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 吳嘉雯
1990年代初,國際直銷巨頭雅芳進入中國市場,拉開了中國直銷的序幕。與此同時,很多本土直銷公司紛紛揭竿而起。
財富捷徑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還是個體戶,經營著一家小小的美容院,老公供職于機關單位。一家人衣食無憂,我本無心加入直銷行業。
一天,老公單位領導的兒子突然來訪,一口一個阿姨、叔叔。還帶來了不少水果和禮物。一番寒喧之后,他開始向我們推銷產品。架不住面子,我們只得買了一些所謂的“高鈣素”,一瓶60元,這在當時是很高的價格。第二天,老公告訴我,單位里不少人都被“拜訪”了,幾乎人手一瓶“高鈣素”。
沒有門面,不用售貨員,只憑一張嘴就賣出了這么多產品!這錢來得比我辛辛苦苦開美容院容易多了!
于是,我找到領導的兒子,花3000元辦了張會員卡。小伙子眉飛色舞地向我介紹,我可以以八折的價格從他那里拿貨,銷售額達到1000元,就有百分之二的提成,達到1萬元,就有百分之十的提成。此后,我開始向美容院的客戶推銷“高鈣素”,幾個月就賺了六七萬元,比美容院一年營業額都要多!我關了美容院,專心做直銷員。
記得第一次上門拜訪朋友時,我的內心忐忑無比。怕被拒絕關系變得尷尬。還好朋友給面子,大方地買了些產品,還說會幫我宣傳。雖然成功邁出了第一步,但我感到朋友間的友情一旦夾雜了生意,就變得不那么純粹了。可是,這又有什么辦法?直銷就是這樣一種工作。
那段時間,我每天不停地拜訪自己的親朋好友,只要能沾上一點點關系的人,都不放過。除了發展客戶,參加各種培訓會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課。在那里。講師們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宏大的“夢想藍圖”,告訴我們只要堅持人人都能成功。在我的“開發”下。團隊越來越大。一年能賺好幾十萬元。而我所代理的這家直銷公司,在短短兩年間就發展了300多萬人的直銷隊伍,年銷售額達到十幾億元。
1998年4月,中國政府全面禁止傳銷,民間稱這次禁令為“一刀切”。從此,直銷就活在一道叫做“傳銷”的陰影之下。
傳銷陰影
老公質疑我,你這不會是傳銷吧?我解釋,“我們不是傳銷,雅芳、安利那些大公司都是這么做的,人家都是國際大企業!”這樣的話,我也常常對自己說。
然而,在政策鍘刀和行業亂局下,我的辯解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由于直銷門檻低、收入高,不少企業紛紛涉水,其中不乏違法操作,欺詐性的金字塔銷售活動在各地蔓延。一時間,在人們的意識中,直銷就等同于傳銷。
這一紙“禁傳令”打破了我的發財夢,生意一落千丈。我提著產品拜訪客戶,剛登門話還沒說出口。客戶就擺著臉色:要是來坐坐聊天我歡迎。要是搞傳銷的話就請同!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地站在門口愣了好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段時間,電視上隨時可以看見“打傳”的新聞,觸目驚心的畫面常常讓我夢見自己被抓了,半夜驚醒一身冷汗。更悲慘的是,我代理的直銷公司,宣布放棄國內直銷業務轉向國外發展。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與此同時,我的生活也變得一塌糊涂。當初購買我產品的親朋好友們,幾乎都認為我在搞傳銷,不僅再不接我電話,還如躲瘟疫一般躲著我。就連一年一度的同學聚會,也把我排除在外。
甚至連我最親的親人,也有意無意地刺激著我。一次家里吃飯,電視里突然播出一條打擊傳銷的新聞,我婆婆連忙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她打著圓場對一家人說,好好吃飯,不看電視。我只能埋頭吃飯,吞進肚子里的卻是眼淚。
這一切也讓我的丈夫無法忍受。他為此常常跟我爭吵、冷戰,如果有直銷的朋友給我來電話,就逼我掛斷。最激烈的一次,他扇了我一耳光,扔下句“再做傳銷就離婚”的話,把我反鎖在屋里。
我腦袋頓時嗡嗡直響,捂著被打疼的臉,呆呆地看著被反鎖的門,欲哭無淚。
2001年12月,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承諾在入世3年內“將制定有關直銷的法規”,中國直銷似乎迎來了重獲新生的機會。
畸形的夢
對于學歷不高又別無所長的我而言,直銷這個行業始終有一種誘惑。
原本我打算不再涉足直銷。但直銷行業的激情和暴利,讓我再也沒心思在傳統行業里埋頭苦干。一次偶然,我接觸到了一家外資化妝品直銷公司。
這家公司的產品、所傳授的美容技巧和靚麗的美容師,無一不吸引著我。尤其是誘人的“萬元督導”,即努力升至“督導”級別,便可拿到每月萬元高薪。
成功仿佛觸手可及。我順利成為該公司的一名美容顧問,從基層美容顧問一步步成長為資深美容顧問(帶著一兩個基層美容顧問)、明星美容顧問(帶著三個以上的美容顧問)和紅外套(帶著至少五個美容顧問)。8個月后,隊伍逐步擴大,我發展了12名美容顧問成為準督導,終于有資格申請督導。
然而,申請督導要面臨三個月的考核時間。這三個月內,每月業績要達到4萬元,總業績要達到12萬元,不然就會被取消資格。任務量實在太大了,眼看最后期限就要到了,我卻還差近一半的業績。放棄就等于所有努力白費,叫我怎能甘心?
怎么辦?只能用自己的錢來完成業績。這在公司內部叫做補單,是制度不允許的。但我的導師告訴我,必須沖督導,橫豎也要沖。她非但不管補單違規,還教我如何補單來避開規則。
想到督導的萬元月薪,我下定決心即使借錢補單。也在所不惜。我就像著了魔,外債越筑越高。
當我不惜代價沖上督導,才發現一切并非如此。通過了三個月考核期后,每月業績門檻便會從4萬元降至2.6萬元,但即使是2.6萬元的業績,我的實際收入也只有2600元,跟萬元收入差得太遠。更郁悶的是,如果我的團隊低于13人,每月業績低于2.6萬元,我就會從督導的位置上掉下來。
我只好不停地賣貨,不停地開發下線,感覺像被綁架了——就像一個賭徒,不斷輸錢又不斷投錢。顧問指望做到督導來翻本,督導指望成為首席來翻本,最后血本無歸。
一個已經離職的督導告訴我,公司每個月都會增加六七百個新經銷商,可經銷商總數一直是1萬多名,從來沒有增加。正是因為太多的督導撐不下去,只能放棄,有的甚至傾家蕩產。
2006年,中國履行入世承諾,將首張直銷牌照頒給雅芳。此后,牌照便成了直銷企業的生死符,“拿牌”成了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命運搖擺
2006年,我和一些伙伴集體跳槽至一家剛轉型做直銷的企業,我也憑借多年的直銷經驗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系統的領導人。
對于這家初入業界、市場為零的企業,我們對內建立起銷售規則制度、管理咨詢顧問和遠程教育培訓等內部體系,對外在行業媒體上大做廣告,一舉樹立了其業界黑馬的形象。
很快,在政策放開的利好形勢下,我們的團隊急劇膨脹。這家公司僅用一年多時間,就取得了幾億元的業績。這樣的業績不僅為我帶來了可觀的收入。還讓我以一名“成功者”的身份走上講臺,接受掌聲和鮮花,享受臺下幾千人羨慕的目光。這種“明星”的感覺,幾乎讓我眩暈。
但命運有時候真的就像過山車,對于“業界黑馬”來說,隕落似乎來得更快。
牌照政策的推行,使得無牌照成了評判一家直銷企業是否合法的重要標準。而這家公司屢次申請直銷牌照,均以失敗告終。
2008年,公司突然宣布退出市場,樹倒猢猻散。越來越多的傳統企業,這個時候都想試水直銷。他們沒有自己的直銷團隊,便以高獎金制度四處挖人,導致一些團隊四處跳槽。這些企業中絕大部分又往往都是猛撈一票就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又是一盤散沙。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接到電話,曾經的銷售骨干幾乎都被其他新開盤的直銷企業挖走了!
前不久,我跟以前團隊里的一個女孩吃飯。她18歲高中畢業后就進入直銷領域,從事了五六年直銷工作,但因為資質平庸加上家境清貧,根本沒有獲得進一步的發展機會。去年她放棄了直銷,找工作找了大半年,才發現自己幾乎與社會脫了節,什么都不懂。
從此,我也漸漸看明白,我們的角色是經銷商,對于自己的命運根本無法掌控。企業生,人就聚,企業亡,人就散。這樣的行業亂象,耽誤了很多人的青春,制造了很多只能在這個行業摸爬滾打的“直銷難民”。
我問她如何謀生,她說開了個淘寶店,賣一些其他直銷員囤下的貨,每月能賺兩千多,夠吃飯了。說這話時。她黃瘦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2013年,直銷企業浮浮沉沉,直銷人也在新老更替。以80后為主的新一代直銷人,開始讓這個行業向著更理性、更專業的方向進化。
規則變了
離開快速隕落的“直銷黑馬”后,我為自己再次進入直銷界設了三道坎:第一,沒有牌照的公司不做;第二,以圈錢為目的公司不做;第三,沒有獨立研發能力的公司不做。
2012年,我經圈內人介紹,進入了一家內資直銷企業。這一次跟我一起加入的,還有我的兒子;
大學畢業后,兒子選擇了從事直銷,我的直銷事業也算是“后繼有人”。兒子的觀念與我大相徑庭。他一直恪守著一個規則,不做親朋好友的生意,以免純粹的親情和友情變了味道。他更懂得用合理的銷售技巧,而不是打感情牌來達成銷售。
比如,他通常選擇晚上或周末等人們的閑暇時間,來完成對于陌生客戶的首次拜訪,并不急于表達銷售目的。在首次拜訪三天后,進行第二次拜訪,這樣既不讓對方覺得他急于完成銷售,又不會讓對方把首次拜訪忘掉。在第二次拜訪中,他只談40%的生意,把最吸引人的內容講給對方,引起對方興趣。而在第三次拜訪中。他講完剩下60%的內容后,會告訴對方一些風險和劣勢,既讓對方感到他的誠懇,又不至于在對方購買產品后,發現這些缺點而感到不快,影響接下來的繼續合作。
這些專業的銷售技巧,我們這一代老直銷人很少涉及到的。我想,兒子這代年輕人的加入,確實在讓這個行業發生了改變。
剛畢業的一兩年,兒子從來不參加同學聚會,大概是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職業。但這幾年,政策的開放,直銷逐漸走上臺面,兒子終于參加了2013年的同學聚會。晚上回來后,他跟我說了一句話:今天我堵車了,讓他們先吃著,結果他們非要我到了才肯動筷子。
我笑了笑,沒說話。這個行業的是與非。我相信兒子會有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