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滬上篆刻家陸康先生的名字在圈子里如雷貫耳,前些年雷霆滾滾貫到我耳中的時候,我一直講,小時候我常去他爺爺陸澹安先生家,在花園里見過陸康的背影。因我一向稱陸澹安先生為陸伯伯,陸康雖長我幾歲,但按輩分算,我是他……一桌人頓時臉色大變,唯恐失敬。
玩笑歸玩笑,真見到陸康,親切握手的時候,我哪里還敢輕浮,陸康他爺爺陸澹安先生清癯的臉龐上那架圓形金絲邊眼鏡,略微嘶啞的嗓門,仿佛仙人一般的步履倏然閃現在眼前。溧陽路1219號那座美麗花園洋房的會客廳里,聽見陸伯伯下樓的腳步聲,父親放下攙著我的手,急切迎上去,兩位老人相見密談……那些早已逝去四十多年的場景,一下子推到了我面前,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陸澹安先生曾經有恩于我父親孔另境,這個印象從我十來歲起就牢牢地焊在記憶中,兩位老一輩知識分子間惺惺相惜的情誼,在那個仁義道德被粗暴摧毀的年代,嚴重影響了我的三觀,世界觀、價值觀、審美觀。
事情說來話長,而我,少年時模糊的記憶太不準確,一直不能完整記錄。得知陸康先生近年來致力于爺爺著作“陸澹安文存”的匯編出版,已有七八部問世,其中包括《澹安藏札》,心有所動,很想看。如愿收到陸康老師簽名贈送的書后,翻到孔另境詞條,果然有一封父親寫給陸澹安的信,信封上沒有地址,豎排寫著“專呈 外酒兩瓶 陸淡老 哂納 孔緘”,信紙內容抄錄如下:
淡老:
當此勞動節將臨之時,問題已告結束,心情稍感舒暢,原擬敘餐一次,以申積懷,豈知事與愿違,頗覺悵然!現飭小女明珠,特賚酒兩瓶,奉以佐餐,無非聊表夙愿,尚懇哂納至感。尚有一言附達左右,希鑒此微忱,勿作桃李之報,庶下忱可表,信守不渝,是則使愚忱舒適是已。
匆此,敬候
百福!
弟另境
4.29
因為信封與信箋上都沒有留年分,推算下來,應該是1970或1971年,那時我十六七歲。尚記得信中提到我拎在手里上門送去的兩瓶酒,似乎是紹興加飯酒之類,并不是名貴酒。因為當時我父親所指的“問題已告結束”、“豈知事與愿違”是指他人生最后一次牢獄之災已有結論,但身份仍然是“保外就醫”,宣布釋放是在之后1972年4月11日,所以當時還只拿著每月五十元生活費,醫藥費不能報銷,恢復退休工資沒有眉目,父親手頭依然拮據。他心心念念與陸伯伯“敘餐”,也就是去飯館里吃一頓,談談講講的愿望不能實現,只得差我上門送點薄禮。
合攏《澹安藏札》我有些悵然,此信內容與我的記憶對不起來,因為我記得“文革”開始大約1968年上半年之前,父親曾經向陸澹安先生借過一筆不小的款子,所謂“調頭寸”是父親對少不更事的我的解釋。幾年以后,錢是我拿著去溧陽路1219號陸家還的,父親還囑咐我去茶葉店買了一罐茶葉,菜場里買了一只活雞一并送去。我很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問他:“爸爸還錢么好了,為什么還要買東西去?”父親答:“這是利息。”父女對話我記得那么清楚,一是“文革”中我家真是窮慘了,最小的女兒把錢看緊已成習慣;二是我不懂“利息”這個概念,不知道除了銀行存錢有利息可拿,還人家錢還可以以物的形式付利息。
對這件事情來龍去脈存著疑惑之際,聽作家小朋友沈琦華說,陸康家中有一大箱子文人間的書信待整理,《澹安藏札》收入的只是冰山一角,除了需要搭上很大的精力鑒別繁復的信息與字跡之外,還因那些通信中有很多牽涉到著名文人的隱私,譬如一些朋友向陸澹安先生借錢之類文字往來,陸康覺得發表出來不夠人道。我瞬間領會了陸康的仁慈之心,我意識到,父親孔另境與陸澹安伯伯之間有關借錢還錢的文字往來一定還在。我決意要上門拜訪陸康,把那件事情搞清楚。
俗話有一句“近鄉情怯”,意思是害怕印象中美好的形象有變化,而我回憶“文革”中父親的慘烈遭遇一直有一種不敢走近的恐懼,同樣是害怕真相,怕再次挖到我內心深處最痛的創傷,我怕回憶,我一直想放過自己,忘記過去,做一個平庸的、幸福的女人。
期間我已見過陸康幾次,他為我篆刻的姓名印章早已在贈與朋友的拙著上鈐過幾十次,我極愛這枚字體纖巧、文雅的章,書展上不敢帶去怕弄丟。陸康為我的書《煙火氣》所撰的對聯“有紅塵味佳肴,無煙火氣文字”文墨,我小心收在盒子里。烏鎮西柵孔另境紀念館成立開館,大姐海珠請陸康撰寫了書法楹聯,鐫刻在門框抱柱上。我觀察到,陸康平素交游甚廣,飯局酒宴上他并不多談文學與文化,只是一臉福相笑吟吟地端坐正中,和大家嬉笑。他一直很自謙,然他篆刻與書法成就斐然,文學知識包括古文功底的深厚,他灑脫寬厚的處世風范都在那里,令人尊敬。
2013年元旦節剛過,與好友畫家萬芾女士一起到陸康府上拜訪。茶過一巡,我就迫不及待說到我曾經到陸府還錢的事情。陸康見我大大咧咧不避諱這個敏感話題,起身說,來吧,我請你看你父親的手跡,確實還有另外的信。
跟入陸康書房,他很快從柜子里找出一個信封,白色公家“出版文獻資料編輯所”(父親最后的工作單位)信封,郵局付郵寄至“本市溧陽路1219號 陸淡安先生”,信封反面底端署了日期:1969,7,11。顯然,這封不是收入《澹安藏札》4月9日的那封信。
一見到熟悉的父親手跡,我緊張起來,手哆嗦,眼淚涌上來。抽出里面薄薄一張紙,信紙是專用箋五百字的“孔另境謄稿”,父親寫滿了一頁,現抄錄如下:
淡老賜鑒:七七手書奉悉一切。
所囑一節,誠惶誠恐。回憶當日向兄挪借,確系調換性質,不意事態發展,誠不能令人臆測。自弟入囹圄以后,原單位即截止發給生活費,家中突遭變故,一時無措,只能設法將存單取出化用,時當在去年八九月間也。弟歸家后得悉此情,雖覺事有未妥,但一以單位補發有望,一以我老情況未必差戔戔此數,弟之境況如此,諒能獲得老友之諒解也。迄今五月,而事態之發展又非可逆料者:案則遲遲未決,單位除發少數生活費外,連勞保亦加取消,使生活上造成極大困難,每月戰戰兢兢,東補西湊,勉力維持。故時至今日,真可謂“家無隔宿之糧”也!挪兄之款,數雖不多,但欲我湊出此款,實亦非易。此種情況,實望我老能善體而見諒。此次吾老將尊府事權交與世兄等管理,誠甚英明,倘能將弟實況困境訴諸世兄,未識亦能見諒否?弟個性戇直,與兄相交二十年,彼此相見以誠,此次不情之請,不得已也。忐忑一日夜,心急如焚,以此布達,未識已否將實況傳達一二也。匆匆順祝
百福!
弟另境
69,7,11.
攤開信紙后,可能陸康瞥見我緊張的神情,已不能識別字跡,他拿過去,用手指劃拉著讀給我聽。那天同在房間的還有萬芾老師、蔣鳴玉先生兩位,聽罷我父親信中所述經濟窘迫之狀,他們除了“唉唉”嘆氣,均無可搭腔。陸康一直低垂眼簾不忍看我,我鎮靜了一會說,康哥,陸伯伯的“七七手書”總不會在你手中,我爸那里不知有沒有,因為我家是由大姐保管整理父親遺留書信的……陸康答,那是。不過,他轉而道:“慢慢慢,我爺爺除了記日記之外,寫信都會在筆記本上打草稿,讓我去找找看。”
不一會,陸康捧出來一個鉛皮盒子,內有幾本牛皮紙封面裝訂的舊手稿,封面上寫著年份,找到1969年那本。很順利翻到7月7日這頁。因為是打草稿,陸澹安老先生的字跡顯得比較潦草,康哥已經很熟悉爺爺的字,低頭用指尖點著讀給我們聽,陸伯伯一代老派文人,滿腹經綸,遣詞造句文言頗多,陸康一邊略作解釋。
致孔另境
另境兄鑒晤:令媛來舍藉悉 清躬漸臻健疆不勝欣慰仍希加意凋攝,必能在短期間完全康復也。……
寒暄幾句之后,陸老先生嘆自己去年患了腎病之后,“自覺年邁體衰,不耐繁瑣”,欲在6月24日生日那天起,將“家務完全交給兒輩處理,弟不再操心。所有以前出入款項亦一概料理清楚,告一段落”。接著他提起去年(1968年)3月中,“賢郎大喜時曾因購買家具,在弟處挪去兩百元,此款亦需交與兒輩接收以清手續”,陸老又說,區區小數原本不該催要,直言相向是因為“彼此相知以心一切當荷”……
落款為“弟澹安謹上 七月七日”。
此時,我才稍微理清時間順序。1966年“文革”開始后,父親因“漏網大右派”之誣,我家被抄家五次,存款首飾一掃而空,值點錢的沙發、大衣甚至被褥都被造反派擄走,父親的退休工資也不保,從一百幾十元降至僅五十元生活費,家中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但日子還要過下去,七個孩子日長夜大,1968年3月中父親為了他長子,也就是我建英大哥結婚購買舊家具之事,向陸伯伯借了二百元人民幣,以調轉資金用(因僅存一張定期存折未到期,提前支取損失利息)。豈知四個月后,當年7月4日父親就因莫須有的罪名被抓進公安虹口分局拘留,一關就是七個月。期間,父親原單位停發生活費(吃牢飯的人已有生活保障),到八九月間,家人迫于無奈,只得動用本該到期還給陸伯伯的二百元存單以作家用(當時我兩位哥哥姐姐下鄉,兩位在外地,我和小哥哥中學尚未畢業,還要給父親牢中送香煙、糖尿病藥、營養品等)。1969年2月12日,我父親因拘留所停止他的藥物治療,糖尿病得不到控制,原先腿疾傷口爆發,整條小腿潰爛,膿水成河,牢房里的犯人都嫌棄他,不給他睡覺,讓他整日坐在墻邊。父親被折磨得幾乎瘋掉,才蓬頭垢面、不像人樣地獲得“保外就醫”,被推出虹口分局。
父親回家之后,瘦成七十多斤,精神崩潰,躺在床上整天咆哮,罵我們這不對那不成。而我們沒錢送他去醫院治療,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在醫院得到救治。此時,全靠以前常來我家與父親一道搓麻將消遣的朋友唐醫生,那個我爸常諷刺他“庸醫”的老實人,偷偷從學校醫務室拿來消炎藥片、紗布、繃帶和黃藥水,天天上門看他,在父親的咒罵聲中為他打針換藥,才保住了性命。
而我媽和我哥哥姐姐們,包括我,都被躺在那里極瘦而極亢奮的父親折磨得精疲力竭。我們翻醫藥書,斷定他患了“躁狂性精神病”,都只想繞過他的病床走。我在家里最小,找不到借口,被迫每天幫他洗腳,倒痰盂和夜壺,清洗他病腿換下來的沾滿血與膿的繃帶,晾曬,用熨斗燙平消毒。
寫到此時,當年的一幕幕非常清晰地回憶起來,那些悲慘的細節,一直是我不肯去回想,每每想到淚水長流的。其中有悲傷也有后悔與愧疚,情緒激動,無法寫字。
父親一生經歷過那么多磨難,他是堅強的,且是個極要面子的知識分子。躺在病床上收到7月7日陸伯伯催要欠款的信,非萬不得已,他絕對不會隔了兩天,在7月11日的信中說出那樣的事實:“迄今五月,而事態之發展又無可逆料者:案則遲遲未決,單位除發少數生活費外,連勞保亦加取消,使生活上造成極大困難,每月戰戰兢兢,東補西湊,勉力維持。故時至今日,真可謂‘家無隔宿之糧也!”
“文革”開始以后,父親的老朋友大多被沖擊,受到不公正待遇,自身都難保,故門庭冷落車馬稀。而父親也自知“不潔”,不主動與人來往,除了陸澹安先生。我記得很清楚,父親說,陸伯伯是個開明紳士,他不涉政治,沒有單位,只有他沒有被抄過家,他受到上面的保護,還因為他有個女兒在美國聯合國工作,我們國家要顧及外交形象。父親很有些羨慕陸伯伯,說陸家藏書很多,怕露富,不放在外面陳列,裝入木箱擺放在自己臥室。陸伯伯雖然自己不抽煙,但他有好煙,中華牌還是熊貓牌那樣的大牌,是專供中央首長抽的,很少尼古丁。
十五六歲的我長得很瘦小,貪吃貪玩不太懂事,父親常常逼我攙扶他一起由四川北路虬江路走去溧陽路陸伯伯家拜訪,那段路挺長。我心里很煩年長我五十歲白發蒼蒼的老爸爸,因為沿路南貨店、水果店面熟的伙計常常會對我說你“爺爺”怎么怎么的。我攙著爸爸手的時候,一見對面走來我班上的同學,尤其是男同學,我就想犟脫他的手,而爸爸每次看得出我的意思,每次死死握住不放,讓我低頭紅臉恨不能鉆地洞。我恨恨地心想,爸你走那么多路,不就是去抽人家幾根好煙嗎?你和陸伯伯每次迫不及待把我關在客廳門外,不就是老說些反動話,怕我聽見嘛。
凄風苦雨的年月里,陸澹安伯伯相對安全,可是如果他明哲保身的話,按理也可以拒絕與父親來往,不要說二十年的老友,即使翻個跟頭,四十年老友,一輩子夫妻,“文革”中互潑臟水翻臉的不知有多少。記得我與父親單獨相處,在書房中陪伴他讀書的時候,父親說到陸伯伯一直用很尊崇的口氣,說他是學問家,也是紳士,朋友義氣重如山。
陸澹安伯伯少年即參加“南社”,在上海讀民立中學時,與周瘦鵑同為班上作文杰出者。后專研法學,畢業于江南學院法學科。歷任同濟大學、上海商學院、上海醫學院等校國學教授。主編過《上海》、《偵探世界》等刊。他多才多藝,寫專欄、搞翻譯,電影戲劇評彈樣樣精通,與人一起創辦過中華電影學校和中華電影公司、新華影片公司……他編撰著名的《小說詞語匯釋》、《戲曲詞語匯釋》內容浩瀚精到,惠澤了幾代學人。
思緒拉開了,再回到借錢還錢的本事上來。
陸澹安伯伯隔天收到我父親急迫、尷尬的回信(7月11日),頓時大驚。很顯然,陸澹安先生“七七手書”催要父親一年多前“挪去”那二百元欠款時,并不很了解父親經濟上的窘況。于是兩天后,也就是7月14日,他慎重地在草稿本上擬回信給父親:
復另境兄
另境兄鑒,接誦,惠復。謹承一是,弟對我兄近況深切了解,亦深切同情。我兄耿介成性,誠信素孚,此款遲早必蒙擲還,弟固深信不疑,實緣自己風燭殘年,急欲脫卸仔肩,又認為此款乃賢郎結縭時所挪,只要我兄去函通知,戔戔之數,賢郎定必立即匯還。是以不加考慮,率直函陳。不意我兄厚愛賢郎,必欲自任其責。則弟又胡敢更贅一辭,兄貴體尚未復原,自難措手。業已遵囑向兒輩說明原委,將此款交代之期展緩數月。俾賢橋梓得從容擘劃。目下務請安心養疴,勿以細故攫心,以致影響健康。幸甚!幸甚!
因頻年毫無收入,不能不倚賴兒輩收拾殘局,佽友有心,點金無術,內心苦悶,不亞于兄,所幸我兄知我甚深,必能確信而曲諒之也。
此頌
痊祺
弟澹手泐
七月十四日
相隔四十四年,在陸澹安孫子陸康先生案頭,聽他讀當年這封澹安伯伯急切切寫下的回信,字字句句猶如洪鐘,又似涓涓細流,在我心頭激起層層感動。陸伯伯的寬慰、解釋、求諒情真意切,“兄知我甚深”,是的,爸爸,你什么也不用說了,“誠惶誠恐”,“心急如焚”全放下吧,寬寬心,這個灰暗世界的縫隙里面,還是有陽光,你的摯友在那里。
現在已無從考據我父親收到陸伯伯這封回信后的反應,我想用大白話“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不為過。如是日子又過了半年,到1970年(或1971)4月29日,我父親修書一封(即文中開首提到,已收入《澹安藏札》第13頁我父親孔另境的信),囑我買了兩瓶酒送去溧陽路陸宅。我判斷當時那二百元欠款仍然籌措不到,父親覺得實在是不好意思,只得以禮搪塞,再作些解釋,求得再次寬限。在我父親,他是沒臉見人,諒家里大孩子一定也不愿意去,只有差我這尚不太懂事的小姑娘上門了。
我們家祖上在浙江桐鄉烏鎮經商,建有聞名方圓幾百里的“孔家花園”,算得上富庶人家。可我父親受姐夫茅盾先生的影響,不甘株守家園,向往革命新世界。他少年時在嘉興讀書,后考入當時革命學府——上海大學中文系讀書。1925年加入共產黨,北伐、抗日,跟隨共產黨顛沛流離,他利用自己特長搞進步文化事業,辦學辦報與寫作。父親一輩子坐過四次牢,吃過很多苦,但堅持做一個大寫的人。了解我父親,讀懂我父親的過程,是我人生成長的過程。
檢索父親一生的苦難,我發現致使我父親身心陷入最痛苦深淵的,就是最后一次坐牢,因為他坐進了當年領路人的牢房。可以說,他一生最窮的日子,就是年屆六十,非但沒有獲得安度晚年的幸福,卻因生活困難向陸澹安伯伯借了二百元錢而無論如何也籌措不到還款,不能守他一輩子最看重的“信用”兩字,不能按期歸還。爸爸啊爸爸,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心刀絞似的疼。那些和你在冰冷的書房,每天默默無言的廝守,為了想要吃點什么而絞盡腦汁的一幕幕,終生難忘……
我跟隨父親去過溧陽路澹安伯伯的家很多次,被他們兩老關在客廳外面的時候,我手里拿著糖果,在草木成茵的花園里經常遇見陸康和他的弟弟,這兩個稍長我一些的男孩原本在嬉戲打鬧,總是一見小姑娘我就“刺溜”一下不見了,留我一人惆悵寡歡。如今回憶起來,與陸康兄弟竟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連正臉都沒仔細看清過。
后來父親身體不好,走不動了,他寫條子讓我去陸家借書。書單是爸爸腦子里存著的,他要讀的是史書,線裝書善本,為我們小孩子借的是世界名著,外國小說。至今我還記得去陸伯伯家借書還書的那些時光,摁響溧陽路1219號花園大門的門鈴后,個子瘦小,后腦扎一個髻的老傭人顧媽來開門,她領我進門后,朝著樓上大喊一聲“先生,孔家小姐來啦”。于是把我讓到布置得中式的后廳,那里中間是八仙桌,大房間四周是一圈古董紅木太師椅。顧媽口口聲聲喊我小姐,這個稱呼我很不習慣,訥訥地不敢答應。顧媽把我手上的條子遞去樓上給老爺,端茶送水請吃糖果,有時親切地捏著我的手,好像知道我是個苦命的孩子。
我去陸伯伯家借書,他一般不下樓,我在客廳里要等上一段時間,爸爸說,那是陸伯伯在樓上翻箱倒柜找我們需要的書,時間長便是估計不那么好找。他們家是典型的花園洋房,寬闊的樓梯,被擦得錚亮的扶梯把手很結實,閃耀著誘人的光澤。其實我心里很想跑到二樓,跨腿騎上去,像滑滑梯一樣“嘩”地滑下來,那樣的游戲我在同學家常做,非常有趣。但在陸伯伯家我不敢,一是沒有小伙伴一起瘋,二是顧媽當我貴族小姐一樣尊敬,她是絕對不會允許我有危險動作的。
我巴巴地抬頭望著二樓樓梯口,直到陸澹安伯伯捧著一疊書露出臉來。我趕緊叫陸伯伯好。“好好好,你爸爸好嗎?”陸伯伯略嘶啞的聲音從上面傳來,我狠狠地點頭,嗯,我答。其實爸爸不好,可我知道,這些告訴任何人都是沒用的,我們要堅強。拎起裝了很多書的口袋,揮揮手告別陸伯伯,顧媽把我送到大門口,我能看見她眼神里面的憐惜,我不哭,回家有那么多書可以看了,爸爸他也會開心的。
最后要說到那二百元錢究竟是哪一年哪一天由我去還給陸澹安伯伯的,現在暫時無法考證,我的記憶里只有當時很傻地很小家子氣地問爸爸,為什么還錢還要送茶葉和雞去。具體的日子只能作如下推算。
我是70屆初中畢業生,當時“紅軍中學”有關老師不顧我家已有五個孩子在外地與郊區務農,只有大姐海珠留上海工作,母親在“五七”干校勞動,父親病臥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事實,硬是把我分配到崇明農場務農。我聽聞消息如五雷轟頂,宣布名單的時候,在班上當即站起來不服分配。父親亦不讓我離開他,對上門動員的老師曉之以理,甚至作出最大讓步,求他們讓小女兒去做最低賤的工作——倒馬桶。那個姓潘的老師,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張臉,絲毫不為所動,還跑到奉賢我母親所在出版干校施壓,一定要把我逼到農村去。那是1971年。
父母這樣的老知識分子畢竟還是軟弱,想當年,大哥1958年支內,二姐1964年支疆,他們沒有反對,到兩子一女下鄉務農他們仍然是默默支持,沒想到最小的女兒明明符合留在上海的政策,卻還要受父親政治問題連累。掙扎了幾個月,同年12月26日下鄉通知書按時到達。父親病重根本離不開人,我姐姐帶我去農場局請求暫緩三個月,并換到我哥哥姐姐同在的奉賢星火農場。1972年3月16日我行囊空空離家(沒錢置辦),那天早晨,病榻上的父親才摸出僅有的五元錢給我,父女黯然離別。之后我僅回家探親一次,父親就去世了。
所以,還錢給陸澹安伯伯的事必定發生在我下鄉之前。二百元現在看來是區區小數不足為道,但從當年看,這筆巨款一借就是三年,唯陸伯伯這樣誠摯仗義的紳士才能寬容。
父親孔另境一生為人正直,結交的朋友中,達官貴人也不在少數。1931年在他生命危難的時候,魯迅先生曾伸出援手,救他出監牢;在他生活困難的時候,親姐夫茅盾先生也曾無數次寄錢資助,父親都感佩在心,尊崇他們。對于陸澹安伯伯,父親仰慕他的才學,更多的還有朋友間性情上的相契相投,“文革”中,他們關起門來訴說對當局的不滿,對世道人心的不安。我能感受到,每次從陸伯伯家歸來,父親眉心的積郁減輕很多,有時甚至露出久違的笑顏,在路上與招徠客人的三輪車夫打趣,討價還價,花很少的錢父女倆坐三輪車勝利回來。
父親經歷太多,晚年看破紅塵,整日不說話。他不讓我出門,關在家讀魯迅與《水滸》,他說他和陸伯伯都欣賞梁山好漢。為此陸伯伯索性讓閑在家里的兩個十多歲孫子學八卦拳,習武以強身,以補正氣,并讓他們學篆刻、書法等實際的技能,致使長孫陸康練就童子功,假以時日,終成篆刻大家,老先生真的是遠見卓絕。
陸澹安伯伯在我父親身故后很多年,1980年在家里樓梯跌倒,不幸去世。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我剛因父親落實政策上調到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沒有及時前去拜望陸伯伯,感到非常惋惜。三十多年過去了,如果父親與澹安伯伯地下有知,他們的后代致力于整理出版父輩的著作,已小有成就,會高興的。更重要的是,我們以他們為榮。
故人已去,風骨猶存,血脈相承,后繼有人。
他們,尊敬的陸澹安伯伯,我親愛的父親孔另境,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