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痕卻在心深處

施立松

結(jié)婚才兩年，女兒尚在襁褓中，陳小翠與浙江督軍湯壽潛的長孫湯彥耆的婚姻，就走到了盡頭。

離婚是她提的，在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的民國，無異于在湯家扔下一顆定時炸彈。他們這樣的家庭，還從未有過離婚的先例，有辱門風(fēng)。湯家提出的條件是：不能另嫁他人。這苛刻的條件，也許是想阻止她離婚的念頭，也許是家長良苦用心：年輕人一時任性想不開，過段時間，就回心轉(zhuǎn)意也不一定。

只有陳小翠心里明白，今生絕不可能回頭了。這個條件無疑是將她今后的人生，引入凄涼的困境。可她還是同意了，那一刻，她心底，一朵隱隱約約的燈花，滅了。

娘家?guī)淼逆九谑帐靶欣睿畠涸趽u籃里睡得正香，窗外，一天一地的雨，陳小翠倚在窗邊出神。是誰在天外，為盛夏做一個華麗的謝幕和極致的告別？視野之內(nèi)，耳畔所縈，一切皆雨，檐雨如珠串，巷道成河，歲月的煙塵，滌蕩殆盡。生命中的所有過往，也能似煙如塵，只需一場驟雨的沖刷，便可消弭無蹤？

嬰兒清脆的啼哭聲，打斷了她灰蒙蒙的思緒，轉(zhuǎn)過身來，她才發(fā)現(xiàn)，站得太久，腿麻了，如密密麻麻的蟻噬，讓人邁不開腳。婢女問：小姐，你怎么了？有些疼痛，有些傷害，是別人難以察覺，無從想象的。就像她的婚姻，名門望族，門當(dāng)戶對，那個人，也非紈绔子弟，再怎么看，都算美滿幸福，可是，只過了兩年，卻再過不下去了。曾經(jīng)對婚姻的美好愿景，像失手碎了一地的彩瓷，華彩雖在，卻再難撿拾。

陳小翠出身于亦儒亦商、一門風(fēng)雅的江南世家。父親陳蝶仙是鴛鴦蝴蝶派的著名文人，后又以創(chuàng)辦民族工商企業(yè)名震江南，兄長陳小蝶，是文學(xué)藝術(shù)名家，母親懶云夫人亦能吟詠。陳小翠自幼聰慧過人，精于詩畫，13歲就能作詩，詩能為古風(fēng)，詞能作長調(diào)；尤擅長工筆仕女及花卉畫，風(fēng)格雋雅清麗，饒具風(fēng)姿；一手顏體字寫得俊秀挺拔，駢賦、散曲、雜劇、傳奇，無一不精，還與父兄合作翻譯了多本譯著。她才華卓異，人品清高，在民國女性詩壇文苑，獨(dú)樹一幟，連從不輕易稱許人的一代宿儒錢振鍠都說，“得見小翠，實(shí)不枉閱人一世”。鴛鴦蝴蝶派著名作家鄭逸梅也說，近數(shù)十年，能稱得上“才媛”的，陳小翠可首屈一指。

民國肇造，西學(xué)東漸，反古破舊，時代女性以自由獨(dú)立為綱常時尚，而陳蝶仙是開明人士，年輕時也曾因婚姻受過傷，他說男女自由結(jié)婚需附加三項條件：一是媒妁之言，二是父母之命，三是結(jié)婚雙方之同意。像這樣的家勢背景，這樣的才情學(xué)識，本應(yīng)與包辦婚姻無緣的，命運(yùn)卻與她開了個玩笑。

豆蔻年華時，陳小翠就暗暗喜歡上了父親的學(xué)生顧佛影。顧佛影寫得一手好詩，才思敏捷，極富詩人氣質(zhì)。他們青梅竹馬，“兩小鶼鶼，道是無情卻解憐，有多少淺嗔薄怒，濃歡雙笑，蜜語甜言，芙蓉影里愛憑肩，梨渦笑比誰深淺”；他們攜手同游，同窗共讀，“長憶法華郊外雨，小樓燈火對論文”，他們的戀情青春純潔。日久天長，情愫如一壺架在文火上的薄粥，越來越濃。

陳蝶仙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戀情。顧佛影出身寒門，有才華，卻孤傲不合時宜，這樣的學(xué)生，陳蝶仙是喜歡的、得意的，但要當(dāng)他的乘龍快婿，卻非理想人選。像所有的父親一樣，他覺得自己的女兒值得更好的人。他找來顧佛影，向他大談自己的婚姻觀。聰明如顧佛影，焉能不知老師的用意？詩人的心大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出身貧寒之家的顧佛影，孤傲自尊的背后，隱藏著深深的自卑。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失落，自己純真美好的愛情，像秋蟬的薄翼，注定要消逝在季節(jié)的冷風(fēng)中。于是，一個秋風(fēng)乍起的微雨之夜，落葉片片劃破憂傷，他帶著難言的心痛，悄然離開，走前，竟沒有勇氣跟陳小翠道別。此后，他只以對應(yīng)“小翠”的“大漠”之名，發(fā)表詩作，過起了半隱居生活，消失在陳小翠的生活中。

顧佛影的不辭而別，陳小翠“生生揉碎了芳心”，她對顧佛影思念又怨艾，“腸斷了，待從今忘也，怎生忘得？”她拒絕了一樁樁“門當(dāng)戶對”，把所有心思都用在書畫上。好在父親知道，心傷需要時間治療，并沒有過多地干涉。

初戀以失敗告終，讓陳小翠對自由戀愛抱持懷疑態(tài)度，她寫的劇作，都不看好自由戀愛，《自由花》里的鄭憐春因追求婚姻自由，而被騙賣入煙花；《焚琴記》里小玉和琴郎兩小無猜，但因種種誤會，小玉最終懨懨而死。她感慨：可知情之一字，正是青年人膏肓之病。可笑近來女子，爭言解放，惟戀愛之自由，于禮義全然不顧。

26歲那年，她嫁人了。在當(dāng)年，算是“超級剩女”了，與湯家結(jié)親，雖是父母之命，陳小翠卻是愿意的，對婚后生活，她也有美好的向往：“斗茗回廊烹細(xì)茗，敲棋樓閣落星辰”、“馬帳傳經(jīng)千載事，鹿門偕隱百年心”。幸福雖來得遲，但值得期許。出嫁前，陳蝶仙將女兒自13歲起作的詩文集成《翠樓吟草》印出，作為女兒的陪嫁。可是，婚后不久，志趣不合的矛盾便顯露出來，“采蓮蓮葉深，莫采青蓮子。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夫家希望她洗手做湯羹，做個相夫教子的傳統(tǒng)式賢妻良母，限制她讀書作畫。女子無才便是德，嫁為人婦焉能再“不務(wù)正業(yè)”。這讓自幼喜讀書創(chuàng)作的陳小翠怎能忍受，她是一朵花，需要用旖旎文字做成露水，來滋養(yǎng)來盛開。她心底深處潛藏著的初戀的影子，便時時冒出來：如果是顧佛影，斷然不會這樣，他一定會支持她欣賞她，以她為驕傲，讓她在藝術(shù)海洋里恣意遨游。她孤高獨(dú)立，不愿意嫁夫隨夫委曲求全，“心曲語形影，何苦如楚囚”。于是，她不顧世俗的議論和壓力，毅然提出離婚。

帶著襁褓中的女兒翠雛，離開了深似海的湯府，陳小翠搬到父親閑置郊外的一處院子獨(dú)居。那時，她像深秋墜枝的殘蟬，飄落無依，對杳無音信的顧佛影的思念，也像秋后寒霜，越來越厚，“何曾一日能忘汝，已似千年不見君。”她對消失在人海中的顧佛影始終未能忘情，詞中時時流露：“一寸妝臺紅燭膩。堆滿相思，堆滿相思淚”、“門外天涯何處是。長嵌人心，長嵌人心里”、“約夢不來來便去，來共去，只由他”、“傍籬親種牽牛，為誰終日凝眸。心上萬千嗔怨，相逢一笑都休”、“腸斷怕相思，無奈月明人靜夜深時”。一字一句堆滿相思。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時，陳小翠只身留在上海淪陷區(qū)，她思念親人，更擔(dān)心顧佛影的安危，“烽煙滿后方，落月停云，幾番凝想。怎十年，音信斷他鄉(xiāng)。早難道，雁兒飛不過這荒江上。”凄苦的日子里，幸好還有書畫，她與顧佛影的妹妹顧飛等一道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女子書畫會，她擔(dān)任編輯，等待他回來，“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

1946年秋，國內(nèi)迎來了短暫的安寧。顧佛影返回上海，兩人得以相見。分別十多年，再見人已中年，不免感慨萬千，重敘舊情，愛火再燃，深情更熾。顧佛影流露了結(jié)為伉儷之好的愿望。當(dāng)時，兩人都是單身，再續(xù)前緣，也是一段好姻緣。但讓顧佛影萬萬沒想到的是，陳小翠拒絕了，或許是出于對當(dāng)初離婚時的承諾，或許是她對婚姻依然沒有信心，“愿為知己共清談，相知何必成姻眷”。她還作《還珠吟有謝》七絕九首拒絕他，其中有“人生憂患亦無涯，玉案雙吟愿已奢。萬煉千錘戛然住，詩難再續(xù)始為佳”。她視顧佛影為人生知己，追求一種真摯而純凈的感情境界。顧佛影也不得不收住了洶涌的感情。

新中國成立后，哥哥去了臺灣，女兒去了法國，陳小翠本可以追隨前往，但顧佛影貧病交加，長年臥床，她放心不下，毅然留在國內(nèi)。她寫下《金縷曲·寄候佛影居士病中》，記錄當(dāng)時的心情：“又報維摩病。想宵來，瓶笙花影，更難安頓。且珍重，莫愁恨。念兄但祝兄長命。”顧佛影住院期間，陳小翠幾乎每天都去探望他，不顧別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與他唱和詩詞，給他生活上的照顧和精神上慰藉。那些日子，他們吟詩賦詞，潑墨弄畫，仿佛還是青春年少時。好時光總是匆匆，顧盼神飛，眼波流轉(zhuǎn)之際，一轉(zhuǎn)眼，已千山萬水，年華老去。三年后，顧佛影自知不起，臨死前，他將陳小翠寫給他的書、函、詩、詞，親付一炬，他說：“不愿小翠負(fù)此不好聲名，為湯家所詆毀。”愛情的純凈就在于：因為相知，所以懂得。

顧佛影去世后，陳小翠更孤苦無依，寸寸堪戀，深深懷念：“萬恨千愁，未敢從君訴。花落花開，轉(zhuǎn)眼成今古。襟上酒痕都洗去，夢痕卻在心深處。情比冰輪潔。心上清輝終不滅，照人終夜如明月。”他像是她生命中的鹽，沒有他，生命便沒滋沒味，骨質(zhì)疏松。

文革期間，身為“反動黃色作家的女兒”，又有哥哥在臺灣、女兒在法國的背景，陳小翠飽受迫害。有兩次，她想逃走，但被摧殘成風(fēng)中殘燭的人，能逃到哪里去？沒走多遠(yuǎn)，就被抓回，等待她的是更不堪的折磨。1968年秋，一個風(fēng)狂雨驟的寒夜，孤獨(dú)絕望的陳小翠，無言地躺在風(fēng)雨彈奏的悲愴里，打開煤氣，靜靜地走向另一個世界。她也許有遺憾，卻并不悲傷，因為穿過這些幽暗的生命隧道，另一個世界，有她的深愛，在等她。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