀”在“裝點門面”、在“東施效顰”,連自己都感到好笑。宋水生為什么能做得那么自然那么順溜那么讓人信服呢?他仔細琢磨后,最后得出結(jié)論:宋水生從參加工作以來就沒有丟棄這種好的傳統(tǒng),一直保持著這種貼近群眾親近百姓的作風。而自己現(xiàn)在好比一個從軍多年的軍人回家去拜見高堂,不知是該走展示軍人雄姿的正步,還是該走兒時慣走的常步?他從心底里責怨宋水生讓自己變得無所適從變得手足無措。
走回指揮部時,他在腦子里思慮著隔會兒的講話要點。坐進辦公室,他拿起筆在本子上畫出了講話提綱。
11點鐘,他沉郁著臉緊鎖眉頭走進會議室,霎時會場顯得很莊嚴,氣氛格外肅穆。這是他特意營造的氛圍。防汛、抗洪工作需要這種緊張來突顯其莊重和嚴肅。人只有收住了心繃緊了弦,才會對這項工作引起重視。副書記黃江波通報了汛情、水位,安排了防守段面以及需要上堤的防守勞力。他從統(tǒng)一認識講到多措并舉再講到加強領(lǐng)導,自始至終講得短促而緊湊,沒有拖泥帶水。尤其是講到責任追究時,語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語句斬釘截鐵、不留余地,刀砍斧劈好似隨時有人頭落地一樣。當看到坐在臺下的村支書一個個洗耳恭聽潛心聆教的恭順樣子,他真正領(lǐng)略到了當一把手的那種君臨天下的風光和一言九鼎的權(quán)威。
會議開了半小時便結(jié)束。他汲取上次教訓,沒有安排會上討論,避免相互間冗長的爭論。略去表態(tài)發(fā)言,讓村支書們沒有講客觀擺難度的機會。這個時候他需要的是“一個聲音”和絕對服從,一絲雜音都會影響防汛抗洪的全面展開深入推進。
中午,接到未婚妻文倩的電話,告知他已經(jīng)順利回到省城,她想利用這次休假一星期的機會,讓雙方老人聚到一塊兒吃頓飯,把婚禮辦了。他支支吾吾未敢表態(tài),怕傷未婚妻的心。兩人領(lǐng)證快一年了,婚禮因他一拖再拖。
下午兩點半,他推出自行車,在機關(guān)大樓門前喊道:“湯主任,咱們騎車巡堤去。”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想達到母雞下蛋后“咯嗒咯嗒”引起主人注意的效果。其實,午休時,為巡堤是騎自行車還是坐小車,他糾結(jié)了好一陣子。騎上自行車一邊騎行一邊巡察和督導,跑完百余公里的堤段,少說也得兩三天,費時不說,也很累人。從本心上講,他愿意坐著小車去巡堤,既節(jié)省時間,更顯得輕松。但是,宋水生下村進組都是騎自行車,自己得和一把手保持一致,不然,機關(guān)干部和村干部以及老百姓就會在背地里戳你的背脊說你作風不好。所以,即便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他也得做做樣子。
和小湯主任騎著自行車來到水管所,準備邀上王土城一同去巡堤。王土城從一臺破“長風”車上下來,說:“白鎮(zhèn)長,您的作風也太扎實了吧。今天下午把全部防守段面跑一遍,兩百多里路,您吃得這個苦,我們可受不了這種累呀!我們單位這車破是破了點,您就委屈一下吧,多少它可以讓您在每個村的防守段面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檢查和指導。”
“哎呀,還是王所長想得周到呀!”小湯主任趕緊應和道。
王土城強行從他手里奪過自行車,將自行車推進辦公室。
他裝作有些不情不愿地坐進副駕位置。破“長風”牛吼馬喘般地行進在東順河大堤上。
東順河大堤列入國家長江流域的整治范疇,曾經(jīng)被整險加固過,堤面加高,堤腳加寬,堤身加厚,可謂固若金湯。盡管這樣,各村在動員會后立馬行動,在各自防守段面插起紅旗,豎起責任牌,搭起臨時指揮棚。二十多公里的段面,他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心里極為踏實。
小車正要從紅廟渡口乘船過河,王土城接到縣防總電話,讓他上報防汛有關(guān)數(shù)據(jù)。白靈峰說:“你先回去,跟我把數(shù)字報好。”王土成心領(lǐng)神會,離開之前,對白靈峰說:“白政府,洪口民垸堤有一百多里,但險段只有兩處:殷家咀和劉家垸閘。您只要在這兩個地方重點督辦一下就行了。”白靈峰點頭道:“我知道了。”
小車開上駁船過了河,駛上民垸堤,宛如從高速公路走到羊腸小道。民垸堤蜿蜒曲折,坡陡身薄,就像一個先天不足后天營養(yǎng)不良的羸弱的孩童。按上級規(guī)定,民垸在防汛緊急時刻屬行洪蓄水之垸,大堤不宜加固,垸內(nèi)不宜耕作,不能居住。但因前些年汛事漸少,民垸內(nèi)田廣地肥,普種博收,老百姓畫地為牢搶種搶收已成慣常。民垸堤不在國家大江大河整治之列,所以逢特大水汛,民垸堤基本不保。殷家咀段曾連續(xù)潰口幾次,成為民垸大堤的險中之險。
“長風”車停在殷家咀經(jīng)常潰口的地段,白靈峰下車后,和候在路邊的村支書王大有握手打招呼。看到堤坡上近百名勞力手持鐵鍬躬身鏟除雜草,他欣喜地贊揚道:“很好,王書記!”王大有聽到鎮(zhèn)長表揚,臉上露出喜色,齜著兩顆齙牙,說:“堤是我們的堤,田是我們的田,領(lǐng)導一聲令下要嚴防死守,我們當然義不容辭!”王大有的回答照錄了他上午動員會上的原話,此時聽來特別順耳特別熨帖,讓他又一次感受到當領(lǐng)導當一號的權(quán)威和榮耀。他拍拍王大有的肩膀,連說了幾個“好”!
小車卷起一路灰霧,駛向劉家垸閘。
劉家垸處在“葫蘆垸”頂部位置,靠西有一座排水閘,取名劉家垸閘,上世紀70年代所建,年久失修,成為“病閘”。每到大汛來臨,這里是最讓人提心吊膽的地方。由于閘體老化,閘面水泥斑落,大水侵襲時有些搖搖欲墜,鎮(zhèn)里雖然派重兵把守,但總是讓人心驚膽戰(zhàn)惴惴不安。
劉家垸閘已被洪水淹沒大半,唯有一根螺旋桿聳立在空中。白靈峰從左到右從上到下視察一通后,望著那根螺旋桿,仿佛看到一位不會游泳的垂垂老者落水后直往下沉,只有幾綹稀發(fā)在水面上漂移。他的心緊了起來,除了這座“病閘”帶給他緊張外,更讓他不安的是,沒有看到村干部,也沒有看到村里上一個勞力在閘邊作汛前準備。他急切地問:“劉大成呢?”小湯掏出手機,立馬給劉大成打電話。
一會兒,小湯給他報告,說劉大成正在村上一農(nóng)戶家參加喝酒打牌。他急憤地說:“劉大成的膽兒也太大了,防汛時期居然還敢喝酒打牌?必須嚴肅處理!”小湯冷笑道:“您還敢處理?他早就想跛子拜年——順一歪了。劉家垸前幾年一年換幾任書記,沒一個人能超過半年。大前年,宋書記帶著村里的十幾個老黨員到省城火車站,把做票販子生意的劉大成請回來,村里這兩年才安穩(wěn)一些。鎮(zhèn)上讓他入黨,他不干,說做票販子一年可賺幾十萬,保不準哪天丟掉這副亂攤子去重操舊業(yè)。所以,您千萬別發(fā)火,就當哺咪勸小姑一樣,順著他一點。”
“防汛責任大于天,順著他,誰來負這個責任?”白靈峰越聽越氣,大聲質(zhì)問道。
小湯連忙勸慰道:“白鎮(zhèn)長您息怒,我是怕您批評他把他惹毛,他撂下?lián)硬桓闪耍謇镆粫r半會兒找不出挑頭領(lǐng)責的人,那時會更被動。”
“死了張屠夫,就吃有毛豬?走了劉大成,沒人來掌門?我告訴你,共產(chǎn)黨內(nèi)最最不缺的是干部。他劉大成寅時走,我卯時找人頂上!”白靈峰發(fā)狠似的大聲嚷道。
劉大成搭乘一輛摩托車呼嘯而至,他走到白靈峰面前,輕言輕語道:“白政府,我是被大伙請回來的,答應干三年。我肯定要走的,但不是現(xiàn)在,我得把這次大汛防完。做人要地道,不給后任留下任何麻煩。”
“你這種態(tài)度能防好汛?鬼才信咧。”白靈峰有些蔑視地望了劉大成一眼,“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閑心喝酒、打牌?”
“白政府。”劉大成叫道,眨了眨那雙狡黠的眼睛,說,“村上好不容易考出去一個重點大學生,人家一個多月前擇了日子選好期定在今天請客,我是村主任,好歹得到場恭喜道賀吧。何況,利用村民們在一塊兒喝酒打牌、樂呵樂呵的機會,我也順便傳達了上午的會議精神和你的講話要求。這么好的戰(zhàn)前動員和誓師大會,沒什么不妥呀。”
“你不要在這兒歪嚼!”白靈峰拉下臉,嚴厲批評道,“我上午在會上明確要求,下午必須行動必須上足勞力,你們卻置若罔聞無動于衷。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瀆職!”
劉大成摸摸他光光的腦袋,不緊不慢地說:“你別拿大帽子扣人。我告訴你,勞力現(xiàn)在還不能上。”
白靈峰一愣,急問:“為什么?”
“因為還沒到上勞力的水位。”劉大成鎮(zhèn)定自若輕言慢語地說,“我們村上的人從卵子一粟大就開始防汛,眼睛亮堂著咧。目前離上勞力,水位至少相差20厘米。我們村窮,擱不住瞎折騰。同時,我最反對去做那些無用功。”
白靈峰怎么也料想不到一個連村支書都不是的代理村主任能夠如此蔑視領(lǐng)導口吐狂言。他的臉氣得扭曲得變了形,聲音也變了調(diào),吼叫道:“劉大成,你聽好了,我按上級要求指揮防汛,不是瞎折騰。為了打有準備之仗,我們提前作好防汛各項準備,以便快速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更不是在做無用功!”
“我不想再和你爭辯下去,因為你根本不懂水性,不了解防汛。”劉大成不屑一顧,態(tài)度傲慢。隔了一會兒,他低沉著聲音說:“劉家垸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比你對它更有感情。我曉得如何來守護我的家園。”說完,扭頭揚長而去。
“他這個人就是這副德性,人不傷人嘴傷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小湯在一旁勸慰道。
望著劉大成匆匆遠去的背影以及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青光的腦殼,白靈峰恨得牙咬得咯咯直響,內(nèi)心洶涌澎湃回蕩著一句話:“不得好死的東西,看我將來怎么收拾你!”
早上五點半鐘,宋水生就起床了。無論睡多遲,宋水生都會在這個時候醒來。生物鐘已經(jīng)把他的起床時間分秒不差地刻在這個時段,讓他沒有賴床的習慣。從窗口望出去,林子里的鳥兒吱吱喳喳歡叫不停,把人的心唱醉了。
漱洗完畢,宋水生來到機關(guān)食堂準備吃早餐。大師傅說,您太早了,稀飯還沒熬好咧。他便從蒸籠格里拿了兩個饅頭,一邊往口里塞一邊走向操場。饅頭吃完,轉(zhuǎn)了幾圈,剛在操場中央立定,白靈峰徑直走了過來,向他匯報了防汛備汛情況。末了,便直言不諱地表述了他的擔憂:“劉家垸閘屬最險段面,昨天上午動員會后,村主任劉大成和鄉(xiāng)親們居然聚在一塊兒喝酒打牌。我去督辦,他不僅不承認錯誤,反而大放厥詞攻擊領(lǐng)導。形勢這么緊張,汛事這么急迫,劉大成自以為是,目無領(lǐng)導按兵不動,我建議立即撤換!”宋水生從白靈峰的表情上和言語中已經(jīng)猜到他昨日受了劉大成的氣,并且氣得不輕。不了解劉大成的人,誰也受不了他不加修飾的直巴隆通和近乎傷害的人身攻擊。鎮(zhèn)長提出此事,是希望書記給他撐腰,好比小弟弟在外受了欺負,希望大哥為他出面打抱不平一樣。這個時刻,不論白靈峰和劉大成孰對孰錯誰是誰非,他都必須站在白靈峰的立場上,最起碼在言語上給他一些安慰。他順著白靈峰的意思,憤憤地說:“狗日的劉大成,目中無人,狂傲不羈,口無遮攔,傷害他人,早就該撤換了。”
白靈峰直勾勾地望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面對鎮(zhèn)長緊逼過來的目光,宋水生感到躲是躲不過的,他靈機一動,問:“撤換劉大成,有合適的頂替人選嗎?”
白靈峰搖搖頭。
“把劉大成接回來當村主任,他也不安心,按住雞母孵不出雞娃。其實我早就想撤換他,但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選。”
白靈峰的眼里流露出些許失望,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大汛在即,最忌戰(zhàn)前換帥。既然沒有合適接替人選,只能將就了。”
“你的考慮是對的。”宋水生順水推舟地說,“等會兒我到劉家垸巡堤,狠狠地批批他,一方面讓他承認錯誤給你賠禮,另一方面讓他守好險段戴罪立功。”
“聽您的安排。”白靈峰露牙一笑,說。
“今天我們就分頭到各村的防守段面走一走,查一查,你負責東順河大堤這一路,我走一走民垸堤這一段。晚上咱們在防汛指揮部會合碰碰情況。”宋水生布置道。
“好的。”白靈峰答應過后,到機關(guān)食堂吃早餐去了。
宋水生快步走到東順河邊,來到大堤上,但見滾滾洪水直瀉而下,像蛟龍似的順著河床飛沖而去。水勢來得真猛呀!昨晚剛到設防水位,今早就跳過設防,超越警戒水位了。他的心里閃過一縷不安。
他拿出手機給王土城打電話,讓他叫上兩臺“摩的”,迅速趕到堤上。他不想坐小車巡堤。小車卷起的騰騰塵霧經(jīng)風一吹,會撲到堤邊參加防汛的村民身上,嗆得他們遮眼掩鼻,繼而會罵娘罵爹。他不想做讓老百姓看到不高興不舒服的事。本想騎自行車的,但時間緊迫路途較遠難以跑完,所以他選擇坐“摩的”,方便、快捷,老百姓能接受。
不大一會兒工夫,王土城領(lǐng)著兩臺摩托來到堤上。王土城遞給他一頂草帽,說:“兩名車手是我從所里精挑細選出來的,車技應該沒有問題,您放心坐好了。‘
三年前坐摩托,他曾摔折過胳膀,至今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情況特殊,打死他也不會坐這種玩意兒。他玩笑道:“我當然放心,上次摔斷了左胳膀,大不了這次奉獻右胳膀,左右平衡唄。”
兩位車手立直腰桿挺挺胸膛,幾乎異口同聲:“不會的,宋書記,即便我們摔傷,也要保證您毫發(fā)無損。”
“行了,行了,我放心坐。”宋水生爽朗地笑道。
兩位年輕人小心翼翼,中速駕馭,馱著他和王土城并排行進在東順河大堤上。
“王土城,聽說你最近又收集了幾個新段子,講來聽聽。”宋水生說。
“講了您可別罵我呀。”王土城潤潤嗓子,講道:“鎮(zhèn)機關(guān)里,一少婦給兒子喂奶,小孩餓極了,一頓狂吃猛吸,少婦見狀,動情地說:‘這孩子,比我們鎮(zhèn)委書記還厲害!好兆頭啊,今后長大了肯定是個大領(lǐng)導!”
“哈哈!”宋水生笑道,“看來你編笑話真還有點水平,只是拜托你以后別再編派咱們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咱們?nèi)菀讍幔俊?/p>
“不容易。”王土城接口道,“鄉(xiāng)鎮(zhèn)這個層面,上接縣里,下聯(lián)村組,工作都靠你們落實下去,很多時候是兩頭受氣。所以被領(lǐng)導批被群眾罵是正常的事情。一個優(yōu)秀的鎮(zhèn)委書記就是既要維護好上邊又要照顧好下邊,真的不容易!”
王土城的思路從一個幽默段子迅速跳躍到一個嚴肅的話題上邊,用心足矣!撬動了擱在宋水生心頭的那團疙瘩,他試探地問:“假如縣里要棄守洪口民垸,破堤分洪,我該怎么辦?”
摩托車在紅廟渡口上了渡船,王土城把他拉到船頭,望了他一眼,慎重地說:“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您。但您已經(jīng)有主意了,只是您還有些許糾結(jié)。”
“我有什么可糾結(jié)的?”宋水生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
“換屆年份,畢竟不只涉及您一個人的升遷去留。您現(xiàn)在最最懼怕的是縣長書記駕臨林豐。”王土城直白地說。
狗日的王土城,就像你腸子里蠕動的蛔蟲,把你的所思所想摸得清清楚楚。宋水生覺得在他面前沒啥可隱藏的。他說:“如果縣長書記找我談話棄守民垸,我肯定要堅持我的觀點。”
“但是那樣您會得罪領(lǐng)導,并且在超歷史水位的大汛面前,您承擔著前所未有的極高風險。從朋友的角度,從您在林豐任黨委書記八九年的現(xiàn)狀,從縣水務局長虛位以待的實際,我當然希望您順應上級決定炸堤分洪。”王土城入情入理地說。
“順應上級,誰順應洪口民垸內(nèi)三四萬老百姓?”他眼光犀利地望著王土城,質(zhì)問道。
“您面臨著抉擇!況且五年前,你為了洪口民垸,受過一次處分。”王土城說。
“我也想過了,僅我個人的去留算不得什么,關(guān)鍵是涉及書記縣長的升遷以及‘四大家的聯(lián)動,還有林豐班子的變動。五年才換屆一次,很多干部等得心急如焚。但是,我必須要堅持我的觀點:嚴防死守,決不掘堤分洪。只是我不想再去硬碰領(lǐng)導,希望你能從外圍支持我一把。“他很知心地托付道,眼里射出的是兩股信任的暖流。王土城有些受寵若驚,趕緊表態(tài)道:“十萬林豐百姓是您的堅強后盾!我一定親自導演好這出大劇。”
擱在心頭讓他不安讓他憂慮,甚至讓他隱隱作痛的石頭,這才慢慢落了下來。
摩托車在前,他倆在后,爬上堤坡來到民垸堤上,一眼望去,洪口垸內(nèi)一片翠綠、蔥茂,綠茸茸的像毯子一樣。稻谷在無拘無束地抽穗,棉花正滿懷豪情地開放……
“今年老天照應風調(diào)雨順,十年一遇的豐收年景啊!”望著無邊無垠的莊稼地,王土城感嘆道。
王土城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深深地刺激著宋水生敏感的神經(jīng)。如果聽任上級掘口分洪,這片三十多萬畝儼如藍天一樣的綠油油的莊稼地將會毀于一旦。那灌漿進米的稻穗和即將炸裂開桃的棉花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卻要被無情的洪水蹂躪、踐踏、浸泡。他的心像刀剮火燎一樣地疼痛起來。我有權(quán)利保護它們!我有責任保護它們!他在心里暗暗使著勁兒。
宋水生帶著王土城先巡查了位于洪口垸葫蘆肚上的幾個村。每看一個村,都讓人振奮令人鼓舞。村組干部悉數(shù)上堤,按警戒水位的要求,上足了勞力。防汛器材諸如木樁、黃沙、石塊、編織袋等等,都按鎮(zhèn)防總下達的任務數(shù)準備到位。去了幾個村,從村支書到老百姓,問他問得最多的問題是:水位超歷史,上面不會讓我們破堤分洪吧?他總是不厭其煩充滿信心地說:不會,嚴防死守確保民垸!他的堅定他的決心他的鎮(zhèn)定自若像沖鋒號角一樣,給了大伙戰(zhàn)勝洪水的信心和與洪水殊死搏斗的勇氣。他的內(nèi)心也變得更有底氣更加強大。
將近一點鐘,他們來到劉家垸閘,看到劉大成帶著一班村民在車上拿著鐵鍬向下掀著黃沙。閘邊,整整齊齊堆放著千只木樁,碼放著一百多床舊棉絮和從各家收集而來的編織袋。
劉大成從汽車上跳下,來到宋水生身邊,青光頭上的汗珠像蚯蚓趴滿頭顱。宋水生把手上的毛巾遞給他,問:“準備得怎么樣了?”劉大成接過毛巾,在頭上揩了一圈,匯報道:“一切準備就緒,嚴陣以待洪水來侵!”
劉大成做事有頭腦有氣魄,毋庸置疑,宋水生很放心。但是,有必要就昨天沖撞白鎮(zhèn)長一事重點敲打他一下,壓壓他的氣焰,讓他更加警覺。他批評道:“你昨天對白鎮(zhèn)長又胡說八道了吧?”
“沒有,我只是說了幾句真話。”劉大成辯道。
“沒人不讓你說真話。”他板起臉厲聲質(zhì)問道,“說真話一定要攻擊他人傷害他人嗎?何況這個人是代表鎮(zhèn)里來檢查督辦工作的領(lǐng)導。不怪人家說你劉大成說話像1059農(nóng)藥,能毒死人。你積點口德行不行?”
“我也想改掉這個臭毛病,但關(guān)鍵時刻腦子發(fā)熱控制不住。”劉大成認錯道。
“鎮(zhèn)委本應撤換你,但白鎮(zhèn)長說大汛即至不宜換將,保了你。所以鎮(zhèn)委要求你守好段面戴罪立功。”宋水生說。
“嚴防死守,人在堤在!”劉大成信心滿滿、豪氣沖天、極其悲壯地說。
他很高興劉大成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欣然地拍了拍劉大成的肩膀,一切盡在一拍中。輕輕的一拍,蘊含著一種肯定、褒揚和關(guān)愛。
“閘體沒啥變化吧?”王土城插進來問。
“管閘的吳老頭說,閘體好像有些下坐,但不是很確定。”劉大成如實報告道。
聽到閘體出現(xiàn)異動情況,宋水生驚出一身冷汗,他用命令的口氣交代道:“王土城,快把你們所的老所長請來,對閘體仔細地測一測量一量,迅速拿出詳細可行的防控方案和搶險預案,確保安全不容有失!”
兩個送工地飯的勞力挑著飯菜歇下,一聲吆喝,大伙丟下手中工具,一窩蜂似的圍成一團,爭碗奪筷,挑飯舀菜,好不熱鬧。
“您——”劉大成笑著征詢道。
“好久沒吃工地上的大鍋飯了,很想吃。咱們找一樹陰底下,品嘗品嘗。”早餐只吃了兩個饅頭,宋水生感到肚子咕咕叫了。
端上劉大成用一只大瓷碗盛過來的飯菜,蹲下來吃上幾口,手機響了,看一眼來電提示,是鄭縣長秘書的號碼,他趕忙接聽。縣長秘書通知他,鄭縣長和常務副縣長老周兩點半鐘到鎮(zhèn)防汛指揮部,有重要事情找他。
他三口兩嘴虎吞狼咽地扒完飯菜,抹抹嘴,把王土城叫到一邊,小聲告訴他縣長兩點半鐘到。王土城向他會神地點點頭,立馬回去張羅了。
摩托車馱著他急急慌慌趕回鎮(zhèn)防汛指揮部,離兩點半鐘只差幾分鐘。走進會議室,看見鎮(zhèn)長白靈峰坐在里面,正要和他商量如何統(tǒng)一口徑共同回應縣長,外邊的喇叭聲響,縣長的小車已經(jīng)到了院內(nèi)。
迎進鄭縣長和周常務。兩位領(lǐng)導在圓桌的正面坐下,他和白靈峰坐在對面。門被秘書輕輕帶上。
鄭縣長點燃一支煙,猛吸兩口,把煙灰磕進煙灰缸,神色肅穆地說:“漢江流域防汛形勢十分嚴峻,今年尤甚,水位將達到32.7米,超歷史最高水位0.1米。上午省防指召開緊急會議,要求嚴防死守,確保大堤安全。會后我們召開了常委會,決定棄守洪口民垸,破堤行洪,以緩解大堤壓力。我和老周代表縣委縣政府來向你們宣布這個決定,也聽聽你們的意見。”
既然想聽我們的意見,就應該在常委會前來征詢。常委會都作出決定了,還聽我們的意見有何意義呢?我們同意,沒啥可說的,如果我們不同意,那不是違抗縣委決定嗎?宋水生的心里有一些抵觸。他覺得常委會開得過于匆忙,決定作得過于草率。他如果此時發(fā)表意見,一定會沖動難耐激憤不已。忍住!忍住!他狠狠地咽下了涌到喉頭的那股怒氣。
周常務努努嘴,示意他倆發(fā)言。
“我堅決擁護縣委決定!”白靈峰打破靜默,怯生生地說。說完,望了宋水生一眼,本還想說幾句,但被宋水生狠狠地挖了一眼,立馬止住了。
沉默、冷場。
周常務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縣委作出洪口民垸破堤行洪的決定,也是迫不得已,是結(jié)合落實上級要求,經(jīng)過科學的預判和準確的數(shù)據(jù)分析作出的決策。首先,省防指有明確要求:所有灘頭民垸必須無條件地保證行洪通暢。第二,為確保漢江主堤和東順河大堤安全,洪口民垸必須作出犧牲。洪口民垸扒口行洪,可以降低漢江及東順河兩厘米水位。第三,歷史上超32.0米的水位一共出現(xiàn)15次,扒口行洪2次,洪口民垸只防住3次,10次出現(xiàn)倒堤潰口。這次水位超歷史地達到32.7米,防住的幾率小得可憐,或者說,在這樣的大水面前,洪口民垸堤基本難保。與其出現(xiàn)潰口倒堤壞我縣名聲,不如順應上級破堤行洪圖個安逸。”
“周常務,防未防守沒守,怎么就斷定防守不住呢?”宋水生實在憋不住了,脫口反問道。
周常務并沒生他的氣,而是和藹地鼓勵道:“宋水生,你可以擺數(shù)據(jù)講道理發(fā)表你的意見嘛!”
他先看看鄭縣長,再望望周常務,努力擠出笑,有條不紊地說:“作為鎮(zhèn)委書記,我對縣委作出的‘棄守洪口破堤行洪的決定持保留意見。其一,上級所謂灘頭民垸要確保行洪通暢只是規(guī)定,至多是條例,不是法律,我們可以變通執(zhí)行。其二,漢江大堤以及東順河大堤這幾年國家花巨資整治加固過,能夠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雖然這次32.7米的水位超了歷史,但是對大堤根本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其三,歷史上的15次大汛,洪口堤潰口10次,但有9次是長江水位上漲頂托所致,防一次汛都是一個月兩個月,堤身浸泡時間過長,導致潰口垮堤。這次的水是上游來水,來得急,去得快。我認為兩者不可同日而語。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洪口民垸三十多萬畝農(nóng)田,按每畝1000元投入下去,老百姓已經(jīng)投進去三個多億。離收獲至多個把月時間,老百姓就可以從中獲取六個多億的收益。如果破堤行洪,這是極其巨大的一筆損失。”
“民垸是行洪區(qū),按要求不準耕作,我們不應該討論農(nóng)耕的損失問題。”周常務說。
“存在即為合理。老百姓已經(jīng)種了并且快有收成了,我們就得考慮他們的損失。為何要讓即將到手的收成打水漂?難道非要看到洪口民垸內(nèi)三四萬老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無錢可用到處上訪,鬧得雞飛狗跳的,我們的心里才舒服嗎?”宋水生慷慨激昂,幾乎聲淚俱下。他此時打出“民生牌”和“穩(wěn)定牌”,是想引起兩位領(lǐng)導足夠重視。民生是第一要務,穩(wěn)定是第一責任。如果領(lǐng)導們連這點敏銳性都沒有的話,那就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
“水生同志,你的經(jīng)濟賬算得呱呱叫,但你算過政治賬沒有?我們依你,洪口民垸不破堤行洪,你能保證守得住嗎?如果出現(xiàn)潰口,網(wǎng)上一曝,從市里到縣里再到鄉(xiāng)鎮(zhèn),層層要追究責任。失守責任誰來負?社會影響誰來消?換屆之年,幾級干部的政治進步要受到影響,這個過錯誰來背?”鄭縣長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冷峻而又嚴肅地問道。
鄭縣長的問話輕言細語,卻如重錘擊胸,讓他痛徹心扉。他何嘗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有多少次內(nèi)心在經(jīng)過激烈掙扎后,他告誡自己要放棄。只有破堤行洪,是順其自然之舉,理由冠冕堂皇,領(lǐng)導輕松無責。對上面有交代,對百姓有說法,對干部有各得其所的好結(jié)果。尤其是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當組織部任命的水務局長。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職位,也是自己今生的歸宿所在。有職有權(quán),有頭有臉,功德圓滿,一派風光。但是,他覺得當個有權(quán)有勢的水務局長比之洪口民垸棄守帶來的損失有些得不償失。水務局長至多只是一塊香甜的巧克力,僅供一人享用。而洪口民垸三十多萬畝莊稼卻是一塊碩大誘人的蛋糕,可讓眾人分食。他生在東順河邊,除了對這片土地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愫外,他也具有男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征服欲。他想征服水。小時候,成天泡在河里,練就了“水上漂”的技能,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樣樣精通無所不能。他的靈敏的水感和超強的水性讓他征服了水。成年之后,他和水又結(jié)下不解之緣。水讓他感到親近,水又讓他感到恐懼。任鎮(zhèn)委書記八年多,防了四次大汛,然而只成功守住一次。那種想馴服大水駕馭大汛的念頭從未消退過。在即將卸任鎮(zhèn)委書記之前,超歷史水位的大汛翩然而至,他說不出是興奮說不出是緊張,反正他認為這是一次機會。他覺得如果能夠防好這次大汛,不僅為自己的防汛工作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而且會了卻一樁夙愿,今生今世也就無怨無悔了。想到這里,一股崇高的使命感和堅定的擔當意識油然而生。“我愿意擔責!”五個字正要脫口而出,會議室外的吵嚷聲、喧鬧聲和人群在走道內(nèi)穿來穿去的腳步聲傳進來,打亂了會場的秩序。
鄭縣長的秘書推門進來,報告道:“洪口民垸幾百名婦女和老人擠滿了水管所的院子,他們打著‘我們要飯吃我們要收成和‘嚴防死守洪口決不破堤行洪以及‘四萬洪口人和民垸共進退的橫幅,向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請愿來了。”
“你讓他們推選一名代表進來,我想聽聽他們的想法。”鄭縣長吩咐道。
秘書拉開一條縫側(cè)身出去帶上門,片刻工夫,秘書便帶著民選代表走了進來。
讓宋水生始料未及的是,走進來的民選代表是許佳雯。
周常務示意許佳雯坐下。問:“你叫什么名字?”
身著白色碎花長裙的女人沉穩(wěn)、大方地回答道:“我叫許佳雯。”
“老百姓集聚在此,肯定會有一些要求和想法,請你如實告訴我們。”待許佳雯落座,鄭縣長和顏悅色地說。
許佳雯抹抹眼睛,瞬間淚水奪眶而出,她啜泣道:“身處洪口民垸的老百姓苦啊——五年三水,投進去錢,卻沒有收成。這幾年,凡是在洪口民垸種田的農(nóng)戶,幾乎都背負著債務。”許佳雯抹了一把淚,止住哭,說:“村里的老爺們兒都上堤了,我們這些386179部隊聚到一塊兒,本是找宋書記白鎮(zhèn)長的,沒想到我們福大運好,碰上了縣里來的大領(lǐng)導。其實,我們的要求很簡單:嚴防死守保住洪口民垸!我們最擔心上級瞎指揮,又要破堤行洪。我們老百姓鬧不明白:為什么要強行破堤行洪?我們主動請纓全民上陣拼命防守,守得住,是一種福音,是上天給予的恩賜。守不住,是命該絕,我們聽天由命。至少我們努力過,并且還有幾成保住民垸的把握。為什么不給我們機會呢?”
“如果給了你們機會,全縣130萬人民就會增加一層危險。我們?nèi)h防守60公里的漢江大堤和50多公里的東順河大堤。保住你們洪口民垸,這100多公里的大堤如果出現(xiàn)潰口,你說怎么辦?”鄭縣長不動聲色地反詰道。
“漢江大堤和東順河大堤都是國家花很多錢修了又整整了又修的,堅固得像磬石一樣,怎么會出現(xiàn)意外呢?”許佳雯把球又拋到了縣領(lǐng)導那邊。
“防汛的事兒誰也不能打包票,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呀。”周常務特別強調(diào)道。
“哼!”許佳雯冷笑一聲,咄咄逼人地說:“怕萬一呀,人都別想活了。走在路上,怕汽車撞死,經(jīng)過樓下怕樓上摔東西砸死,吃飯還怕噎死咧。如果你們連這點風險都不敢承擔,那么你們根本不配坐現(xiàn)在這個位置!”
“放肆!”白靈峰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喝道,“讓你反映問題,不是讓你污蔑領(lǐng)導!”
宋水生瞥了一眼白靈峰,看那樣子比兩位縣領(lǐng)導還生氣,再看看兩位縣領(lǐng)導,面色由白轉(zhuǎn)黃,心想,白靈峰的馬屁拍得正是時候,緩解了兩位領(lǐng)導的窘境。
“白鎮(zhèn)長,你年輕,又是剛來,不懂防汛。你發(fā)脾氣,我不跟你計較。”許佳雯帶著輕慢的語調(diào)說。接著她把矛頭繼續(xù)指向兩位縣領(lǐng)導,毫不留情地抨擊道:“古代做官的都知道‘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紅薯的道理。你們心里比誰都清楚,防了幾十年的汛,這漢江大堤和東順河大堤從未出現(xiàn)過任何問題,難道這次就會失守、潰口?要我說呀,你們在犯共產(chǎn)黨的官員犯的同一毛病: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先把自己撇干凈了再說,還管他娘的死活!”
鄭縣長的臉色很難堪,可以想見他內(nèi)心很氣憤很焦躁,但他很克制,拿出大領(lǐng)導的氣派和風度,有些以勢壓人地說:“我們不會推也不會躲更不會逃。洪口垸破堤行洪,是縣委順應上級指令,確保流域大堤平安和全縣130萬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所作出的部署,這叫講政治顧大局。”
“打官腔唄,唱高調(diào)唄,誰信?讓洪口民垸三四萬老百姓無家可歸睡堤埂子,幾個億的投入白白損失血本無歸,就是你們的講政治顧大局嗎?”許佳雯緊追不舍地問道。
“民垸耕種不受保護,防汛期間必須無條件服從行洪需要!”周常務提高音量、不容置疑地說。為了和緩氣氛,他降下聲調(diào)平抑語氣繼續(xù)說:“水位超歷史,汛事很嚴峻,如果洪口民垸破堤行洪,我縣的防守段面至少可以降低20厘米水位,對削峰降壓確保我縣一百多公里的大堤安全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是,如果洪口民垸死保死守,憑那種堤身很難守住。一旦倒口,造成的政治影響和社會反響讓縣委會很被動。更為重要的是,倘若我縣整個防守段面中大堤出現(xiàn)一點問題,這個責任誰也背不起呀!”
“老百姓選你們當這個官,你們就該背這個責,背不起就別在這個位置上呆。”許佳雯大口大氣凌厲無比地說,“當官如果把頭上的烏紗帽看得重而把百姓的疾苦看得輕,用我們老百姓的話說,這是屌官。”
“別爭了!”宋水生厲聲制止道。他這個時候出口,是擔心許佳雯在激憤之下會隨口說出更加難聽更加傷人的話語讓兩位領(lǐng)導難堪。再說,像這樣各自站在各自立場上爭論和辯駁下去,只會陷入一種無休無止的博弈之中,恐怕三天三夜也爭不清辯不明。他不想看到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態(tài)勢和互相攻擊的敵對局面。一方他得罪不起,一方他不忍得罪。其實,兩方爭執(zhí)的焦點已經(jīng)非常明確:誰來擔責?很顯然,兩位縣領(lǐng)導是不會擔這個責的,要是他們能夠攬下責來,何須到林豐七彎八拐費盡口舌?身邊的白鎮(zhèn)長,年輕有為,自命不凡,前途遠大著咧,不愿意擔這個責。倒是許佳雯這個女人有心擔責,只可惜她是枯老百姓一個,人微言輕,沒有資格擔責。瞅瞅四周,沒有一個人考慮擔責,更沒有一個人愿意擔責。無奈之下,只能自己豁出去了。誰叫你是林豐人,有著比別人對洪口民垸更深的了解和對那些老百姓有更深的感情呢?誰叫你天生有著一種挑戰(zhàn)大水征服大汛的欲望呢?誰叫你在關(guān)鍵時刻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豪氣和難以按捺的沖動呢?有什么辦法,命該如此!這個責任只能由自己來擔了,五年前擔過一回,現(xiàn)在又面臨著這一抉擇。自己擔這份責,可以換來洪口民垸三萬多人的安定和六個多億的收成,值得!他從容而堅定地說:“兩位領(lǐng)導,所有責任,我來擔當!”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驚詫、錯愕、責怨,八雙眼睛交織的光束齊刷刷地射到他的身上。
周常務抬抬身,鄭重提醒道:“宋水生,五年前那次血的教訓應該記憶猶新吧,你就不怕重蹈覆轍?你只要順應縣委決定,做好民垸內(nèi)老百姓的工作,平穩(wěn)實施破堤行洪,你就可以順順利利地回城安排任職。”
“我何嘗不想按你們的意圖去辦,留下好印象,安排進一個好科局?但是,民垸內(nèi)老百姓的工作我做不了,因為我根本開不了那個口!”宋水生有如千斤壓頂,沉重不堪地說。轉(zhuǎn)而他淡然一笑,故作輕松道:“我這180斤的軀體,賣肉值不了錢,如果能換到洪口民垸的安全穩(wěn)定,物超所值了。”
鄭縣長呼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隔了一會兒,他不吝溢美之辭地贊許道:“危難時刻顯身手,關(guān)鍵時刻見真情。水生同志講黨性敢負責有擔當,精神可嘉,勇氣可敬!”轉(zhuǎn)而他對許佳雯說:“請你轉(zhuǎn)告鄉(xiāng)親們,縣委將在確保大堤安全的前提下,作出最科學最合理最恰當?shù)臎Q定,爭取保住洪口民垸。”
許佳雯聽完,沒有露出絲毫高興的神色。她霍地站起身,噼里啪啦尖聲尖氣道:“保住洪口民垸是縣里的事,你們縣里的干部不擔責,卻讓宋書記來擔責,我們洪口民垸的三萬多老百姓堅決不答應!不然,你們別想走出這個院子。”
宋水生跳將起來,跑到許佳雯身邊,拉住她的手奮力把她往門口推。在門縫合上的剎那,他看到許佳雯那雙好看的杏眼里蓄著淚水,像水蜜桃一樣飽滿。
“宋水生,來這一出,課外功課做得挺到位呀,是不是想借助老百姓的請愿,為自己減壓消責?”鄭縣長一語點破道。
“沒有,沒有。”宋水生趕緊否認,心里罵開了王土城,本讓他找人幫一把,誰想到他找到許佳雯,不僅沒幫上忙,還差點鬧出事來,真是弄巧成拙!
“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這個壓力你背,這個責任由你負。你和白靈峰給我聽好:洪口民垸必須嚴防死守確保安全!否則,我拿你們是問!”鄭縣長鷹一樣的眼睛掃過兩位,像指揮官下達命令一樣。
洪峰在第四天凌晨五時抵達。
白靈峰為了迎候洪峰到來,一夜未曾合眼。按照宋水生的安排,他防守洪口民垸的“葫蘆頂”,即劉家垸村的段面,重點鎮(zhèn)守劉家垸閘。宋水生則防守“葫蘆肚”,重點鎮(zhèn)守幾乎次次防汛都未守住的殷家咀。沿著圓形堤面,白靈峰來來去去、去去來來走了多少趟,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天亮了,他讓跟隨身邊的王土城和小湯去歇息一會兒。他想單獨呆會兒。
頭有些發(fā)沉,腿有點發(fā)酸,白靈峰小憩片刻。看看腳下,河水接近堤面,偶爾飛旋的浪花把水濺到身上。踩在東順河上,遠遠望去,洪水滔滔,奔騰而下,水天相連,汪洋一片。
這是他第一次帶隊指揮防汛。幾天來,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度過,有如走進“鬼谷”,撲面而來接踵而至的鬼頭鬼面讓人猝不及防心驚膽戰(zhàn)。隨著洪峰的到來,他懸著的心吊到了嗓子眼,稍受驚嚇,心都要蹦出來。走在堤上,他要么看河面,要么轉(zhuǎn)頭看垸內(nèi)的莊稼地。他不敢同時看兩邊。滿滿當當波濤洶涌的河面和堤腳下綠油油的莊稼地,落差十幾米,有如站在懸崖邊。腦子里總會閃現(xiàn)這樣的畫面:堤面突然決口,洪水傾瀉而下,綠油油的莊稼地霎時變?yōu)闈蓢:诺拿藁ǎc頭致意的稻穗,齊展展的民房以及活蹦亂跳的豬、狗、雞等家畜家禽被沖得七零八散灰飛煙滅。他不敢想象那種慘烈恐怖的場景,他的腿直打哆嗦。
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有點怨恨宋水生。如果宋水生那天能夠順應縣委決定,讓荷槍實彈的武警來殷家咀炸堤行洪,再大的水再急的汛也不會鬧得這么緊張這么讓人揪心。男勞力全部上堤,年輕的女勞力也悉數(shù)到場,內(nèi)堤坡以及堤腳50米的壓襟上,看到的都是手持鐵鍬巡堤查險的人,就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軍事要地一樣,密集駐守著武裝人員,讓人倍感森嚴和緊張。如果破堤分洪,何需這樣興師動眾勞民傷財?而最讓人擔憂的是,洪峰才剛剛來臨,也不知道它要逗留多久持續(xù)多長?更不知道民垸這種“豆腐堤”能否抵擋得住超歷史水位的侵蝕?一旦倒口,首當其沖是宋水生要接受處理,但自己是鎮(zhèn)長也脫不了干系。還有一點小私心,讓他加深了對宋水生的怨憤。未婚妻這次回省城,準備和他把婚禮辦了,但因為防汛事大,他沒敢答應。文倩后天就要走了,一走又是半年。
白靈峰始終鬧不明白,宋水生為啥要頂撞領(lǐng)導堅持己見?誠然,他出生在這個地方,在這里工作了三十余年,人熟路熟,地親水親,但這不足以讓他產(chǎn)生頂撞直接上司的動力,一定另有隱情。那天縣長蒞臨林豐,一個多小時工夫,許佳雯就組織幾百人圍住水管所,看那陣勢,似乎兩個人早有預謀。許佳雯出生在洪口民垸,長得風騷性感,一看就是那種能夠勾男人魂的女人。社會上盛傳他和許佳雯有一腿,難道他是在為這個女人犧牲自己的政治生命?這種可能性太大了,只有這種解釋才能詮釋他的行動。為何?男人為情所困為愛瘋狂時什么傻事都能做得出來,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事兒多了去了。
從這點看,宋水生可謂一個有情有義之人,白靈峰頗感欽佩。除此之外,他對宋水生還有那么一點小崇拜。面對縣長,即將的縣委書記,掌握他政治生命生殺大權(quán)的人,他能夠做到不卑不亢不逢迎不諂媚不唯上,真堪稱官場“另類”。自己是絕對沒有這種勇氣去這么做的,碰到領(lǐng)導,腿發(fā)軟心發(fā)虛人發(fā)緊,大氣不敢透,腰板挺不直,不知是拘謹所致,還是奴性使然,反正呈現(xiàn)的就是“軟蛋”的形象。對待上級決策,即便是錯的,自己會先執(zhí)行了再說。因為這是和領(lǐng)導保持“一致”的問題和“站隊”的問題。上級領(lǐng)導喜歡的是無條件接受和絕對服從,反感講斤講兩軟磨硬泡。但凡不聽話和與領(lǐng)導打斗的人,要么原地踏步,要么被打入“冷宮”,不可能有好的仕途。所以,在當今官場,“唯上”和“服從”已經(jīng)成為下級對待上級的“通用法規(guī)”,就像狗兒忠誠于養(yǎng)它的主人,綿羊馴服于喂它的牧民一樣。按說,宋水生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不會不知道這種“潛規(guī)則”呀!還有,宋水生在五年前踢破過腳趾,傷口雖好,但傷痕明擺痛感還在,他為啥故伎重演而不引以為戒?何況,縣領(lǐng)導已經(jīng)給了他暗示:按照上級要求平安分洪守住大堤,就能順順利利回縣城安排任職。不出意外,應該是水務局長。除了提拔成縣級領(lǐng)導,水務局長絕對是對鎮(zhèn)委書記最好的安排。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搞了大半生即將知天命的人,面對這么誘人的職位,應該是求之不得趨之若鶩,宋水生為什么要傻不拉嘰地去擔那個責?擔了那個責,對他又有哪點好?守住了,除了老百姓口里念念你的好,能夠搏得紅顏一笑外,再沒有任何一點實際價值。但一旦失守,冒犯上級領(lǐng)導悖逆縣委決定的“帽子”,就要泰山壓頂般地扣在你的頭上,失守的罪責該你承擔,斷送的是你的政治生命啊。宋水生啊宋水生,你這么做真的讓人匪夷所思。
白靈峰琢磨不透宋水生這個人,像霧像雨又像云。他很為宋水生惋惜。作為他的搭檔,他很想勸他幾句,把縣志辦方主任發(fā)給自己的短信說給他聽,給他啟發(fā)啟發(fā)。那則短信叫《哄的藝術(shù)》:“哄上級開心,做假;哄同事開心,做啞;哄百姓開心,做秀;哄老婆開心,做飯;哄情人開心,做愛;哄朋友開心,做東;哄兒女開心,做狗;哄父母開心,做官;哄自己開心,做夢!”現(xiàn)在這個社會,正如一副對聯(lián)所言:“上哄下下哄上上下互哄,你哄我我哄你你我對哄。”有人加了一橫批:“哄聲一片。”他有些不解其意,便借回團縣委辦事,專門請教了坐在團縣委隔壁辦公室的方主任。方主任說,所謂哄,說到底就是三句話:對上級應付過關(guān),對下級敷衍過去,對同僚蒙混過來。凡事看穿點,做事別較真,面子過得去,大家都舒服。他本想把這些觀點向他灌輸灌輸,讓他醒腦開竅,但怕遭到他的痛斥,落得個好心當作驢肝肺,所以憋在心里一直沒說。他走到堤邊,蹲下身子,雙手捧起河水澆到頭上和臉上,反復幾次,水流經(jīng)頸脖發(fā)散到胸前和背心,讓他有種冰涼的感覺。
“當、當、當”,隨著三聲鑼響,白靈峰回頭看到一個約摸四十歲的男人迎面而來,男人頸脖上掛著繩子,胸前吊著編織袋,估計里面裝有重要的東西。鑼響過后,男人邊走邊喊:“我叫劉大錘,巡堤打瞌睡,大家莫學我,怕苦又怕累。守堤責任大,別讓事故發(fā)!”
望著劉大錘從面前經(jīng)過,白靈峰的心里不是滋味,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發(fā)生這種愚弄百姓侵犯人權(quán)的事情。劉大成的膽兒比沙缽還大,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讓村民接受體罰且鳴鑼示眾,誰給了他這種權(quán)力?
白靈峰有些氣惱,大步流星地沖向設在劉家垸閘旁的村防汛指揮部,迎面碰到劉大成從指揮部出來,向他招呼,“白鎮(zhèn)長,我正找你呢。”他臉色難看地警告說:“你讓劉大錘游堤示眾,是嚴重的違法行為!”
“違個雞巴的法。”劉大成聽不得不同聲音,粗野地說,“咱鄉(xiāng)下人,奈不何別的,只會這個。”
“你就不怕他去告你?”他鄭重提示說。
“給他裝個虎膽鬼魄,諒他也不敢去。”劉大成說。
“你就這么有把握?”他緊盯住問。
“我摳住了他的腮窩子,他不敢亂說亂動的。”劉大成看出他過問這件事,沒有惡心歹意,臉色變得和善起來,語氣頓時和緩下來,“首先,半夜時分本該巡堤查險,他卻偷憨躲懶跑去睡覺,違反了村規(guī)民約。他悖了理,不敢去告。第二,凡違反村規(guī)民約的村民,要么交罰款,要么去游堤。他不愿交罰款,主動要求游堤,所以他不能去告。第三,他是我堂弟,我說什么他聽什么,他不會去告。”
“但我總覺得有些不妥。”他有些固執(zhí)地糾纏說。
“正逢其時,非常妥當。”劉大成瞅一眼他,很有意味地說,“雖然老百姓只上堤防了幾天汛,但大家已經(jīng)滋生了一些厭戰(zhàn)心理和倦怠情緒。洪峰剛到,防汛遠沒結(jié)束,這種情緒很危險。在我正發(fā)愁時,劉大錘出現(xiàn)了,理所當然地成了殺給老百姓看的‘雞。這種警示作用很值得吧。”
“哦。”他有所領(lǐng)悟地點點頭。
劉大成從荷包里掏出一把東西,塞到他的手上。
捏在手里的是四個煮熟的雞蛋,微熱、圓潤的雞蛋傳遞給他一股溫暖。他開玩笑地說:“做了錯事想塞住我的口吧。”
劉大成沒有笑,鄭重其事地說:“剛才我老婆送過來,讓我一定親手交給你,說那天我胡侃亂說冒犯了你,讓我向你賠禮謝罪。”
“哎,你不是已經(jīng)道過歉了?”劉大成來這么一出,讓他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前天只是隨口說說,今天算是誠懇道歉。我老婆還說,你一個外鄉(xiāng)人,這幾天沒日沒夜地困在堤上,幾夜沒有眨眼皮,很辛苦的。她說要煮幾個雞蛋給你補充一點能量。”劉大成誠心實意地說。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他上前箍住劉大成的肩膀,用嘴在他的光頭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八點鐘,早餐送來了。因為有四個煮雞蛋墊底,白靈峰只咸蘿卜就稀粥喝了一碗,就感覺飽飽的。放下碗,走出指揮部,王土城從閘邊奔過來,欣喜若狂地喊道:“水位開始降了,水位開始降了!”
一直在腦里繃著的那根緊緊的弦終于有些松動開來。肆虐三個小時的洪峰慢慢低下它高傲的頭顱。水位開始降了,預示著防汛取得勝利已經(jīng)為時不遠了。
水位比預想的落得還要快,到下午七點鐘,已經(jīng)跌出保證水位,只在警戒水位之上了。
手機有短信進入的提示音響起,白靈峰趕緊查看,是未婚妻文倩發(fā)來的:“我從省城搭車趕到了你的鎮(zhèn)上,我要見你一面!”他的心里倏忽涌過一片溫馨,漂洋過海已經(jīng)半年未曾見面的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他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她的體香,觸碰到了她細膩白皙一彈即破的皮膚,抱住了她窈窕的惹火身材。
當褐色洪水充斥眼球,整個世界被水包圍時,他的心里被一片陰晦遮蔽。風情萬種漂亮溫情的未婚妻雖然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卻遠隔天河難以相擁。他不能離開這個陣地,哪怕只有幾分鐘。他是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將軍,鎮(zhèn)守著戰(zhàn)略要地,在決戰(zhàn)決勝的關(guān)鍵時刻,怎么能臨陣脫逃?他無奈地寫出回復短信:“防汛正急,難以脫身,晚點再說。”便發(fā)了過去。他沒有絕情絕意地回復不能見面,怕她絕望而給她留有一線生機,同時也給自己留下一點余地。
七點半鐘,黨辦主任朱小理通知他到王小垸集中。王小垸是“葫蘆頭”和“葫蘆肚”的交接地帶。殷家咀潰口,整個民垸無救。劉大成上任后,認為可以筑個堤把“葫蘆肚”和“葫蘆頭”分隔開。“肚”進水,有隔堤可保住“頭”;“頭”進水,有隔堤則可保住“肚”。因為這些年都是殷家咀倒口,所以處在“葫蘆肚“的村就不愿去筑這個隔堤,劉大成只能帶著村民們單干。一年壘幾米高,兩年多時間,400多米長8米高的隔堤初見雛形。隔堤好比一個拋物線,離民垸大堤還有幾米差距。隔堤由鎮(zhèn)里分管水利的副鎮(zhèn)長負責防守,目前的主要任務是用編織袋裝好泥塊,一旦哪邊失守,便組織勞力搬運裝有泥塊的編織袋壘高隔堤,阻擋另一邊進水受淹。
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滿眼血絲的宋水生把他和水利副鎮(zhèn)長叫到身邊,嘶啞著嗓子,說:“水退得很急,這不是什么好事,退水時倒堤潰口也曾在洪口民垸發(fā)生過。所以,領(lǐng)導力量不能減、巡堤勞力不能減、防守班次不能減。重點做好巡堤查險,密切關(guān)注細微變化,及時處理突發(fā)事件。防住今夜,就可以大功告成。”
接著,他跟著宋水生查看了隔堤的備土情況以及車輛運土調(diào)度方案。宋水生對水利副鎮(zhèn)長說:“還要多備土,別怕做無用功,寧可備而不用,也要有備無患。”
臨別之時,宋水生握住他的手,諄諄囑托道:“成敗就在今夜。劉家垸閘是重中之重,要加派力量防守。防住了,你和我的堅持與擔當就能載入史冊!”
他望著宋水生的眼睛,堅定地點點頭。他看到了宋水生黑紅的臉上自信而又沉穩(wěn)的微笑。那一笑,也給了他一股力量和一片自信。
回到村指揮部,他把劉大成,王土城和小湯召集到一塊兒,傳達了宋水生的工作要求,對分工進行了調(diào)整,他和小湯前半夜守閘后半夜巡堤,劉大成和王土城前半夜巡堤后半夜守閘。
他坐在堤邊,看著劉家垸閘的迎水面,小湯看著閘的背水面。一會兒,村里加派看閘的兩個勞力分坐在他的兩邊。坐在左邊的先開口問:“您是白鎮(zhèn)長吧?”他點點頭。坐在右邊的說:“都說您年輕有為可擔大任,今天一看,果真不同凡響。”他謙遜地笑笑,說:“哪里。哪里。”左邊的又說:“白鎮(zhèn)長,您愛民如子心系百姓,我們有重要情況向您報告。希望您能給我們反映上去。”他警惕地望望左邊那位又望望右邊那位,問:“什么重要情況?”右邊的吞口涎,壓低聲音說:“宋水生霸種我們魯家兩兄弟在劉家垸的200畝地,一直不肯歸還給我們。我們找了他多次,但他就是賴著不還。”他有些不相信,否定道:“宋書記怎么會這樣呢?”左邊的馬上說:“千真萬確。這200畝地給他自己種也就算了,可他卻把這地給許佳雯種。姓許的仗著他的勢,在小光村還種了250畝地呢?誰不知道這姓許的女人是他的皮絆和樵子。”他感覺到這弟兄倆越說越離譜,趕忙制止道:“沒有依據(jù)別瞎說,誹謗他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右邊的立馬把胸拍得山響,一口咬定道:“有憑有據(jù),絕無虛言。”他擺擺手,兩位知趣地離開了。
宋水生和許佳雯之間是不是“皮絆”,他不敢斷定。但是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是不爭的事實。不然,他宋水生為何要不遺余力地整垮名正言順的鎮(zhèn)招待所,而把鎮(zhèn)里的接待中心轉(zhuǎn)移到旁門左道的“雯雯飯店”?并且有人向他反映,那個許佳雯打著建設“雯雯愛心院”的幌子,讓宋水生出面到各單位去做攤派和捐贈工作,許佳雯從中漁利。如果剛才魯氏兩弟兄說得屬實的話,宋水生和許佳雯就是一個在前臺一個在幕后,狼狽為奸地攫取著不義之財。這樣看來,宋水生看似偉大看似神圣看似莊重的擔當,就顯得動機不那么純粹了。
白靈峰的心里涌過一陣暗喜,他覺得自己牢牢掌握了林豐汛事發(fā)展的主動權(quán)。
他站起來,走到閘口,側(cè)耳傾聽閘門那兒有沒有滲水的聲音,在確定沒有后,他打起手電筒,慢慢從閘口向四周照射,但見水面平緩,沒有漩渦,沒有異動。
手機的短信提示音再一次響起,他打開收件箱,看到了未婚妻的短信:“親愛的,我已洗了澡,穿著睡裙躺在床上。鄉(xiāng)村的夜真靜!想你。”
看似一則簡單的匯報,對他來說,卻是一種曖昧的暗示和一份纏綿的挑逗。那似曾相識的畫面定格在腦海里,烙印深刻,揮之不去。剛剛沐完浴的未婚妻,披散在肩的頭發(fā)上和美輪美奐的身上散放出檸檬的淡香,不戴胸罩不著底褲,只穿一件黑色蕾絲超短吊帶裙,露出雪白嫩潤的胸、背以及兩條修長性感的腿,側(cè)臥床上,眼里散發(fā)出迷離魅惑的光芒。
一股原始的沖動把他渾身的細胞脹得滿滿的,好像即將爆破的氣囊。未婚妻明天就要走了,遠赴大洋彼岸,一去又得半年。未婚妻在深情召喚,自己的靈魂在苦苦煎熬。別再猶豫了,趕緊去和未婚妻見上一面!不能讓她乘興而來獨守空房,一無所獲傷心而歸。水位下降得挺快,劉家垸閘穩(wěn)穩(wěn)的,這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問題。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大聲說道,蓋過了那些聲如蚊嗡的雜音,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大腦。
他抬腕看表,時針指向11時。他把小湯叫到身邊,聲稱要到各個防守段面去看一看,命他坐守閘邊不離半步。小湯回應道:“我會看守好的。您是指揮長,應該要掌握全線動態(tài)。”
他坐上破“長風”,謊稱手機沒電需要回機關(guān)取一下充電器。司機拉著他急速駛向鎮(zhèn)機關(guān)。
他讓司機靠在車上休息一會兒,來到機關(guān)公用澡堂,鬼畫符地沖了一個澡,抱著衣服躡手躡腳地穿過走道,用鑰匙打開房門,看到未婚妻側(cè)身靠在床頭看書。在朦朧的光影中,未婚妻兩只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里蕩漾著愛的欲念,裸露在外若隱若現(xiàn)的胸部和大腿給他炫白的驚艷。他撲過去,用嘴巴對接上她飽滿而性感的雙唇,繼而兩只舌頭便無可救藥地絞在一起。
他沒有序曲沒有前奏,一往無前迫不及待地進入到她的身體。一曲終了,他說:“歌還未唱夠咧。”未婚妻嫣然一笑,意猶未盡地說:“繼續(xù)唱唄。”
第二次他沒有慌張沒有匆忙,兩人配合默契地唱了一曲舒緩優(yōu)美的小夜曲。當他從她的身上滾落下來時,連日的疲憊和幸福的享受讓他沉醉,片刻工夫,他便呼呼睡了過去。
手機鈴聲猝然響起,尖厲而急促。他一個激靈坐起來,打開翻蓋接聽。電話里小湯帶著哭腔說:“白鎮(zhèn)長,劉家垸閘出事了,您趕快過來。”如五雷轟頂,似烈火灼身,他說:“我馬上趕到。”
當他火急火燎地趕到劉家垸閘時,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鐘。劉家垸閘體和大堤脫節(jié),傾斜在水中,洪水把閘口位置撕開了一個十幾米寬的大口子,水洶涌澎湃地流向劉家垸。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三個小時前還是矗立穩(wěn)固一動不動的閘,為何眨眼之間就閘體移位面目全非呢?他對著潰口處喊道。
“閘體嚴重老化,發(fā)生事故在所難免,遲早的事。只是——”小湯突住了,沒敢繼續(xù)往下說。
“只是什么?”他有些不耐煩地追問道。
“只是我們發(fā)現(xiàn)閘口向內(nèi)滲水時遲了一步,當時是半夜1點,堵都來不及了。其實閘口開始滲水約在12點左右。如果早點發(fā)現(xiàn),應該還有救。”小湯說。
“劉大成和王土城沒在這兒坐守?”他厲聲盤問道。
“12點時,前邊二組有一漁池內(nèi)出現(xiàn)鼓水翻花的情況,疑是管涌,他們兩人便去作現(xiàn)場處理了。等他們處理完,正好1點鐘,閘口滲水已經(jīng)很嚴重了。”小湯說。
“我這一會兒工夫沒在就出這么大的事,該怎么辦喲?”他有些絕望,雙手捧頭,腦里一片空白。
小湯走到他的身旁,小聲道:“宋書記問過我您到哪兒去了,我說您巡堤去了。您是指揮長嘛,巡堤是您的權(quán)力和責任。”
精明的小湯為自己三小時的離奇“失蹤”找好了退路,他很是感激,心想:小湯很會來事,今后可作心腹培養(yǎng)、提拔。他對小湯說:“宋書記在王小垸隔堤上吧,咱們和他們會合去。”
坐上破“長風”,他笑著試探道:“剛才回鎮(zhèn)機關(guān)取手機電池,誰會想我那塊備用電池沒充上電。守在那兒充了一會兒電,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
胖師傅憨憨地笑了笑,圓滑地說:“您一下車,我靠在車上便睡了過去,好像只瞇了一小會兒,您就來叫醒我往回轉(zhuǎn)了。”
他的心里有了底。小湯也好,師傅也好,都會見風使舵,瞅眼色行事。他們把寶押在自己即將就任鎮(zhèn)委書記這個上面。他們需要自己今后對他們給予關(guān)照。所以,他們不會出賣自己。他本想許點愿,說幾句投桃報李的話,但不知從何說起,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白鎮(zhèn)長,剛才忘了跟您匯報,劉大成出事了。”小湯打破僵持,報告道。
“劉大成出啥事了?”他訝異地問。
“送縣人民醫(yī)院了。我估計人已經(jīng)不行了。宋書記叫人把他送到醫(yī)院救治,只是表明一種姿態(tài),更重要的他是擔心全體村民聚集一塊兒,影響后續(xù)的防汛工作。”小湯說。
“劉大成怎么會受傷呢?”他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一點多鐘,宋書記從殷家咀趕到劉家垸閘,看到閘體和大堤已經(jīng)脫節(jié)半尺距離,便脫衣準備下水去塞棉絮。劉大成連忙制止,說整個洪口民垸的防汛還等著您全線指揮咧,要下水我來!我水性好。便脫掉衣服鞋子,讓人在腰間綁了一根繩子,由岸上的人牽著。下水后,塞了幾床絮,滲水的聲音小了許多。劉大成的頭浮出水面,用水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正要喘口氣,誰知閘體‘咔地一聲向河面移了幾寸,一個漩渦把劉大成卷進閘體和大堤之間的縫隙里,上面的人使勁拉繩子,但劉大成卡在縫里,怎么也拉不動。宋書記連忙派兩個水性好的小伙子下去施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劉大成撈上來。一般人在水里最多憋兩三分鐘就要送命,而劉大成在水里耽誤了七八分鐘。”小湯眼圈發(fā)紅,聲音低沉地敘述道。
“大成是個好同志!”他難忍悲痛,聲音哽哽的。
胖師傅聽到這,也憋不住了,深有感觸地說:“劉大成說話尖酸刻薄,無遮無攔,讓人難以接受。但劉大成有頭腦有氣魄,敢作敢當,是一條真漢子!就說這王小垸隔堤,提出來時該有多少人反對,幾乎就沒人贊成。工程量實在太大了,分田到戶后,村集體從沒做過這么大的工程。但他認準了,帶著村民們肩挑背馱,利用兩個冬閑時節(jié),把隔堤做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模樣。隔堤這次可要發(fā)揮大作用了,劉家垸進水,有隔堤擋水,‘葫蘆肚另外30多萬畝農(nóng)田可以確保無恙了。”
“但愿在他身上有奇跡發(fā)生!”他默默祈愿道。雖然這個人嘴刁舌毒給過他“下馬威”,讓他很羞辱很難堪,但想想他的能干、功勞和對洪口民垸所作出的巨大貢獻,他從心里徹底原諒了他,希望他活得好好的、壯壯的。何況,劉家垸閘失守潰口,已經(jīng)是不幸之事了,如果再搭進去一個人,其社會影響予他予宋水生予林豐鎮(zhèn)會更加不利。
想到影響,他覺得自己應該悉心準備掌握主動以備不測。
王小垸隔堤上,燈火通明,機聲轟響,人來人往,穿梭奔忙。他跳下車,很快地融入到搬運土包的隊伍之中。
半個月后。
省委黨校學員樓,宋水生的住處,許佳雯坐在椅子上,左手端著一杯水,右手比劃著說:“這幾天縣里定干部,你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谶@兒學習,虧你想得開咧。水務局長不想當了?”
“我一生愛水斗水離不開水,怎么不想當?”宋水生說。
許佳雯喝掉杯中的水,將杯子擱在桌上,指點道:“既然想當,那就去活動活動呀。餡餅是掉不來的,職位是等不來的。”
“你讓我怎么去活動?”宋水生心虛氣短地說,“劉家垸閘倒口,劉大成壯烈,我半點心情都沒有。再說,劉大成之死,讓我對人生有了另一番思考。”想到劉大成,他的心就會隱隱作痛。一個有棱有角有勇有謀的大男人,在頃刻之間說沒就沒了,那樣突然那樣匆忙那樣讓人難以接受。要是當時不是劉大成挺身而出奮不顧身地頂替自己撲下水去,那個死去的人可能是自己了。想到自己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正如前幾天聽過的一個段子:“正處副處,最后都是一個去處;正局副局,最后都是一個結(jié)局;正部副部,最后都在一塊兒散步;主席副主席,最后都會一樣缺席。”其實這是在告誡蕓蕓眾生,當再大的官和做一個平頭百姓,最后都會流平到一個地方。
“思考是對的,但你不能背黑鍋,讓名譽受損。白靈峰不僅是鎮(zhèn)里的防汛指揮長,而且劉家垸閘交由他鎮(zhèn)守,我認為他對潰口應負全責。”許佳雯得理不饒地說。
劉大成人已作古,骨灰一包,談責任有啥意義?再說,縣里盡量化害為利淡化影響,抓住劉大成這個典型大肆宣傳做足了文章。“兩辦”出臺向劉大成同志學習的通知,組織部追認他為中共黨員,民政局追授他為革命烈士,宣傳部組織他的五個親友成立了先進事跡報告巡講團,在全縣各個鄉(xiāng)鎮(zhèn)巡講完后,又受邀到市里去巡講。劉大成成為頂呱呱叫得響的抗洪英雄,成為縣里防汛抗洪的一張亮麗名片,對他鋪天蓋地的正面宣傳完全蓋過了劉家垸閘潰口的負面報道。看那陣勢,縣里似乎不想在責任問題上深究。宋水生感嘆道:“大成同志生前英勇無畏,死后還發(fā)揮余熱。縣里通過對他進行宣傳,轉(zhuǎn)移了社會視角和人們的視線,變相地為我們消化了責任。所以,我們之間,應該不存在誰擔責的問題。”
“即便不擔責,你也要撇清自己呀。”許佳雯說,“出事那天半夜,白靈峰有三個小時不在現(xiàn)場,據(jù)說他回到機關(guān)幽會他的未婚妻了。哼!上床困覺也不擇個時候認個場合。”許佳雯說完,癟癟嘴,滿臉鄙棄。
“人家未婚妻在美國進修,好不容易回來休息幾天,馬上又要走人,正趕上防汛這種特殊情況,兩口子抽空見個面親熱親熱很正常的,可以理解。”宋水生豁達而大度地開脫道。
“你能理解他,他能理解你嗎?我聽說前幾天他到處在收集證據(jù),向縣委反映你的問題。你把別人當朋友,別人卻把你當敵人。被冷槍打死了還不知信兒。”許佳雯特別提醒道。
“我堂堂正正,沒有什么問題可以收集,不要人云亦云瞎講亂傳。你還是多操操‘愛心院的心吧。”宋水生轉(zhuǎn)移話題。
“那250畝地的收成保住,‘愛心院今年的開銷就有保障。只可惜劉家垸那200畝地淹了,不然明年春季也有著落了。最討厭的是魯氏兩兄弟,在社會上到處嚼咱倆的舌頭,干脆把劉家垸的200畝地退還他們。”許佳雯建議道。
“種了三年,淹了兩年,虧了一大坨,怎么還給他們?我得按合同辦,種滿五年。如果老天垂憐‘愛心院,應該會風調(diào)雨順地給兩年好收成。”宋水生深為向往地說。
“你一口一個‘愛心院,太費心勞神了吧。你的重點是要爭取得到水務局長的職位。”許佳雯有些著急地重申。
“職位是你的就是你的,靠爭靠搶得不到的。”宋水生有些看破紅塵,話語中滿含禪韻,“我倒認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唯有扶持‘愛心院這件事,行善積德,阿彌陀佛!”
“早知你變得這么癡迷,當初就不該攛掇你做這件事。現(xiàn)在弄得我騎虎難下欲罷不能不說,還讓你牽扯其中深受拖累。”許佳雯眼含淚水,有些哽咽,“我很想獨自支撐下去,但……”
望著對面女人鬢角若隱若現(xiàn)的絲絲白發(fā)和眼角清晰可見的魚尾紋,看著她柔弱無助楚楚憐人的樣子,宋水生頓時感到一種強烈的心痛和心動。他走過去,攬住她的腰,用力地往懷里抱了抱,充滿男人陽剛之氣地說:“‘愛心院不會讓你獨自支撐。我會給你一份驚喜!”
她喜極而泣,張口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慌慌地掙脫他的懷抱,頭也沒抬滿面羞澀地跑出了門。
他愣愣地摸著被她親吻過的面頰,濕熱、微香,傻傻地笑了。
黨校學習結(jié)業(yè)前,接到縣委組織部干部科的通知,讓他迅速趕回縣里,接受書記談話。
要在以往,他會在緊張的渴望之中感到一種興奮,心都要飛出來。但是現(xiàn)在接到這個電話,他很淡定。直到晚飯后,他才趕往書記辦公室。
一個月前的鄭縣長而今已經(jīng)變?yōu)猷崟洠瑤缀跏前c坐在大班椅上,看著坐在對面的宋水生,頗有派頭、官腔官調(diào)地說:“水生同志,充了兩個月的電,也算是工作重心由農(nóng)村轉(zhuǎn)為城鎮(zhèn)的一段適應期,很好嘛!昨晚開了常委會,決定白靈峰接你的手,任林豐鎮(zhèn)委書記。你呢?大家一致覺得你一生愛水斗水喜歡水,所以決定任命你為水……”說到這兒,桌上的那部紅色電話機驟然響起,鄭書記從椅窩里直起身子,抓起話筒,趕緊接聽。
鄭書記雖然只說了一個“水”字,但與水有關(guān)的一級科局只有水務局。宋水生的心里早有準備,只要是一級科局,無論到哪個局都無所謂。如果能安排到水務局,他當然更高興,不是說夢寐以求的職位終于到手,而是水務局是縣里的重要部門,縣委能把那個局長給你當,說明你的資歷得到認可,你的能力得到肯定,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鄭書記接聽電話開始說了一句“是的”,接著說了一句“好的”,最后放電話前說了一句“行”。前后一兩分鐘,就說了這么幾個字。看來大領(lǐng)導就是不一樣,說話都是那么惜字如金。
擱下話筒,鄭書記恢復原態(tài),接著說:“縣委決定讓你做水產(chǎn)局局長。”
“什么?水產(chǎn)局長?”宋水生唯恐聽錯了,口里特意驚詫地重復一遍。鄭書記點著頭。
宋水生驚詫是有原因的。水務局是政府序列的一級局,而水產(chǎn)局則是農(nóng)業(yè)局下屬的二級局,屬事業(yè)單位,沒有納入財政供養(yǎng),辦公地點臨時租用,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他的心里五味雜陳,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知道此時該說什么,自己能夠說出什么?只能眼睜睜地盯著鄭書記看。
宋水生的眼光無解中透著凌厲,質(zhì)疑中包含銳利,看得鄭書記不好意思地回避開來,笑著解釋說:“老書記臨走之前對我有過交代,說你是水務局長的最佳人選。常委會上也有過這個方面的考慮。但大家認為,你是第一個違抗縣委常委會決議的人。常委們眾口一詞:不能縱容你藐視權(quán)威。”
“我懂了,你們倚重的需要的是那種唯唯諾諾盲從上級不越雷池絲毫的‘機器人。”他終于緩過神來,連譏帶諷地說。
鄭書記并沒理會他的譏諷,繼續(xù)說:“另外,前幾天,九名常委都收到了來自林豐的關(guān)于你的實名舉報信。舉報人有班子成員、機關(guān)干部、水管所的人和村民,事實清楚,數(shù)據(jù)翔實,我把它按下來了。你還是夾夾尾巴保持緘默服從任命吧。”
白靈峰、王土城、朱小理、小湯、魯氏兄弟,等等,從腦里一閃而過。他們能夠舉報自己什么問題呢?劉家垸閘潰口,難道他們的道德大堤也潰口了嗎?看鄭書記的樣子好像掌握了讓自己致命的“撒手锏”,不說穿不捅破是給自己天大的恩賜一般。他不想蒙受不白之冤,不想接受這種莫須有的恩惠,更要看看這幫人能夠編造出什么花樣來。他倔強地堅持道:“愿聞其詳!”聲音短促而有力。
鄭書記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但在宋水生眼光的逼視之下,不得已地說:“舉報了你五個問題,突出有三個方面:第一,和情人許佳雯勾結(jié),以辦‘愛心院名義在鎮(zhèn)直單位斂財。第二,霸占洪口民垸內(nèi)村民的土地,交給情人許佳雯種,從中牟利。許佳雯就是那天以死相逼的那個女人吧,挺厲害的。第三,在明知劉家垸閘已經(jīng)和大堤脫節(jié)的情況下,逼迫劉大成下水搶救,導致劉大成斃命。”
宋水生使勁捶了一下桌子,憤而站起,頭發(fā)直豎,青筋猛暴,說:“誣蔑陷害,屁話連天!”
鄭書記指著宋水生,厲聲警告道:“宋水生,請你對領(lǐng)導放起碼的尊重!”
“你不去核查,聽信讒言,值得我尊重嗎?”宋水生伸直食指,右手成手槍狀,點著鄭書記,“我受夠了,我憋夠了,我壓抑夠了,我不跟你們玩了!”
“你想干什么?”鄭書記警惕地縮縮身子,怕他撲過來做出過激行為。
“我要放你的鴿子!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去和你們給我匹配的情人許佳雯到洪口民垸種地!”宋水生像一尊頂天立地的鐵塔,凜然而立,字正腔圓。想到自己再也不會像“小媳婦”那樣低眉順眼忍氣吞聲,也不會像“好學生”那樣循規(guī)蹈矩唯命是從,更不會像“哈巴狗”那樣搖頭擺尾討好主人,心中就有一種沖破牢籠的開闊、放縱的滋味在蕩漾。什么打躬哈腰,什么諂媚討憐,什么曲意逢迎,都統(tǒng)統(tǒng)地見他娘的鬼去吧!剝掉裹在身上的層層“偽裝”,恢復遺棄的人格尊嚴,找回久違的自由快樂,還原緊裹的天生本性,他感到快意無比渾身輕松。
他旁若無人地走出鄭書記辦公室,掏出手機,特想告訴許佳雯這個消息。只是他不確定這算不算是給她的一份驚喜。
作者簡介:
鄭局廷,男,湖北仙桃人,1963年1月生,現(xiàn)任仙桃市文化局局長、黨組書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發(fā)表小說、報告文學、雜文等200多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巨額貸款》《破蛹》《青 之末》及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陽光總在風雨后》和長篇報告文學《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發(fā)表多部中篇小說并被轉(zhuǎn)載。中篇小說《預約爆炸》獲第三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長篇小說《破蛹》獲中國人口文化獎。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獲屈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