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寧

寒風中的別離
一九六九年二月﹐我跟幾萬中學生一起﹐離開北京﹐到陜北插隊﹐那天陰云密布﹐寒風凜冽。
我本來是不應該去陜北的﹐可是我去了陜北﹐也許是對我不積極響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號召的懲罰。毛主席發出城市中學生下鄉插隊的偉大指示之后﹐我們北京男八中的學生﹐第一批是去北大荒﹐我沒有報名。第二批是去內蒙古﹐我也沒有報名。第三批是去晉北﹐我還沒有報名。我父親當時被關在外文出版局的牛棚里﹐日夜不能回家。我的弟弟在內蒙插隊﹐已經兩年沒有回北京。我的妹妹還在讀初中﹐每天早出晚歸。而我的母親病殘在身﹐需拄拐杖﹐行動不便。作為長子﹐我必須留在北京﹐照顧母親﹐支撐我們瀕臨破碎的家庭。
學校革命委員會老師終于忍無可忍﹐找我談話﹐要求我報名下鄉插隊。我申訴了自己的家庭困難﹐請求得到學校照顧。可領導們沒有同情我﹐那個年月﹐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誰還會來同情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狗崽子﹐誰還會愿意照顧一個國民黨反動派后代的家庭。不僅不同情﹐而且警告我﹕如果我再不報名下鄉插隊﹐學校就要給外文出版局革命委員會發函﹐告發我的父親教子無方﹐縱容兒子抗拒毛主席的偉大號召。
我聽了﹐二話不說﹐當場報名﹐下鄉陜北去插隊。
母親知道了﹐苦笑著說﹕“下鄉去也好﹐離開我們這個家﹐擺脫我們的陰影﹐你也許能夠另外闖出一條活路﹐得到另外一種生活﹐但愿能夠輕松一些。”然后她就開始計劃如何為我準備行裝﹐她說她從小經常逃難﹐很會收拾行李。
第二天﹐我到外文出版局﹐向父親報告﹐我要離開家了﹐也跟他告個別。外文局兩個三十歲左右的紅衛兵﹐臂上帶著紅箍﹐裝模作樣﹐讓我坐在一個辦公室里。從關進牛棚﹐父親每天上午的工作﹐是打掃外文局多層大樓西側的全部男女廁所。
過了一陣﹐父親來了﹐腳下踢踢踏踏的響﹐身上濺滿污水。他低著頭走進來﹐沒有看我一眼﹐慢慢坐在長桌一端﹐仍舊低著頭﹐好像在研究桌子的邊緣。我坐在長桌的另一端﹐看著他。長桌側邊﹐兩個滿臉胡須的紅衛兵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們要知道我和父親談什么話﹐是否會互通反黨情報﹐或者交換反對毛主席的罪惡言論。
我告訴父親﹕我已經在學校報了名﹐很快就要下鄉到陜北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父親聽了﹐沒有抬頭﹐低聲說﹕“聽毛主席的話﹐好好接受改造。”
我說﹕“你要保重身體。”剛說完這半句﹐看出桌邊的紅衛兵好像變了臉色﹐打算開口﹐我立刻又補充﹕“你也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
于是那個紅衛兵安靜下來。
靜默片刻﹐父親站起身﹐依舊低著頭﹐說﹕“我要回去繼續工作。”
我也站起來﹐望著父親蒼老彎曲的后背挪到門口﹐匆匆說了一句﹕“姆媽在家都還好﹐你不要擔心。”
父親沒有停步﹐沒有轉身﹐只是腳下趔趄一下﹐走出門去。
我的喉頭發緊﹐可我不愿意在紅衛兵面前表露傷感﹐便匆匆戴好手套﹐穩定住情緒﹐說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個要求﹕我響應毛主席號召﹐到陜北去插隊﹐可是家里沒有錢準備行裝﹐我想在父親凍結的工資里借一點。
紅衛兵聽了﹐想了想﹐說﹕“我們研究研究﹐應該可以吧。”
我回家的時候﹐口袋里帶了七十塊錢。從凍結父親工資開始﹐到現在銀行里至少存了七千多塊﹐我因為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下鄉插隊﹐才終于領出百分之一。
四十年過去﹐當年插隊的中學生﹐已過艾年。前些時﹐我道聽途說﹐有些老知青很激動﹐好了傷疤忘了疼﹐經常回顧往事﹐把下鄉插隊說成是激情燃燒的歲月﹐說是他們響應黨的號召﹐自覺自愿﹐青春無悔。還有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回東北﹐回內蒙﹐回山西﹐回陜北﹐回吉林﹐回云南﹐重溫當年的插隊生活﹐甚至還帶了自己的兒女同行。
也許他們是真情﹐也許他們是實意﹐但在我﹐感受卻完全不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回陜北﹐重溫插隊的日子﹐雖然那些歲月至今歷歷在目﹐永遠銘刻在心里。我始終沒有感覺到過下鄉插隊是什么激情燃燒的歲月﹐我堅持青春有悔而且是大悔大恨﹐永不能釋懷﹐我絕不肯說當年下鄉是自覺自愿﹐我完完全全地是被學校領導恐嚇要挾﹐為保護父親的安危才不得不報名插隊陜北。
我不能輕易地饒恕邪惡﹐我不能假裝寬宏大量的高姿態﹐我不能把苦痛的經歷當作段子﹐我不能不為自己青春的被剝奪而感傷。在二十歲的年齡﹐一個人最輝煌最美麗的生命時段﹐我被強制驅趕到陜北的山溝﹐度過那些不與書為伍﹐沒有音樂作伴﹐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日日夜夜。
我的一個高中朋友鍾里滿﹐告訴過我一個故事。他在晉南插隊的時候﹐村里有個下中農﹐家里生活并不寬裕﹐但他不準自己的兒子下地干活﹐每天只許好好讀書﹐即使星期天或學校放農假也都關在屋里寫功課。連北京的高中生都給趕到鄉下來了﹐何以這鄉下的農民不許自己兒子務農?鍾里滿有一次問他為什么﹐那農民笑著說﹕“這個道理再清楚不過。一個孩子﹐先讀書學科學﹐以后還來得及學干農活。要是顛倒過來﹐從小干農活﹐長大了再讀書﹐還讀得進去么?”鍾里滿說﹕“可現在大家不是都這樣么?”那農民想了想﹐回答﹕“你騙不了我。”
聽了這故事﹐我心里滴血。十幾歲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最強﹐求知欲最旺盛﹐記憶力最好﹐最應該也最適合讀書的時候﹐連那個鄉間的窮苦農民都講得出的道理﹐怎么偉大的國家領袖們﹐成千上萬的知識精英們﹐十億勤勞智慧的人民大眾們﹐卻都忽然那么不明白了﹐而且還偏要倒行逆施﹐關閉學校大門﹐奪去孩子們手中的鉛筆和作業本﹐把他們趕到鄉下去種地。可是四十年前的中國﹐歷史就是這樣被歪曲著﹐社會就是這樣被顛倒著﹐人民就是這樣被欺騙著。我被強迫插隊﹐北京和全國成千成萬的中學生被強迫下鄉。
我以為此一去便永無歸家省親的日子﹐所以把我的所有﹐全部變賣﹐甚至一雙冰鞋和一個球拍﹐陜北鄉下不會有溜冰場﹐也不會有羽毛球場。我們用光了從父親工資里取出的七十元﹐也用光了我賣東西拿到的所有零錢﹐由母親安排﹐買了盡可能多的日用品。可是到臨行前一晚﹐那只提箱還是沒有裝滿﹐母親怕路上壓壞箱子﹐只好在里面裝個枕頭﹐填補了空間。
就這樣﹐我走上了插隊之路。
北京火車站里﹐人山人海﹐廣播震天。孩子們笑,父母們哭,有人敲鑼打鼓,有人送禮送花。爸爸關在牛棚里,就是送我上山下鄉也不給放一天假。弟弟遠在內蒙,還不知是否收到我去的信。只有母親﹐不顧天寒,堅持穿了大衣﹐蒙了頭巾﹐戴了手套﹐拄了拐,讓妹妹攙扶著,到火車站送我。
我們三人立在站臺上,面面相對。雖然周圍擁滿了人,可我們感覺到自己十分孤單﹐只有二月的寒風環繞著身邊。
我在男八中本來沒有朋友,同班同學又都去了東北,內蒙,山西等地﹐沒有一個熟人與我同行。我不去那些地方,也是怕跟熟悉的同學在一起,永遠擺脫不了家庭出身的壓迫。去陜北,我心里悄悄懷著一種僥幸,絕對人生地疏,或許可以憑自己奮斗,爭奪一點做人的權力。孤身獨行,好像隱約也是一種解脫。

沒有什么話可說,該說的都說過很多遍﹐我們只是默默地站著﹐相互望著眼睛。車站廣播響起,招呼插隊學生們上車。
我對母親說:“我要上車了,你們回去吧。”
妹妹說:“大哥哥,一到了就來信。你常寫信回來,別讓姆媽惦記。”
母親伸出彎曲變形的手,替我拉拉衣領,說:“看著點天氣,知道冷暖,別生病。”
我說:“姆媽,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十歲了。”
母親對我苦笑一下,說:“二十歲又怎樣,還是我的兒子。”
我喉頭一緊,沒有說話,注視母親的臉,清清楚楚看到她額頭兩頰的每一條皺紋,她眼中唇邊深深的愁容。那面龐,那神情,那凄楚,那痛苦,比達·芬奇或米蓋朗奇羅所創造的一切雕刻或繪畫,都更千百倍的真實,千百倍的深刻。
過了一會兒,母親輕輕推推我,說:“別管我們,上車吧,火車不等人。”
我說:“我一上車,你們就走,不要等開車。也許我的座位在對面﹐看不見你們。”
母親答應:“別擔心,早說好了的。你進了車門,我們就會走。”
我說:“姆媽,我保證不哭,你也不要哭。”
母親說:“從小到大,家人離別太多次了﹐我不會再哭,放心走吧。”
我轉過身,大步走到車門口,一腳跨進去,再不回頭。走過一節車廂,我站到一扇沒有開的車門邊,隱著身子,默默注視仍在站臺上張望列車的母親和妹妹。
她們遠遠離開站臺上的人群,孑然獨立一片空地當中,沒有一個人跟她們講話打招呼,沒有一個人看她們一眼﹐她們那樣的孤獨,那樣的凄涼。
站臺上的人群忽然疾速往后退去,汽笛一聲長鳴,每個車門口的列車員吼叫起來,關起車門。
我沒有移動,繼續盯著母親。她們母女兩人,慢慢轉過身。母親右臂拄著拐,妹妹扶著她的左臂,沿著空曠的站臺,一瘸一瘸﹐朝出口走。到鐵欄桿邊的剎那,母親突然站住﹐回頭來張望了片刻,然后又掉轉回頭,依靠著妹妹﹐步履蹣跚﹐走出門去。她的頭巾一角﹐在寒風中激烈抖動﹐好像在奮力地掙扎。
望著母親逐漸消失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心酸,隨著火車一震,鐵輪啟動的剎那,淚水猛烈涌出,像江河決口,奔騰傾瀉,很久止不住。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家,離開母親,或許今生再不能相見了。離別真是凄苦,何況母親這樣的病重。
最后一盞燈火
我到陜北鄉下插隊落戶﹐一只提箱沒裝滿﹐放個枕頭填空﹐以免途中把箱子壓壞。可是我帶了兩本書﹐不是兩本﹐是兩套。從六六年開始﹐紅衛兵抄過我家好幾次﹐從《莎士比亞全集》到《東周列國志》﹐從《林海雪原》到《毛選四卷》英文版﹐都被紅衛兵們毀滅了﹐片紙無存﹐卻陰錯陽差﹐我留下了這兩套書﹐并且帶到陜北。
一套是《第三帝國興亡》﹐父親是翻譯者之一﹐所以給了我一套保存。因為藏在我的書包里﹐紅衛兵抄家也就漏網。另一套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我跟別人借的﹐直到下鄉也沒還。當時兵荒馬亂﹐誰也記不清誰借誰還﹐就算記得﹐也不敢來討還﹐那是禁書﹐保存那書﹐被人知道要坐牢。
陜北是窮鄉僻壤﹐老鄉們日子過得凄慘﹐整天為填飽肚子忙碌﹐根本想不到生活中還有別的什么﹐也沒有閑錢去關照吃以外的其它事。天色一暗﹐家家戶戶就關了門﹐大大小小都上了炕﹐蒙頭大睡﹐或者做愛。我們這道溝里沒有電﹐前后四個村子的人家﹐都點油燈﹐誰也舍不得多花錢買燈油。
北京學生從小在城里長大﹐跟自己的父母們一樣﹐沒有晚上早睡的習慣﹐所以知青住的三孔窯洞﹐晚上總會點亮一陣油燈﹐而我的那盞油燈總是最后一個吹滅。老鄉們常對我們搖頭﹐嘆氣說﹕你們熬那些燈油倒是圖個啥呢。
我并不圖個啥﹐可我每天晚上非得讀一會兒書。飯可以少吃點﹐燈油不能省。我帶的兩套書﹐在鄉下插隊的幾年﹐不知讀了多少遍﹐我倒不準備做多么深入的研究﹐我只是渴望閱讀。除了這兩套書﹐就著昏黃的油燈﹐我還讀過手抄本小說《一只繡花鞋》﹐甚至抄過一本算命書《諸葛武侯神機妙算》。每天只有面對書和紙﹐我才能夠獲得平靜和滿足﹐才能夠意識到自我的保持﹐才記得我是誰。
這樣大概過了一年多﹐總算跟同來插隊的北京女八中同學熟悉一點﹐于是一個女生開始跟我談論文學﹐跟我借《約翰·克利斯朵夫》。我當時覺著﹐百分之九十中學生都是白癡﹐除毛主席語錄和高玉寶小說﹐別的什么都沒看過﹐女生更是頭發長見識短。沒想到﹐這個女生居然去過貝多芬的音樂會﹐聽過威爾第的歌劇﹐看過電影《魂斷藍橋》﹐那在中國都禁了幾十年了。于是我慢慢打聽出來﹐她出生在香港﹐長到上初中才回內地。
我自己家庭出身不好,所以最忌諱跟人講家庭方面的事,一聽人談到家庭出身,我就趕緊躲開,只怕引到我身上。香港是英國人的殖民地﹐所以我猜她的家庭出身也好不到哪兒去﹐大概資本家之類。于是我暗暗觀察,果然發現一個小組同班同學,別的女生都好像看不起她﹐話都懶得跟她說。這種經驗我太豐富了,家庭出身不好,別人可以隨便欺負。我能體會﹐她很孤獨﹐所以她來找我說話。
同病相憐,我就多幫她些忙。我知道她有坐骨神經痛的病,輪她做飯的日子,我早早替她把水擔好。有時我們在山上收工回村﹐順便背莊稼或柴草,她背不動,走得慢,我特意留在人后,把她那份放在我背上,幫她背一陣,到了村邊,再還給她背進村。就這,也沒躲過老鄉們的眼睛,閑話多起來。北京來的同學﹐也都對我們斜眼,說是魚找魚,蝦找蝦,青蛙找個癩蛤蟆。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就有了自知之明﹕出身好的女孩子,工農兵干部黨員家庭背景,沒一個會看我一眼。家庭出身一般的人家﹐市民店員小職員家庭背景﹐也絕對不肯讓我沾污了她們的清白。而家庭出身不好的姑娘,地富反壞右黑資家庭背景﹐自己本來就夠難過,更不可能再背我這么一口黑鍋。所以我從來沒有做過美夢﹐沒想過會獲得哪個姑娘的垂青。
下鄉插隊之前﹐母親有一次囑咐我﹐獨立生活了﹐交女朋友要小心。我覺得很可笑﹐你以為自己的兒子是個香餑餑。母親不以為然﹐認為愛有神奇的力量,能沖破階級或者門戶的隔膜。當初她跟父親的家庭差距就很大,可她們還是相愛了﹐而且結合了。這我能理解﹐如果我生在他們那個時代﹐我當然也會得到那樣的幸福。可我們眼下這是什么時代?全中國的女孩子,只想做毛主席的好學生,不愛紅妝愛武裝。
就算太陽從西邊出來﹐真有個犯傻的姑娘﹐會看上我﹐我也不能去害人家。我不愛她﹐那我不能就為能結個婚而去騙人家。如果我也愛她﹐我就更不能讓她陪著我下九九八十一層地獄。如果我真愛她﹐我應該為她創造幸福﹐而跟隨我生活﹐終生不會得到幸福。我知道得很清楚﹐命里注定﹐我沒有戀愛的資格﹐我沒有生活的權力。所以我從來不去想什么﹐也從來不去做什么。
然而在陜北的荒山野嶺﹐她真的走到我身邊。
很多夜晚﹐我們一起看書﹐一起回憶過去。我給她講上海﹐她給我講香港。我們談論歷史,談論未來,談論音樂,談論電影,談論詩歌﹐談論生活。我的窯洞里﹐那盞跳動的油燈﹐熬了很多燈油﹐常常把兩個年輕的身影﹐透射到墻壁上﹐時而聚合重迭﹐時而分離相對﹐前仰后合﹐手舞足蹈﹐顫動不停。好幾次﹐我注意到墻上的影像﹐似乎意識到某種象征﹐我有些驚奇﹐也很感動。即使那只是海市蜃樓﹐對我也是足夠的幸運﹐值得珍藏終生。
最后有一個晚上,我們相約﹐蹚過溝底小河,爬上對面山坡,遠離人世,躲進荒野,并排坐在崖畔的草叢邊﹐望著面前的山鄉暗影,我輕聲唱起舒伯特的小夜曲﹐她說她聽過﹐小提琴演奏的。
天很黑,一輪彎月懸在天際,照亮周圍一片,幾絲薄云在月邊飄動。遠近的山坡都看不真切,只因熟悉而彷佛認出模模糊糊的黑影。峽谷對面山坡的村莊,隱在黑黝黝之中,分辨不出哪里是村頭的打谷場,那里是村中的飼養室。所有的人都睡了,沒有一家窯洞還有亮,連北京學生住的窯洞也都漆黑一片。
我說:“真希望世界一直這樣安睡,永不天明。”她說:“我也希望就這么呆著,享受寂靜。”我說:“我生來不是一個冷酷的人,可是生活把我壓迫得變形了。”她不說話,仰起臉,望著我。我說:幸虧你,招回我的魂靈,要不我就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了。她說:不會。你喜歡看書。愛看書的人,一定充滿幻想和熱情。我說:所以也就有更多失望,懷著一顆永遠痛苦的心。她說: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注意到﹐整個天地,一片漆黑,跟現在一樣,只有你一個窗口,有一點昏黃的油燈光,飄飄忽忽。我就猜,你在看什么書,歷史還是文學。
月光之下,我看見,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兩粒晶瑩的光點。我忽然意識到﹐我愛她。我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意志力﹐能夠自我控制﹐堅決不動情感﹐不去愛任何一個姑娘﹐不去愛她。但是我失敗了﹐不知不覺﹐我愛上了她﹐我的初戀。我問自己﹐我怎么了?怎么可能?怎么得了?我找不到答案﹐可是我只能承認這個現實。
在那塊貧瘠而荒蕪的高原﹐愛情的小草執著地沖破堅硬的封凍﹐展示給大地和天空。在那個寂寞而慘淡的夜晚﹐愛情的光芒掙扎著穿透濃重的黑暗﹐照亮了肉體和靈魂。會愛﹐并不可惡﹐有愛﹐并不可恥﹐被愛﹐并不可羞。而對于我這樣一個人﹐這份愛的意味更加深刻﹐使我終于感受到自己青春生命的復蘇。
她給母親寫信﹐報告我們的戀愛﹐于是一切都立刻結束。也是因此﹐我才知道﹐她的所謂家庭出身不好﹐跟我完全不同﹐我們是兩個對立的階級。她確實出生在香港,那時她的父母都是中共干部,由廖承志領導,在香港做地下工作。直到她讀完小學﹐父母身份暴露,才帶她回到北京。她的父母然后在僑委工作,都是高干。“文化大革命”,她的父親被打成叛徒,關了牛棚,發配江西。她的母親沒有被打倒﹐卻主動跟去干校﹐所以她才跟同學們一起到陜北插隊。
這樣一個母親﹐當然知道陶希圣是誰﹐也知道陶希圣在中共眼里是怎樣的仇敵﹐更知道陶希圣的后代在中國將會有怎樣的生活。她不能眼看自己的獨生女兒,跟著陶希圣的后代過一輩子苦日子。爭論到最后﹐她的母親跟天下所有其他母親一樣﹐宣布只給女兒一個選擇﹕媽媽還是愛人。
我聽完她的敘述﹐閉上眼睛,心沉下去,無盡無底,胸膛里一片空虛,一片漆黑。我本來早就曉得會這樣結果,我本來早就不該開始這一場戀愛﹐我為什么不死心﹐還要去追求一彎水中明月﹐結果淹沒自己。如果我沒有那份奢想,沒有那份激情,她現在不會在我面前痛哭,不會有任何悲傷。錯的是我,害得她心碎,該抱歉的﹐不是她﹐而是我。可是現在,我能怎樣補償她?她愛我,她說的一切,都真實,我相信。我愛她,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只為達到一個目的,就是讓她能夠得到終生幸福。至少,不給她制造更多的痛苦。
她做出了回答﹐她的母親當即回到北京﹐找廖承志幫忙﹐官復原職﹐隨即辦妥她的返京手續﹐并為她安排好在北京航空學院的一份工作。于是她走了。
那個夜晚﹐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木門的后面。炕沿上的油燈﹐無力地跳動幾下﹐把我單獨的一個頭影斜射到墻上﹐暗淡而悲涼。從此﹐這里再也看不到兩個重迭的影像。然后﹐油燈滅了﹐我沒有再去點燃﹐墻上連一個頭像也沒有了。
那天之后﹐所有的夜晚﹐我都不再熬油點燈﹐我再也不著迷般地讀書。雖然我還是無法早早入睡﹐但我只是默默地躺著﹐睜著雙眼﹐注視前方無盡無休的黑暗。
沉重的遠行
直至今日﹐火車的轟鳴﹐在我聽來﹐仍然好像沉重的喘息﹐壓迫著我的心胸﹐因為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些扒車的歲月。
扒車﹐意即不買票坐火車﹐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北京插隊學生的特用語﹐尤以陜西北部插隊學生使用最普遍。跟東北、內蒙、山西、吉林、云南等地相比﹐陜北插隊的學生最窮。我一米八個子﹐身強體壯﹐勞作一年﹐只能分得三百斤毛糧(連皮帶殼的糧食)和七元多人民幣﹐那時從西安到北京單程火車票是二十元﹐如何買得起。但北京長大的中學生﹐獨自在外﹐思家心切﹐冬天農閑﹐不可不歸﹐怎么辦?只有扒車。
不買票而乘車﹐聽起來好像很浪漫﹐實則充滿血淚﹐是如今狂妄而淺薄的青年人根本無法想象﹐也無法體會的。
要扒車﹐身上就不能帶錢﹐否則被乘警查票時捉住﹐搜出錢來只好補票。身上沒錢﹐從西安到北京﹐一天一夜火車﹐只有挨餓。要扒車﹐隨身不能帶行李。帶了行李﹐行動不便﹐上車不容易﹐躲查票也難。不過那都還是最不足道的難處﹐簡直算不上苦痛。
我頭一次從西安扒車去北京﹐因為膽子還不夠大﹐便躲開客運西站﹐到東站扒貨車。貨站沒有站臺﹐也不公布時刻表﹐我在站頭的鐵軌邊等﹐見到東行車經過﹐便奔跑追趕﹐跳上去。鐵罐子車廂﹐門都鎖了﹐我爬上一節平板車﹐無處遮擋。身上的棉襖和絨褲﹐只像兩片薄紙。躺倒躲風﹐身下鐵板如冰。坐起來﹐凜冽的寒風﹐若萬把尖刀扎著后背。
貨車不停小站﹐一走幾個鐘頭。我的身體凍僵﹐頭腦也幾乎凍僵。等到貨車停下﹐我已不能動彈﹐翻滾下車﹐躺在鐵軌邊﹐緩了很久﹐才站得起來。貨車不停站臺﹐不報站名﹐我不知是哪里﹐也不知客車會否在這里停﹐所以還得繼續扒那列貨車。看到一節悶罐車門沒關緊﹐便擠進去。那是節空車廂﹐我把地上散亂的麥草攏起來﹐鉆在里面睡﹐簡直如進天堂﹐終生難忘。
從此冬天上路﹐我堅決不扒貨車﹐再難也扒客車。
當時一張站臺票五分錢﹐站臺票可進站﹐但不能上車。車廂門口列車員查票﹐怕人扒車。我的辦法是找個腿腳不便的老人﹐或抱小孩的單身婦女。中國人習慣﹐就算三五個人﹐也得爭先恐后拼命擠﹐而火車永遠人滿為患。所以婦幼老弱上火車﹐總是難事。我幫他們提行李擠﹐列車員當作是送人﹐便會讓我上車。
不過上車才是第一關﹐車開之后就得設法躲查票。我的經驗﹐扒車最好扒快車﹐就算讓乘警查到無票﹐趕下車﹐一站也過了好幾十里路。而且大站停車多﹐容易再扒下一列。慢車站站停﹐說不定放在哪兒了﹐而且小站停車少﹐說不定一天才停一列慢車﹐也不容易繼續行路。
當時我扒得最多的﹐是從青海西寧開往北京的35次特快﹐傍晚經過西安。渭南站一過﹐就查票。通常是乘警和列車員分成兩組﹐從列車頭尾開始﹐從兩端往車中間合圍。所以我上車后總是坐在或頭或尾一個車廂﹐見到列車員們集合﹐知道要查票﹐便開始一節一節車廂挪動﹐往列車中間轉移。
如果運氣好﹐車里特別擁擠﹐查票緩慢﹐沒有查完全車﹐到了一站﹐我就下車﹐走到頭尾已經查過票的車廂再上﹐那便躲過一次查票。如果運氣不好﹐眼見列車員查到跟前﹐就得另想辦法。每節車廂都有列車員室﹐有的列車員不在時會鎖門﹐有的不會。我曾在一個列車員室里﹐鉆進頂棚躲查票。躲廁所是傻辦法﹐因為最容易被發現。列車員有鑰匙﹐可以從外面開門。有一次我實在無法﹐躲進廁所﹐爬出小窗﹐腳無所踏﹐全靠手抓窗邊﹐身體吊在車外。雖然火車那時開得不快﹐但也把我嚇得半死。幸虧列車員開門掃一眼完事﹐我趕緊爬回窗內。多吊幾秒鐘﹐我恐怕就掉到車輪底下去了。我在廁所地上坐了大概半個鐘頭﹐安撫幾乎粉碎的心臟﹐修補險些崩潰的神經。
如此出生入死﹐還是被抓住一次。乘警搜身﹐找不到錢補票﹐他們有辦法。到了潼關﹐把我趕下車﹐交給車站的人﹐押上一輛運磚卡車﹐送到鐵路局設在當地的造磚場干活﹐工時折錢﹐賺夠一張去北京車票﹐就放我走。干一天﹐刨去吃飯﹐才算四毛錢﹐那得多少天﹐才能賺夠二十元。我干了一天﹐當晚逃跑。所幸鐵路局作坊﹐畢竟靠近鐵道。我順著鐵軌﹐一格一格﹐走了半夜﹐凌晨時分回到潼關站﹐又扒上一列火車﹐繼續東進。
從西安到北京﹐有兩條鐵路線可走。一是過潼關折北﹐經山西太原﹐轉石家莊北上。再就是一路朝東﹐經河南﹐在鄭州轉北﹐走京廣線。我扒車﹐多走鄭州﹐因為京廣線火車班次多﹐鄭州是大站﹐所有車都停﹐容易扒上去。記得扒貨車那次﹐凌晨時分到了鄭州﹐趁夜色跳鐵道﹐從貨運站繞到客運站。站臺上空無一人﹐我在昏黃的燈光里﹐冒著寒風﹐又餓又冷又困﹐站了四個鐘頭﹐精疲力盡﹐等待一班開往北京的火車。
有人說﹐不管曾經多么痛苦﹐回憶起來﹐總是甜蜜。可對我來說﹐扒車遠行那種恐懼和負罪感﹐那種孤獨和凄涼﹐那種苦盼和無奈﹐銘心刻骨﹐全部都是辛酸。在火車的轟鳴中﹐我聽到的﹐是沉重的嘆息。在滾動的火車輪下﹐我看到的﹐是被碾成碎片的生活。在火車噴出的濃煙中﹐我望到的﹐是滴淌著血淚的現實。
或許我確實是老了﹐喜歡在回憶中討生活。但如果我能夠選擇生命的旅程﹐我大概寧愿再次經歷扒車的日日夜夜﹐也不肯像許多人那樣﹐酒足飯飽之后﹐盡情地享受那些無知的狂妄﹐淺薄的高尚﹐空虛的憤怒﹐蒼白的呻吟﹐無聊的贊美﹐和愚蠢的崇拜。我相信﹐經歷過苦苦想家的熬煎﹐貨車頂上寒風的刺骨﹐躲避查票的恐懼﹐夜行鐵軌的茫然﹐獨立站臺的孤寂﹐我才真正算是嘗到了生活的滋味。
扒車的歲月無法忘記﹐因為那便是生活﹐真實的﹐永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