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

【√】 在警察職業的后半截里,張惠領的榮譽接踵而至,他取得了其他民警一生都難以企及的榮耀。但回過頭來,他認為自己只是個抓賊的
2012年對張惠領來說,是人生中最高潮的一年。張惠領是北京市海淀區雙榆樹派出所的一名便衣警察(治安警察的一個警種),以他為故事原型的電影《神探亨特張》在大陸和臺灣都取得超高的人氣,讓他從一個便衣警察成為廣為人知的明星式英雄模范。
其實電影開拍之前,在警察職業的后半截里,張惠領的榮譽已經是紛至沓來,他取得了其他民警一生都難以企及的榮耀。但回過頭來,他自認只是個抓賊的,自己的便衣警察身份也并非外界想象中的那樣富有傳奇。在過往的影視劇中,警察的工作是神秘的,生死追擊,與匪徒狹路相逢,充滿著撞車、槍林彈雨……也許這部電影來得正是時候,它還原了便衣民警這一職業的本來面貌。
“你得直接點”
2013春節過后的一天,北京戶外的大風刺骨寒冷,《方圓》記者來到雙榆樹派出所外的聯想橋下,見到了守候在此的張惠領。看著眼前戴著口罩、呼吸都略帶喘氣的張惠領,實在難以想象他在街頭巷尾追逐小偷的情景。
“我有哮喘,戶外太冷不能久待。”隨后,張惠領把記者領到了雙榆樹派出所里。采訪就在他那不到10平方米的辦公室內,張惠領把辦公室里的雜物稍作收拾,然后坐在椅子上,準備回答記者的問題,在他身后是一張雙榆樹轄區地圖,面前的桌上滿是繳獲的手機、鉗子、扳手、假幣及假證,以及體檢報告、核磁共振、CT片等。張惠領話不多,稍顯木訥和拘謹,只是門上那塊醒目的標牌提醒記者,面前的這位是個便衣警察。
張惠領突然想起來要給自己和記者都倒上一杯水,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走向書柜里取水杯子。這個臉上略帶血絲的中年民警身體依然敏捷,他穿著黑色的擋風衣,領頭拉鏈拉得很高,雙目凝重,眉頭緊鎖,他手里從來離不開保溫瓶子,他講上幾句話就感覺口干舌燥,有時還干咳幾下,他把這歸結于北京冬季的霧霾和干燥。
去年,以張惠領為原型的電影《神探亨特張》在微博圈和各大電影節大放異彩,這是一部由非專業演員主演的紀實電影,因為投資不過600萬,卻在臺灣金馬獎上獲得最佳影片獎而被稱為“奇跡”。它本不是一部令人翹首以待的電影,經過微博上的名人推薦,起初進入文藝青年們的視野,隨后,“現實主義”、“紀錄片”等各種贊詞成為影片最好的廣告詞。
“雖說故事的內容都是真的,但電影也不是全部真實,至少臺詞都是編的。”張惠領這樣評價這部電影。
這部電影在被介紹時總附上那句“根據海淀分局雙榆樹派出所一名便衣民警的真實故事改編”,但更多人還是沖著張立憲、周云蓬、王小山、作業本等微博紅人進入影院,觀眾多半在心里按圖索驥去影片中尋找寧財神、作業本的身影,卻不知 “亨特張”的原型張惠領也在影片中客串。
盡管張惠領沒有《神探亨特張》中其他的演員那樣為人熟知,但由他出演的段落,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影片中對白燕升飾演的碰瓷頭目審問情節,背后問話的警察不是主演張立憲(綽號“老六”,《讀庫》主編)而是張惠領本人。這個碰瓷頭目被抓后,聲稱“這個社會就是個劫富濟貧的社會,窮的更窮,富的更富……”正當他陳詞狡辯時,警察立馬打住他的話:“白四兒,社會不用你評論,說你自己的事兒。”“說我自己的事兒,我自己什么事兒,我所做的就是把錢從高處往低處流一流,把富人的錢放窮人的兜里,一點點,而已。”接著警察又打斷話,并且對他予以諷刺性的反擊。
這原本是一段警察跟嫌疑人的對話:劇本里有個對話框架,警察說哪些,嫌疑人說哪些,嫌疑人要抵賴、要狡辯,而警察要用語言制服他。
“白燕升是個名嘴,他的臺詞又很刁蠻,導演主演都照著臺詞跟他對了幾遍都不行,還是讓我來配音。”張惠領認為,只有長期跟小偷騙子交手的人才有這個經驗。“你得不時打斷嫌疑人的話,不能讓他教育你。你得直接點。”
當老六訊問嫌疑人第一句問“您是怎么來的派出所時”,張惠領提醒到,如果照此方式問嫌疑人,就會被對方帶著走。“咱警察執法對老百姓有稱‘您的,對犯罪嫌疑人怎么也尊稱起來。犯罪嫌疑人如果滿嘴臟話,你能鎮住他?”
張惠領是這樣評價劇中老六扮演的自己,“這個便衣民警既不像我,也不是他。”他覺得影片中的這個民警頂多在人品上跟老六和自己一樣“都是好人”。
成為“神探亨特張”
張惠領與記者第一次建立聯系是在2012年年末,當時,他說自己不方便接受采訪,理由是他有個重要身份是十八大宣講團成員,他的大部分時間里要給北京市各個區縣做巡回宣講。宣講的內容是結合剛剛召開的十八大會議精神講述民警執法為民的日常故事。
對于張惠領來說,配合宣傳是他目前工作的一部分。他調侃“也許我現在可以早點退休,或者就干好宣傳工作”。張惠領很早以前就是各大電視臺法制欄目的嘉賓常客。由他講解的防偷防騙知識已經匯編成書,成為海淀公安派出所打擊街頭侵財類案件民警的培訓教材。
“我們這片子沒有專業演員,都是微博上的‘草根,跟他們待久了我也學會了玩。”如今張惠領以“雙榆樹派出所便衣老張”的名字混跡在微博江湖。他常常用表情符號而不是文字回復別人轉發給他的社會新聞,這跟現實中他的不茍言談一樣。他把微博當成了一塊宣傳的教育陣地,不時上傳一些安全防范知識,還經常同網友互動。“人家肯定是遇見事兒了才在網上求助,所以只要是能解答的,我一般都給回復。”如今老張已發了3600余條微博,粉絲近超過1萬人。
張惠領是2003年1月到雙榆樹派出所工作的,盡管職務只是便衣探組組長,但在所里,他卻受到上至所長下至廚師的尊敬。在反扒工作第一線里很少有像他這樣的51歲民警。和他同時期進入公安系統的同事在職位上比他高兩三級了。他沒有調離崗位的心思,他說自己一生的愛好除了抓賊還是抓賊。
從1992年至今,由于出色的個人能力和負責任的態度,張惠領獲得一次次立功的機會,2006年,他榮立個人一等功,隨后年年榮譽接踵而至,2010年他獲得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范榮譽稱號。“組織上給我的榮譽已經算是到頂了。”
神探不是一天煉成的。自1990年從公安專科學校畢業算起,他已是從業20多年的老公安,張惠領干過3年的社區民警、治安民警,然后去了公安部研究所,在那里,“又干了7年時間。”他的工作主要是管設備。“那時候還年輕,才20多歲,在機關覺得干不了那活,還是覺得干一線的警察比較好。”為了照顧家里有病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他選擇在派出所上夜班,“主要是夜巡,家里人白天都在醫院住院,要抽出時間去照顧。”
1990年到2000年,張惠領被派到萬壽寺一帶當巡警,這是他成長的關鍵期,在那十年,張惠領幾乎跟所有類型的犯罪分子有接觸,深諳他們的作案手段。2003年調往雙榆樹派出所時,張惠領已經是一身本領,據統計,他帶領的探組每年能抓捕小偷騙子200多個,這還只是正式拘捕立案的數字,在派出所連治安拘留都夠不上、批評教育后放走的小毛賊不計其數。
轄區內有老太太見到張惠領常常抓小偷,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神探亨特張”,其中 “神探亨特”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風靡中國的一部警匪劇《神探亨特》。只是美國的亨特抓的是殺人越貨的重犯,中國的亨特張管的是偷竊詐騙的“毛賊”。將“亨特”嫁接到“張”上,透著轄區內人民對張惠領的親切和尊敬之情。
張惠領的經歷曾經吸引了多少對他職業感興趣的人。有一名90后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學生,雙休日及假期常跟隨老張學習怎么反扒,這名學生回到學校后,寫了篇論文《新形勢下扒竊拎包案件的特征分析與打擊技巧——基于對張惠領工作法的實踐與研究》獲第七屆全國公安院校學生科技創新成果二等獎。學生把論文的獎狀原件寄給了張惠領,張惠領得意地笑了笑,“這真是個意外”。
拍出民警的真實生活
2011年,一部根據北京普通民警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社區民警故事》公映,原型是西城區的一名社區民警。看了這部電影,海淀公安分局宣傳處認為張惠領的故事更加鮮活,不拍都糟蹋了。
拍戲的事很快就在海淀分局內部定下來,為了把張惠領的故事寫得真實,分局政治處副主任代雁親自操刀寫劇本。2012年春節,代雁在花費3個月寫出了2萬字的劇本,又修改了6遍才形成初稿。面對成百上千的檔案記錄,代雁也犯愁,他怕這些素材都流于形式。“不能夸大,要還原民警的生活。”
哪些是民警的真實生活呢?反扒民警也會有恐懼,特別是面對死亡的危險時。張惠領身患哮喘病,一次連續加班發病,隨身藥物也無法控制,癱倒在派出所的走廊里。“張惠領說他當時真怕了,怕再也起不來了,拼命爬到值班民警辦公室砸門求救。我把這個情節寫入了劇本。”代雁說。
代雁最初的想法是讓張惠領擔任劇中的主角,但這一想法最終被上級部門否定,原因是便衣警察不便公開透露自己的身份;再者,電影本身是本藝術,對人物的刻畫不可避免有加工的痕跡。如果張惠領在電影中辦案的一套跟現實中有出入,豈不是弄虛作假?
劇本寫好后,接下來是找合適的導演。那時,導演高群書想拍一批反映社會小人物故事的電影。看過劇本后,高群書覺得,張惠領這人有意思。“他抽了三十年煙,戒了五年,最后居然戒出了哮喘,不能聞煙味。他要帶領很多便衣保安,有時著急就會罵人,但這不影響他是個勞模,抓起賊來本事一流,毫不含糊。”兩天后,高群書答復要執導該片。
盡管高群書被認為是中國最擅長警匪類電視劇的導演,但這部電影跟驚險、神奇、探案、飆車、爆破、武打等慣常警匪題材沒什么關系。這部片子跟主旋律英模片也沒什么關系,盡管現實中的張惠領警官已經榮膺一大堆榮譽稱號。高群書的想法是用業余的演員、專業的攝影,記錄下北京這座城市在這個時代里的聲音和質感、面孔與表情,一個《杜拉拉升職記》光鮮背景之外的一個北京,一個擁擠逼仄,活生生、油膩膩、冷冰冰又熱烘烘的市井煙火氣的北京。
觀眾們認為這部電影最大的賣點就是真實感。民警張惠領的反扒經歷是素材上的真實,而微博“大V”們在電影中的角色臺詞也是鮮活的。比如黑豹樂隊鼓手趙明義飾演的碰瓷團伙司機的吐槽:“中華民族不差我一個人缺德!”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票爺飾演的碰瓷女在審訊室中,既好笑又心酸一席話:“我是北京人,所以我從來不碰北京人,碰的都是外地的并且開好車的。你是北京警察,我是下崗女工,我沒去當小姐就不錯了,我告訴你我是有原則的。”這句話中暗含的地域性歧視、底層人的無奈,多少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心聲。
警察是社會黏合劑
在張惠領的辦公室內,我們是邊看電影邊聊的。盡管這是部真實的紀錄片,他對著畫面還是能挑出電影內外的不同。比如,電影中鏡頭一個接著一個,蹲點、抓人、審訊、結案、蹲點……反映的是案子一個接著一個。但現實中,一個案子從查辦到最后結案要一兩年,往往是一段時間再查辦不同案子。
電影中抓一次小偷要動員很多民警,張惠領告訴記者,大多數情況是一群輔警跟著他抓小偷,輔警隊伍是一支由公安機關直接指揮和管理的隊伍,但沒有獨立的執法權。“你寫報道的時候一定得記上,抓人的不都是警察,另一部分是輔警。”張惠領叮囑《方圓》記者。
張惠領就是這樣一個警察,似乎他對自己的一句話都要負責,并且有義務讓對方放心。就像是剛見面,他都會給人遞上一張警民聯系卡,讓對方在遇到什么疑難時主動找他。
在人們眼中,一個載譽滿身的警察應該是神情冷漠,攜著通話機、神奇十足,帶有偵探氣質的大人物,但只要見到張惠領本人,警察的平凡和樸素會迎面而來。
在電影中,老六扮演的張惠領有這些細節值得注意:民警騎著電動車上下班;蹲點餓了就在夜市攤吃一籠包子;有對他工作誤解而死纏不休的;遇到公交上的賊,他也不管不問的。
這些都是他現實中的場景,“公交上的侵財案件由專門的公交集團管。我坐公交看見賊也不會當面抓,一個人勢單力薄。”
幾十年的街頭巡邏風雨無阻,張惠領落下了一身的病根。除了哮喘,老張還有糖尿病,每天巡邏都得帶著藥和針劑,中午吃飯只能吃少量玉米和面條。
“我抓的大多不夠刑拘(刑事拘留),基本是治拘(治安拘留)的。然而,這些‘惡有的成為了‘大惡,有的則維持原狀。”他把警察工作看作是一種社會黏劑,承擔著填補大“惡”小“惡”帶給民眾的不滿和負能量。
影片呈現了小偷、騙子、搶劫犯、殺人犯、肇事司機等等眾多負能量,讓人有種社會已經到了最缺德時候的危機感與錯覺。“這的確就是我們生活的真實狀態嗎?”記者把問題拋給了張惠領。
“這些都是我們身邊真實發生的,而且天天上演。”張惠領指著墻上的一張雙榆樹轄區地圖向記者介紹,這里哪兒是高檔購物場所、電影院、大學城,哪兒是超市、菜市場、餐館、服裝店。他列舉從早晨到黃昏,都有哪些人在那里活動,在這些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又細舉這些慣偷、碰瓷客、江湖騙子、辦假證的、換假鈔的都是什么特征,走什么步態,說什么暗號。聽完老張的描述,記者的腦海里能生出一張街頭犯罪浮世繪。
記者提議讓張惠領帶領去繁華的市場走一圈,體驗他找賊的場景,但考慮到天氣嚴寒對老張的哮喘有影響就作罷。但張惠領打開電腦中的一個文件夾,告訴記者:“你要的現場感在這里。”這個文件夾里存放著幾百段視頻,有跟拍的,有蹲守的,還有追車的,這些都是老張用一個手機大小的DV拍攝的,這些年來,轄區里一有風吹草動,老張便會拿著DV趕往現場開始“秘密拍攝”,將嫌疑人的作案全程“定格”在DV里,作為證據使用。
“跟十年、二十年前相比,這里的人明顯雜亂多了。”張惠領說,十年前的騙子哪會知道碰瓷訛人錢的,哪有人購物“抽張兒”盜竊的。
跟過去相比,張惠領“覺得現在的賊更大膽了,而老百姓變得太老實了。過去老百姓見我們抓賊,都圍過來幫我們抓,而且對賊是拳打腳踢,像打過街老鼠一樣。現在誰管了?”接著他糾正一下自己的觀點,“可能主要是警察都不打人了,老百姓還打什么!”
對比受害者的無辜和盜賊們的囂張氣焰,張惠領有時也氣得攥緊拳頭,咬著牙罵幾句,也許爆粗口是緩解壓力的一種最為簡單有效的途徑。有一次,張惠領一邊抓賊,順帶配合北京電視臺的視頻跟拍采訪,正當幾個賊被民警按倒在地時,張惠領回過頭來對扛著攝像機的記者說:“能不能先停下不拍了,我想罵幾句了。”
“我不提倡每一個市民都站出來和犯罪分子正面搏斗,但是,有的時候,您的一句話,哪怕是一聲咳嗽都有可能把賊嚇跑。”張惠領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