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達

十指連心
在某個陰雨天里,我需要做出一個選擇,我將雙手舉到眼前,權衡輕重。在此之前,我大概用了七年的時間,一直在考慮我應該將這身體的部分——雙手,做一個怎么樣的處理,我甘愿將這雙手的某個手指切掉,以使自己變成一個特別的人,這樣,我可以在這個世界上,以特立獨行的方式,去做我應該做的事。人家都說,一個成功者的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換句話說,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很幸運了。如果我不狠下心砍掉一根手指的話,我的手指就不聽話,總想做很多事,那我的一生就不是只做一件事了。
我看著眼前的手指,我不知道我砍掉哪個比較合適些。
十指連心啊,砍掉哪一根指頭都會感覺痛。
所以,我一直沒能下定決心,盡管我的計劃早就做出了,卻一直不能實施。我患得患失,恐怕得不償失,我一拖再拖,直到這個陰雨的天氣里。
夏的雨霧在靜靜的院子里,氤氳在花的周圍,碩大的芍藥花,被叫做粉嬌奴的,讓我的眼里滿是粉紅色的光,似是血,似是從我將要砍斷的某根手指間流出去的。它穿過了窗玻璃,穿過了雨絲,于是,淡了顏色,變了氣味。
我將怎么做呢?
十指是身體的一部分,我舍不得。更舍不得的東西,往往是肉眼看不到的,它卻一直都在那兒,在我靈魂深處——它被叫做夢想。
雨,如千萬根柔絲,有章有法地在窗子外面飄來蕩去,看上去軟軟的,卻比我手里舉起的刀硬。
我在柔軟的雨絲里想讓自己硬下心腸,做出一個決斷。
我高高舉起手里的刀,寒光閃閃,我看到了血光,它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問自己:“如此,你可以享受與夢想相伴的日子了嗎?”
識 別
我不能在鏡子里認出自己,同樣,我不能從照片里認出自己。恍惚間,我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鏡子里的女子;或者,在我猛一抬頭瞥見墻壁上的照片時,我問自己,那是我嗎?
我們把自己留給熟人了,他們會指著照片和影像說,那不是誰誰誰嗎?!我認識她,接著會說出許多關于這個人的故事。而這時,我們并不認識自己。我們不是自己的,我們是別人茶余飯后里的主角。
在許多紀實類的或者訪談類的電視片里,我們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某個人被解說人說三道四時,好像這個被解說的人是解說人自己。我感覺這種人特別可笑,我們自己尚且不能認識自己,你憑什么說認識某一人?
我們喜歡給很多事物命名,這種命名后來成為語言寶庫的組成部分,我們命名萬物,以便我們可以順利地識別它們,讓它們規矩地排好隊,站在語言詞匯里,等待我們使用。我們也對抽象的事物進行命名,像我們對某一種顏色、氣味、聲音等的命名。
我們命名了感情,把感情分成了若干種類,比如情,我們分成了愛情、親情、友情等等。然后,我們對這些感情強加于某一種定義和道德約束,我們利用、體會和享受叫做感情的東西,按照我們的命名去驗證它,確認它,實踐它,以滿足自己的社會認同體驗。
其實,它們認不出自己,就如我們每個人做事情時,也認不出自己一樣。
我們積攢下來很多人生的經驗,從前人那里,或者從自己這里。于是,我們以這種經驗來識別世界,識別的過程,是個人價值觀形成的過程,如果不出現錯誤的話,我們可以沿著這套價值體系走完我們的人生,暢快的,通達的,也是明朗的。
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價值觀在每個人的人生路上不斷被修正,這是艱難的行走,艱難在于我們需要不斷地改變我們識別萬物的眼光,比如關于善,關于惡,關于愛,關于生和死的理解。我們往往像遭遇地震一樣,眼看著建立起來的完善的事物,在我們的眼前轟然崩塌,在還來不及確認自己是不是應該以懷疑的目光去質疑的時候,事實已經擺在面前了,接受與不接受,也是事實。
我們受到影響的,不是眼睛,而是內心。我們的內心會震顫,我們的價值體系會疼痛,我們的腦子會發懵。因為,我們無法將眼前發生的一切與已經形成的價值體系相對應;于是,我們的識別會出現不確定性。因此,我們否定眼前發生的一切,甚至從而否定世界,也否定我們自己。
價值體系中的某一個部分常遭遇誤讀,以為是什么什么,隨后沿著這思路讓自己做出判斷, 對人對事的判斷,這種判斷影響到價值觀的成長,除非我們有堅定的意志,對自己的內心做出對或者錯的評判。
有些時候,不是我們的價值觀出現了問題,而是我們在識別一些人或者事物的時候出現了誤讀,能夠意識到是誤讀,這是最為重要的,不能因為一次識別的錯誤,而否定人間最美麗的東西,美麗的東西是存在的。
識別陪伴著心靈的成長。
我們需要成長,痛是成長最昂貴的營養液。
望星空
夜的故事,在黑色的幕布之下,靜修著所有人性的弱點。觀眾都懷著渴望,在夜幕拉開之后,站在帷幕后面的主角兒,光鮮而靚麗,這才不虧了自己的時間和票錢,還有一份期待的心情。猶如夜晚時分,仰望星空的人,所期待的,是黑夜里的明亮。如果有瞬間劃過夜空的流星,是給那個夜晚添加了許多激情暢想和樂趣。
誰也不想拒絕流星飛逝點亮夜晚的瞬間,但絕少有人想到流星摔向黑暗時的決絕和疼痛。
夜從來都是黑色的,在黑色的夜里,星空是遙不可及的理想世界,所以,人們喜歡仰望星空,讓心與星斗對話。
幾年前,作協組織大家到一個地兒開會,說是“地兒”,是因為現在我已經忘記了這地兒叫什么名字了。這是一名文學熱愛者建的一座民俗旅游度假村,距離城市約百十公里,或者更近,我一向記不清距離,只是記得從城里出發,坐車還沒疲勞就到了那片山谷。
那片很大面積的山谷,被辟成了幾個區域,有展覽館,有觀光區,有小賓館。有湖可垂釣,有果蔬可采摘。是一處可以讓人樂而忘憂的所在。
山谷里建筑著各種北方游牧民族的房子和院落,全是仿舊的青灰色地磚和青磚青瓦起脊的平屋,翹沿兒上系著長長短短的銅制風鈴,風從山谷的盡頭吹過來,在安靜的屋沿兒下,可以聽到風鈴丁零丁零的清脆響聲。所有建筑都是從山下緩坡處建起,一直向上,到了山頂。山頂處,有一個大的平臺,立著薩滿教的圖騰柱,很肅穆,也有些駭人,因為那些圖騰柱上刻著不同面孔,圓眼睛一天到晚地注視來造訪他的游客。
偶爾,夜晚時分,還有專門奉獻給游客的篝火晚會,那是這個山谷最熱鬧的時候,十里八村的人會趕來,因為有薩滿表演。請來的都是大師,至少要五人以上,都是花了高價的,他們自備著行頭兒,自己化妝。一切停當了之后,他們在篝火旁跳舞。那一刻,他們是隔著時空與先人對話的人。
觀看的人,也分兩類,一類當是看了一場熱鬧表演,而對于那些信奉薩滿教的人,那是一種宗教儀式。
我們這些人,至少是我本人,還沒有那么高的宗教境界,看看熱鬧也就罷了。
薩滿表演之后的節目是我們這些人圍著篝火跳舞,喝啤酒吃燒烤,還有滿族的特色烤全鴿和燒鵝蛋。
山谷的主人,我戲稱他為王寨主,是我的朋友。一個喜歡寫詩的富人。
他常稱自己是倒霉(倒煤)的出身。其實,起初他做煤炭生意,后來做石油,再后來就開始熱衷于文化產業了,這產業之一就是建設民俗村,投資上億。他是滿族人,受過良好的正規高等教育,曾經是省財政廳某處處長,官雖不大,也是有實權的部門,后來他下海經商了。
那個晚上,我們都忽略了山谷的星空,我們在熊熊燃燒的篝火邊,唱歌跳舞,喝啤酒吸香煙,開懷大笑。我們把所有的事扔在山谷外面那個俗世里,我們都無暇仰望星空,盡情享受即時快樂。我們沒有理由不放松自己,我們在塵世里都活得太累了。
在回客房的路上,在路邊的一張木椅子上,我們看到了山谷主人。他獨自坐著吸煙,仰望天空。他笑著對我們說,停下腳步,抬頭,仰望星空吧。
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星星。那么大,那么亮,像一只只眼睛,注意著所有人。
什么叫活到份了?如山谷的主人。
最近聽說,他出家修道去了。
慢生活
總是想要大生活,總是想要精彩人生,總是渴望掌聲和鮮花,所以,我們總是對生活要得太多。
最快的是活著,從幼年到青年到老年,一眨眼,那么多時間,在我們奔跑的腳步之下,瞬間而過,但,我們依然沒有放慢腳步,我們總是心急,一路飛奔,唯恐有好風景被我們錯過。
最痛的是回憶,最深的傷痛都在記憶的最深處,怕被觸碰,怕再流血,所以,我們總是把它深藏,把目光投向未來,希冀還有奇跡發生,做“痛”的替代品。
最私人的是隱私,最隱私的是心靈深處最慢的那一部分生活。那被叫做記憶。時間一直與這一段最慢的生活打拼,爭得你死我活。
從哪一天開始,我們才能學會慢生活呢?
一枚葉子
風一直沒有動靜,在哪里向我張望呢?
有一只鳥兒從綠草里瞬間飛起,飛向一棵火炬樹,樹葉在震動,能感覺到空氣震顫的聲音。是鳥的歌唱驚動了樹葉?還是空氣因為寂寞而在獨自跳舞?
鳥兒比風飛得更快,鳥在我的眼前飛走,不見了蹤跡,而風卻依然沒有動靜,它在哪里向我張望呢?
不知什么時候,一枚葉子從火炬樹上開始起步了,飄逸如風中落下的花瓣,落下來,悄悄地,淹沒在市井聲里。
就在我的眼前,一片黃葉跌落在草地上,安靜地,如一只美人的眼,看著天光。柔軟的秋的陽光從窗欞的對面,把窗臺上的花花草草剪成無數剪影,散落在地板上。它們在地板上繼續愉快地生長,這讓我分不清,那些剪影原本比花草更具有誘惑力。
我在超現實的現實美里,繼續等待風的消息,問自己,一枚落葉是不是可以告訴我風會從哪里來呢?
風是季節,那枚黃葉,是季節的美。
沒有風,季節也在。
感謝每一個季節就像感謝每一段生命一樣。
知道嗎?
寫 課
有朋友打電話來問我,干嗎呢?我說,寫課。
朋友不解,我想繼續解釋,但終于覺得難以解釋清楚,便又說:“就是寫課啊!”只是比前一句加重了語氣。朋友便不再追究。
其實“寫課”這個詞組沒人會懂,連我的同事也不懂。有次一個同事問我:“你天天在電腦上忙什么啊,好像不是寫教案啊,不是做PPT啊!”當時,我正忙著,我需要在短時間內把課寫完,所以,我頭不抬眼不睜地說:“我在寫課啊。”同事哦了一聲走了,她對于什么是寫課并沒什么興趣,大家都很忙,大家都有太多的事要做。
有一次系主任從我身邊路過,跟我說:“聽同事說你在寫課?什么是寫課?”
系主任是學中文的出身,是文學熱愛者,從哪一方面說,她都對“寫課”這個詞組充滿了興趣。
我感覺沒法向系主任解釋,就像我沒法去向所有人解釋一樣。
幾年前,“說課”這個詞剛剛在教育界風行的時候,你能說得清楚什么是說課嗎?所以你怎么就能說我今天的“寫課”不能成為將來某一個時日里的固定詞語呢?
現在是2012年10月1日,我在寫課。
我在寫課中。
我寫《課程介紹》《課程標準》《課程教學模式》《課程內容》《教學方法》《課程教學手段》《課程設計的思路與理念》《課程的改革與創意》《學習指南》《實訓實習項目》《教學課件》《教學大綱》《教學計劃》《課程案例庫》《課程習題庫》《格式庫》等等。
我在寫字,關于“課”的字。我把這些字交出來,奉獻給我任職的學校,做一個關于“課”的文字的了結,然后,寫我想寫的字去了。
秋色中最美麗的風景,就在窗外,楓葉星星點點地著了火,紅成了綠葉里的花;一棵蒙古黃榆在火炬樹的身后與銀杏樹結成了朋友,牽著手,在窗外更遠處現出最濃烈的橙黃;一只胖成圓球的小鳥,在窗外的枝頭上向我探頭探腦,它不知道窗內那個面色蒼白穿著桃紅睡衣的女子在寫什么。我告訴它,我在寫課。
我在寫課中。
如果我把課寫完了,那么我就可以變成一只飛翔的鳥,就像我床邊墻壁上掛著的那幅油畫上的那只紅色羽毛的鳥,展開美麗的翅膀,飛過心頭那片云彩,飛向遠方。
在遠方,有我最渴望的文字一直在等待我——那是我的珍愛。
我一直這樣想,因而,一直努力寫課。
在此期間,我陪父母兩天,正是十一節日,陪他們一起說說話、吃吃飯,僅此而已。
后來又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因為要做一個大會發言,所以又用兩天的時間寫了發言稿和PPT 。加上開會的一天時間,我又浪費了三天時間沒有寫課。
我恨不得分分秒秒寫課,然后我可以安心不再寫關于課的任何文字。一晃十天,一個假期過完了。
除了上課,我繼續寫課。
又是十天。我仍在寫課中。
我找到寫課的感覺了,在歷時寫課三十三天之后,我終于在寫課的文字里給自己的內心找到了依托——非利已的寫作。
文字在我的手下被錄進電腦里,每一個字都有實實在在的份量,文字與崇高這個詞切實聯系到一起時候,是如此讓人敬仰,如此鼓動人心。
美麗的花從我的內心生長出來,讓我的寫課妙筆生花,好像我的同事和我的學生都可能在我的文稿里得到惠澤,而且,在將來的很長時間里,這惠澤可能會源源不斷,在這門課程的建設中汪洋成海。
因此,我的“寫課”喜氣洋洋,廢寢忘食,黑白顛倒,其樂無窮。
寫到興奮處,我給做了一輩子教師的母親打電話,我說:“媽媽,我從來沒感覺到我這么有才啊。”媽媽在電話那頭兒笑著說:“我女兒本來就有才啊。”
把字碼成粒粒珠璣,永生不死,與胸懷有直接關系,這是我寫課結束之后最深切的,關于“字”的理解。
但是,我們都知道, “課”不是寫的,是講的。
三個月后,我在電梯里遇到院長,他手里拿著一個快遞紙袋,電梯里還有其他幾位同事,院長與他們說笑,氣氛很融洽。我是跟在院長身后走出電梯的,我需要到院長辦公室的隔壁去辦一件事情。在那條長長的,靜謐的走廊里,一定是我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了走在我前面的院長,在他的辦公室門前,他轉過身,把快遞紙袋交給我,說,給你吧。我接了那紙袋,我問這是什么啊,院長說,精品課批下來了。
院長背對著光線,我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同時,我也沒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來什么內容。
三個月前,我寫的是國家級精品課,在我拿到這個快遞紙袋之前,我們這所學院里從來沒有一門課被評為國家級精品課。
走廊一直向前延展,像是誰吐出去的舌頭,沾滿了舌苔,病了。我在這舌頭上,兀自笑了。
麻醉劑
麻醉劑肯定不算藥水,藥水是藥,麻醉劑是醉。一個是名詞,一個是形容詞,完全是兩碼事嘛!這是我的理解。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一家很有名的火鍋店里。火鍋店因為價位高,裝修好,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火鍋店,是宰人的地兒。
一排翠綠竹子將偌大的大廳一分為二,竹上爬著紫色牽牛花,有鵝卵石和溪水在翠竹的底部蜿蜒而過。我的對面坐著一個朋友,一個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什么也不說,就是一起坐坐的朋友。
服務員把一只精制的銀制鴛鴦火鍋端來,輕輕放在電磁爐上,打開了開關。火鍋里的湯,在我眼前開始旋轉,漸漸的,湯料的香氣開始在我與對面的那個朋友間游蕩。
我懷疑這湯料里有罌粟殼什么的,因為我常想到這家火鍋店來,有時候,我會突然在某一個時刻,在空氣里聞到這種香氣,于是,我會以各種理由放下手中的事,直奔這家店來。一般情況下,坐在我對面的那個朋友都會與我同來,他默默地坐對面那張椅子上,看著我,有時候笑笑,但這一定是我笑了之后。
我從來沒注意過他的存在,他并不需要我注意到他,但他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這一點沒錯的。
他跟罌粟殼一樣讓我上癮,他們都是麻醉劑。
這種想法是我后來才悟出來的。
我曾因為喝多了茶而胃酸過多,在兩周的時間里,我從藥店買了各種藥,但這些藥卻不能醫病。我非常恐懼,我的恐懼來自現代技術衍生的網絡信息。我在百度中查到了千萬條關于胃酸過多的病因及后果,所以,我終于下定決心到醫院做胃鏡去。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那些病重的人才會做這項檢查,這是一件痛苦的事。于是我問他,我問他的時候,我剛吃過了藥,正坐在沙發上煩躁不安,為是否去經歷痛苦的檢查而糾結。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必須去。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轟轟作響,加速了我的最后決定。他總會在我需要他的時候給我這樣或者那樣的建議,是第一時間的。
醫院是一處很特別的所在,這里能讓人的情緒大起大落,事關生死,更讓人感覺到傷筋動骨和痛徹心扉吧!
在嘈雜的醫院大廳和走廊里,我看到各種情緒的臉,在那些情緒里,我能聞到藥水和麻醉劑的味道,對于生命的修復,人們總有最為強烈的渴望。
麻醉醫生看了我手中的單子,面無表情。走廊的兩邊座椅上都坐著患者或者他們的家屬,臉色灰暗,陽光不能穿過厚厚的墻壁照進這里來,照到他們的臉上,真是很遺憾的事。我從來沒有方向感,在城里或者是郊外,我都不能從天上的太陽那里辨出東南西北,所以,我無法知道這條走廊的真實走向,無法知道太陽正在厚厚的墻壁外邊的哪塊天空燃燒著。正是夏天的正午,正是太陽激情四溢的時候,可,我當時無法感覺到它的存在。
我很安靜地排隊等待,心里想著剛才醫生說過的話,那醫生問,你是要無痛的胃鏡還是普通的?醫院很巧妙地沒有說出你是要痛的,還是要不痛的。
我想再仔細問問什么叫無痛的檢查,但醫生很忙,我身后的走廊里還有那么多患者等待這位專家就診呢。大醫院的醫生總是很忙。
現在我可以借助燈光好好看看醫生開給我的那張單子了。單子上有兩支酥麻劑的處方。
我一向認為我的生活與麻醉劑很遠,我沒有體驗過被稱作麻醉品的任何東西。
時間過得很快,在我等待陽光可以透過一處玻璃窗遠遠地投到我身上的時候,護士在喊我的名字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才知道,時間可以是多維的,也可以是無維的。麻醉劑進入我的身體之后,時間與我,是無維的。
那位麻醉師是中年男人,相貌身材都很丑,口罩上邊露出來的眼睛很大,像看動物一樣看著我。我躺在一張床上,他的眼睛在我的上空,隔住了白色的天花板。然后他做了什么我都不記得了,我只是感覺到了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完全放松和舒坦,在精神的完全放松和肉體的舒坦之下,我感覺到了一個詞——幸福。
我在麻醉劑的作用下,感覺到了幸福,我對那種幸福何其不舍!因而,在我做完檢查之后,據說,我是笑著走出了門的,無緣由的幸福的笑。
火鍋、朋友是我庸常生活的麻醉劑,他們并不存在于我的現實生活之中,是精神領域饕餮盛宴的全部體驗。
而疼痛是時常發生的,新疤疊蓋舊痕。藥水是痛苦的修復者,可以讓人體會痛與快;麻醉劑是痛苦的送別者,可以讓人不再有所感知。
能體驗到痛與快,那才叫人生, 是吧?
車 站
把自己扔在候機室或者是候車室,在嘈雜的聲音里,我的心是如此寧靜,把自己活生生扔出去的痛快,遠遠多于孤獨的感覺。
在身后,長的路,熟的人,發生的事,離我很遠。在無數陌生的臉和各種方言混雜的空間里,那一份自在,無以倫比。
我可以完全成了我自己嗎?完全可以!我把自己縮在一個無數雙眼睛視而不見的熱鬧中,快樂著鬧中的安靜。既與人那么近,又與人那么遠,我與人之間的安全空間如此明顯,我不必害怕被傷到了。
所以, 我歡喜。
如果可以的話,在我寂寞的時候,愿意在夜晚,獨自走進空蕩蕩的候車室。黑夜過濾掉了曾經鼎沸的白日人聲,這個世界經過了喧囂之后,安靜了,如一臺大戲終于鳴鑼收場,曲終人散時,角兒們收拾了衣服,打包了各自激蕩的心情,或是淚或是笑,都收了起來,交給了臺上的戲,而臺上的戲終于成為過往。
火車站的候車室像極了這樣的所在。
深夜的候車室,燈還明晃晃地亮著,有候車的人沉重地低著頭,假寐。候車室巨大的電子滾動屏分分秒秒忙著,從這兒到那兒,距離、票價、時間,一清二楚,滾動不停,恪盡職守。這會讓人想到月臺,想到揮手和眼淚,想到列車上那個被送別的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眼神里是萬般不舍,而月臺上站著的人早已是淚雨滂沱,這是離別。此去經年,縱然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說?與車上的人,即便有不舍,還有遠方未知的誘惑,而對于送行的人,除了等待之外,就是心中隱隱地恐懼了。山高水遠,天各一方,你是你,我是我,還能你儂我儂嗎?
這一種期待和等待同樣動人心魂。
所以,我喜歡。
或者,車站,只是一個內心深處關于未來的標識。在未來,有太多色彩斑斕的美麗風景和意料之外的人生,先前的路,留置在身后吧,對未來的期待總是人生的渴求。
當飛機在我的生活里取代了火車的時候,我依然喜歡乘坐火車,喜歡候車的感覺。
還記得某一次到火車站送人,驀然回首處,在兩排長椅的盡頭,竟遠遠地見到一個木牌,粗大的宋體字,寫到:直達莫斯科。瞬間,舊式的東方快車從莫斯科的紅場和尖頂的教堂那里起程,穿過郁郁蔥蔥原始森林和廣袤的原野,轟隆隆地開來,帶著西伯利亞沼澤地里夏天的草香和冬日里紛飛的白雪,還有記憶里癡男怨女們凄婉的愛情故事。當然,這與離別有關。
所以,我是如此喜歡。
折疊空間
在我的手里,有一張白紙被折疊,一次、兩次、三次……我折疊的次數,與紙張的面積無關,卻與空間有關。白紙的空間在我的手中成幾何狀增長,它的面積在視覺里卻被隱藏了,我不能控制這種狀態,任它如潮水一樣漫過堤岸,掩蓋了真相。后來,我將手中的折紙立在桌面上,順時針將其壓扁,折紙收攏身體,收藏了許多嘆息聲。我卻看到了正反兩個平面。但很快,我分不清正反面了,因為它們一模一樣。
傍晚時分,溪水,波光粼粼,從賓館的窗子外流走。對面的溪岸,是與我的窗子相對的一處懸崖,青紅的壁,濕漉漉的綠苔,似是被一只神手折疊起的大地,折得久了,又沒太用心,硬是讓許多嘆息升出了淚來了,淌到山腳下,成了溪水和潮氣。
在我沒來之前,我試圖把自己折起來,藏好。于是,我把自己折進了大山里的褶皺里。我呆了一天又一天,在無人的地方,我放心大膽地把心摘出來,拿在手上,沖著光亮,看來看去,我想看出來我究竟在哪兒。我漸漸發現,我的心也像折紙一樣,一層層折疊起來,每一層折縫里都夾著嘆息,我分明感覺到了那些嘆息正喘著壓抑的粗氣,這些嘆息似要變成語言。我想聽他們說話,也想讓他們聽我說話。
這是心與心的對話嗎?
也許對話會解決很多問題。
終于,我想把所有嘆息都折進看不到的地方。
現在,我在大山的夾縫里,把自己的內心折疊和打包。我四周的萬物,都幻化成了無數面鏡子,包括對面溪邊的石壁和眼前的溪水,身旁的樹木,以及腳邊的碧草,手中的鮮花。這是無數面鏡子,我按照折紙的方式排列這些鏡子,然后,我把自己裝進鏡子里,試圖折疊出無數個自我,以期隱藏那個真實的我,減少被擊中的概率。
總有一天,我不需要這些鏡子了,我自己就是一面鏡子。
生命訴求
盛夏的風,停在輕軌車廂的外面,在飛速而過的樹葉上被丟得越來越遠,但風仍然追趕著輕軌,執著而堅定。
在城市的上空,輕軌是最接近風的目標,于是,風的心有了依托,親近輕軌成了它最令人感動的癡情。
我對面的老婦人將目光飛過我的頭頂,慈祥地凝視窗外的風。盛夏的風是浸染了綠的,青嫰青嫰的顏色,亦如少女的笑靨,純凈透明,令人賞心悅目——那是美麗青春的好啊!
那是一段很長的距離,輕軌將時間碾碎,在它的軌道下鋪出一條時光帶來,老婦人坐在這時光帶上,以同一姿態,同一神情,同一種目光望向我身后窗外的綠。我看著她。
她要去哪里呢?
我坐在她對面想。
老婦人的面色很白,將所有時光從她臉上抽離,那是一張光潔而美麗的臉。
她的胳膊露在白底兒紫碎花裙裝的外面,如老樹枝突兀地長到了一棵新樹上;她安祥的雙眸,輕哼著一首關于歲月的歌。
真的很老了,盡管我看不出她的年齡,但我知道她已經很老了。
我想象著一個女人在這座城市的街巷里匆匆來去的腳步,一任時光的利箭射中自己豐潤白皙的臉,箭箭留痕,積年累月。于燈火闌珊的夜色里,可能有某一時刻的回眸,卻匆忙間轉過頭去追趕最末一班電車去了。那是怎樣讓自己的腳步碼出一個又一個故事,直到這些故事讓她的臉變成今天這樣只能與先前的歲月相認,直到她的目光像現在這樣變得如此慈祥呢?!
那應該是一個城市美麗女子的故事。那么,在人生的舞臺上,與她搭過戲的人呢?這人那人,或悲或喜,都罷了,是不是?曾經有過一個留在她心底的人嗎?那個人在哪兒?
我在老婦人的臉上,想到了我的母親,和將來的自己。
于是,我突然決定下車。
一縷微風撩起我的發梢,輕聲一笑,繼續追趕飛馳而去的輕軌了。
在車下我給兩個人打了電話。
“媽媽,您好嗎?女兒想你。”
“兒子,你好嗎?媽媽想你。”
都是最需要我停下匆忙的腳步去想的人。
之后,我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背后,那棵盛開著合歡花的樹,亭亭如蓋。
我把手機收進背包,伸出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扣向掌心,盡量伸長大拇指和小拇指,貼近耳朵——我給自己的心靈打個電話:“親愛的,你過得好嗎?”
仰起臉龐,微闔雙眸,綠樹如蔭,花香沉醉,在這個盛夏的午后,陽光正透過樹葉輕撫我的臉。
休息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