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1
這是一個陽光清亮的上午,房間里安靜而又溫暖。陳大雨決定在喝那瓶藥水之前,給他的老婆杜梅寫上幾句話。陳大雨坐在書桌旁,摸起打印機旁邊的一張A4白紙,開始在紙上寫道:親愛的梅,我經過反復考慮,我決定離開咱們這個家,去南方過上一段時間,時間不會長,三個月,也許是半年。你和兒子安心生活,不要擔心,耐心等我回來。
陳大雨寫給杜梅的不是遺書,他要喝下去的那瓶藥水也不是什么毒藥,只是一種叫做“易時水”的藥水。
一個星期前,陳大雨在網上搜索單位需要的資料時,在一個保健品網站里,偶然發現了這種藥水。據這家保健品介紹,他們公司發明的這種藥水,喝下去之后,只要是身體健康的人,保證在十分鐘之內,祛除蒼老面容,精力充沛,活力十足,重返美好的青春時光,因此取名“易時水”。陳大雨仔細看完介紹,以為這是江湖野醫生騙人的低級伎倆,不過,他后來發現這家保健品網站的資料齊全,公司的地址電話,關于保健品生產許可證書,廣告宣傳備案證書。以及該公司曾經獲得的榮譽稱號,全部都在關于公司介紹的網頁里。陳大雨看到這些資料介紹,又增加了陳大雨對購買這種藥水的信心,這個日新月異、科技神速發展的現代社會,連大活人都能克隆了,還有什么事情不能發生呢?
陳大雨給這家保健品公司發去了一個郵件,詢問了關于“易時水”的價格以及適用人群。當時陳大雨沒指望這家公司回復郵件。發完郵件之后,陳大雨差不多都忘了這件事。直到幾天以后,他再次打開郵箱,發現這家公司竟然回復了郵件,對“易時水”的產品開發研制,產品功效,市場前景等等做了詳細的介紹。他們的回復語氣措詞相當客氣,客觀冷靜,甚至帶著一點謙卑的味道,詢問陳大雨。如果真正對“易時水”產品感興趣的話,他們公司正在搞名為“百人穿越時光隧道”的活動,可以給陳大雨免費使用一次,只是要求陳大雨服用“易時水”以后,要把容顏改變前后的照片寄給他們公司,為他們公司義務做宣傳。
陳大雨想,既然這家保健品公司免費贈送,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是找個機會樂呵一下吧。他答應了這家公司的要求,把自己的聯系方式發給對方。第三天下午,陳大雨就收到了這家公司快遞郵寄來的用紙盒包裝的“易時水”產品。陳大雨悄悄打開紙盒,看到是一個手指粗細的咖啡色玻璃瓶子,頂端包裹著塑料皮塞,看上去和市場上常見的保健口服液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在瓶子上用白色劃線標注著醒目的刻度,產品介紹說明書說,只要是健康的成年人,無論男女。每一次喝下10毫升,就可以減去十歲的年紀,回到10年以前的容顏狀態。陳大雨看著介紹,忍不住發笑。如果喝掉瓶子里的全部容量,那就可以回到孩童時代了吧。
那天,陳大雨沒怎么細想,就把那瓶“易時水”藏在了書桌下面的抽屜里。
昨天晚上,杜梅突然接到她娘家里的電話,說父親最近心臟病又犯了,雖然病情不嚴重,杜梅聽著,還是坐立不安。今天一大早,杜梅就向單位請了一個星期的事假,帶著八歲兒子坐火車去了她娘家的那個城市。杜梅臨走的時候,把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卡拿給陳大雨,叮囑他,你自己一個人,別這么節儉,這幾天就不要做飯了,去小區附近的餐館里吃去吧。陳大雨連聲說好,等杜梅開門下樓時,陳大雨忽然從杜梅身后一把抱住她,探頭親了一下她的左腮,杜梅掙開身子,回頭笑著說,惡心!真虛偽!是不是等我走后想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啊?
杜梅笑得眼神亮晶晶的,連陳大雨也跟著嘿嘿笑起來。他聽著杜梅母子踢踢踏踏的下樓聲完全消失在樓道里。才扭身關上了門。
2
現在,這瓶“易時水”就安靜地擺在陳大雨的書桌旁,在陽光的照耀下,通體散發著一種神秘的光亮,讓陳大雨心跳加速的同時,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入非非。陳大雨拿著給杜梅寫的這張白紙,反復打量著自己字跡,說不上是出于心情激動的原因。還是長時間用電腦打字,生疏了手寫,白紙上的字跡歪斜著,像是一行行急匆匆趕路的腳印。陳大雨咬著嘴唇愣怔了一會兒,摸起筆又把“親愛的”這三字勾掉了,他和杜梅結婚快十年了,應該有七八年彼此沒有叫過親愛的了,現在猛不丁地寫出來,怎么看都覺得別扭,覺得肉麻和矯情。
陳大雨揉了一把臉,起身走到書桌后面的鏡子前,他想在喝下“易時水”以前,再仔細看看現在自己的容貌,鏡子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皮膚松弛,五官開始萎縮,神情略顯沉悶,他的頭頂已經有些發禿的跡象,下巴和脖子之間,重疊著層層贅肉。使得整個臉龐都臃腫變形了。陳大雨幾乎認不出自己,他為歲月對自己無情的摧殘感到悲哀。不過幸好,現在,自己馬上就要回到三十歲以前的年齡了,這種興奮和沖動,完全覆蓋了陳大雨對冒險的顧慮和恐懼。相反卻是冒險能夠帶來的快樂在他身上像火苗兒竄動。
陳大雨離開鏡子,又到陽臺上抽了一支煙。他記得三十歲以前。他是不會抽煙的,他現在回到三十歲的日子。也不能再抽煙。那么這最后一支煙卷冒出的裊裊青煙,算是對現在三十歲至今天的一種祭奠吧。他回想起和杜梅結婚的這十年里的變化,回憶起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睡的無盡生活,在仕途上的費心鉆營,接孩子上學放學,和朋友應酬,相互利用,每天上班,與同事之間的勾心斗角,口是心非。面對領導時的察顏觀色,阿諛奉承,他突然覺得,就連他和杜梅之間,也有些貌合神離了。平淡的日子就像一把木制的刀子,是如此鍥而不舍地磨掉了三十歲以前的激情,如今和杜梅說話時都是疲于應付,甚至當初樂此不疲的性生活都倍感厭倦,哪里還有做愛的愉悅感受啊,像在完成一項庸常的家庭作業。
現在有機會能夠重來一次嶄新的生活,那么自己就不要猶豫了。陳大雨想到這兒,奮力揮起胳膊。把煙頭扔到陽臺外面,他才不管飛出窗外的煙頭是否砸在行人頭上呢,就讓自己放肆一回吧。這么些年來,陳大雨活得戰戰兢兢,整日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薄冰上,從現在開始,他就要放肆一次,尋找消失的過去,是多么讓人向往的事啊。陳大雨折身回到書桌旁,摸起那瓶藥水,啟開塑料皮塞,他把藥水湊在鼻子上聞了聞,隱約有些甜兮兮的味道,他把瓶子傾斜在嘴唇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的確是甜兮兮的,有些溫暖的粘稠,余味略微有些發澀。陳大雨咂巴著嘴巴,覺得心跳得快要從嗓眼里躥出來了,他覺得必須馬上喝一口,才能把狂亂的心跳壓回肚子里。陳大雨張嘴喝了一口,收回瓶子看了看瓶子上的刻度,又喝了一小口。再次看看瓶子上的刻度,不多不少,他恰巧喝掉10毫升。陳大雨摸摸嘴巴。把皮塞塞進瓶子里,重新包裹在紙盒里,輕輕鎖進了抽屜里。
按照這瓶藥水的使用說明,喝掉以后,要閉眼在床上平躺十分鐘,靜靜等待身體里的神奇變化。陳大雨環顧了書房四周,忽然覺得有些悲壯的味道涌出來,他慢慢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終于下決心閉上眼的時候,他覺得整個身體開始變得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一樣飛起來了。
3
陳大雨之所以沖動地喝下這一瓶莫名其妙的藥水,排除他對日常生活的厭倦和逃避,很大程度上還是為了一個杜梅之外的女人。當然這個女人,陳大雨從來沒有見過面,他和她只是在網上偶然認識的,在陳大雨喝下這瓶藥水之前,他們之間的交往僅限于用鍵盤交流,他們通過一根纖細的網線,在噼里啪啦地鍵盤敲擊中,逐漸了解了對方的生活狀態。這個叫李涵的女人來自南方的某個城市,陳大雨除了對李涵的了解,對她所在的那個城市一無所知。當然他沒有過多的關心這些,他只是在乎他們之間暢快淋漓的傾訴和小心謹慎的探詢。
當初陳大雨在網上聊天,純粹是出于打發無聊的平淡時光,直到認識了這個言語輕快、用詞別致的李涵,陳大雨覺得一下子找到了久違的快樂。他們第一次聊天時,面對陳大雨小心翼翼的詢問,李涵總是以“嘻嘻”兩個字作為回答,這兩個字讓坐在電腦前的陳大雨輕松起來,他仿佛能看到對方呲牙竊笑的可愛神情。陳大雨判斷出她是一個年輕的、性格開朗的女子,這種判斷拉近了陳大雨和李涵交流的距離,有很長一段時間,陳大雨把李涵當成了他年輕時期鄰家的小妹妹。盡管在現實生活里,陳大雨沒有這么一個鄰家小妹,可這種認知正是陳大雨渴望出現的,如果真有這么一個可愛的鄰家小妹,陳大雨會用心細致地呵護她。
隨著他們長時間的交流,李涵說,我覺得你是一個誠實的男人,你給了我安全的感覺。正是對陳大雨的這種感覺,在一次深夜的暢談中,李涵告訴了陳大雨她真實的生活狀況。李涵老家在內地的一個小城市。為了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達到自己規劃中的理想生活,她在讀完碩士以后,去了南方的一家外企,在辦公室里做文員。待遇不算低,工作環境也不錯。既然都說到知根知底的地步了,陳大雨也不再隱瞞自己的生活狀況,彼此交流少了保留,交流的話題也就廣闊了,開始從相互調侃閑聊,涉及到天氣變化,文學地理,生活里的得意與無常。陳大雨平日愛看雜書,看得多了,琢磨出了一些個人對生活的見解,說不上是故意對李涵顯擺自己的博學和個性,大多時候,是李涵發問,陳大雨回答,觀點清晰,看法獨特,惹得李涵噓嘆不已,都說四十男人一朵花,魅力四溢,招蜂惹蝶,看來這話還是有些道理。不知不覺地,陳大雨感受到了李涵對自己的欣賞,他開始對李涵說一些善意的打擊,說李涵白白讀完了碩士,為人處世還是一汪清水般單純。真是典型的高學歷低智能。大多時候,面對陳大雨的這些話,李涵依舊嘻嘻一笑,躲避過去罷了。一直到他們的話題不自覺地涉及到所謂愛情,相互的討論才變得主動而熱烈。
李涵問他,現在網上流傳這么一句話,愛情就是厭倦到終老,或者懷念到哭泣,你怎么看待這句話?
陳大雨的愛情觀點陳舊而且還有些迂腐,擺出一副大哥的語氣說,我覺得愛情就是相互包容理解,相濡以沫,能做到古人說的相敬如賓當然最好。
李涵對陳大雨的話表示不屑,說,陳大哥不怕你笑話,我理想中的愛人,必須在認識我之前,在感情和身體方面始終是一片空白,一直在忠貞不渝地等待我,我就是他的初戀,我不能容忍我愛的人在認識我以前,有過感情創傷,哪怕是半點污痕,我也不能容忍。
陳大雨笑了,說,你這么苛刻地要求對方,那么你呢?你在此前是不是也是潔白無瑕?李涵沉悶半晌才說,我不是,我曾經在讀大學的時候,愛過一個男同學。愛得刻骨銘心,如今緣分散去,又傷到了骨子里。直到現在不能自愈。
陳大雨問,你們為什么散了?
李涵說,當然很惡俗的原因,因為他愛我的時候又愛上了別人。后來他求我,哭著求我,甚至給我下跪,我始終沒有給自己一個原諒他的機會。所以我獨自就來到了南方工作。稍后李涵又說,在我眼里,愛情就像一塊石頭,我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等著我用我的血和淚沖洗它。
陳大雨聽著這番話,老大會兒沒再吱聲。他明白了李涵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女人。對待愛情,她身上有著張愛玲似的凄婉和決絕。那一刻的陳大雨確實是被李涵的這種氣質打動了,他覺得他簡直被這種氣質迷住了。陳大雨猶豫著嘆氣對李涵說,你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愛得晶瑩剔透,如果我的年齡倒退十年。我會去找你,用心疼你,呵護你,哪怕是疼你一天也好啊。
李涵老大會兒沒反應。陳大雨以為她生氣了。慌忙問她,怎么了?如果我說錯了話,我道歉!
李涵沉默了片刻,陳大雨看到她打出的一句話:我在流淚。
陳大雨說,對不起,李涵。
李涵說,謝謝你這句話,陳大哥。
自從李涵流著淚對陳大雨說謝謝,陳大雨的內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抓了一把,就像一個抓破皮實的果子。說不出的滋味浸泡得心里疼。那時陳大雨就想,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去看看李涵,哪怕是看一眼,遠遠地看一眼,不說話也行。這種愿望已經扎根在他心里,悄悄地卻是不可抑制地瘋長。陳大雨覺得,他應該去看李涵,這是他對李涵的責任,是自己的承諾,也是自己應該履行內心的義務。
后來陳大雨不止一次對李涵說,真的,如果倒退十年,我真想去看你。
李涵笑著說,如果真是倒退十年,我希望你不要來,說實話,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4
陳大雨喝下那瓶“易時水”竟然躺在床上睡著了。他睡得很香,幾乎沒做夢。他睜開眼,房間里已經黑下來,他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整整一個下午。他抹了一把臉,接著就爬起來,沖到書房里的鏡子前,此時他發現自己真的年輕了,皮膚光潔緊繃,雙目有神,眉毛精神抖擻,頭發柔軟閃亮,腰身變細了,整個身體輕盈靈捷,陳大雨偏頭側目,仔細看著鏡子里年輕的男人,一時間禁不住嘿嘿亂笑起來。他翻出了相冊里的照片。找到自己十年前的照片,對著鏡子比較。簡直和十年前的容貌一模一樣。他試著抹了一把臉,只是覺得臉皮有些干澀,麻木,笑起來有些生硬,像是戴上了一張面具。不過這已經讓陳大雨很滿足了。能夠看到十年以前自己活生生的樣子,這真是神奇的變化,自己三十歲以后的這十多年的時光,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嶄新的三十年又重新開始,
在經過短暫的興奮之后,陳大雨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馬上去南方的那個城市,去找李涵,他認為李涵現在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等待著他去拯救,只有他陳大雨,才能給李涵幸福和快樂,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他覺得李涵就是一朵被污泥污染的荷花,被臟水浸泡著的玉石。只有他才能保護李涵不再繼續受到這樣的傷害。
這樣的想法一旦冒出來,讓陳大雨開始坐立不安,激動得渾身戰栗,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他和杜梅熱戀的時候,那時的陳大雨就是整日被這樣的激情燃燒著,折騰得他寢食難安,幾乎瘋狂。陳大雨看了看墻上的石英表,已經是傍晚五點了,距離開往南方那座城市的列車還有半個多小時。時間還來得及。陳大雨匆忙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在電腦里查出李涵的手機號碼。他把手機放在書桌上,他想隔斷和這座城市的一切聯系。臨出門的時候,陳大雨又回過身來,從書桌上的相冊里拿走了兒子的一張單身照片。
這時天色正在黑下來,樓道里到處響起叮叮當當的做飯聲,踢踏嘈雜的腳步聲。有幾個鄰居和他在樓道出口迎面過來,陳大雨很奇怪他們居然沒有和他打招呼,他們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他幾眼。然后就低頭上樓了。這是一個身心俱疲、煩躁不安的傍晚。沒有誰刻意觀察陳大雨的細致變化。陳大雨奔出小區門口,招手鉆進一輛出租車的時候。還為鄰居們疑惑的眼神竊喜。
半個小時后,開往南方的最后一班車緩緩駛出了這個城市。陳大雨買到了一張硬臥車票。車廂里人來人往。持續不斷的氣味和人聲糾結在一起,隨著咣當咣當的車輪聲碰撞在燥熱沉悶的車廂里。陳大雨靠在臥鋪上。閉眼想像著十幾個小時以后,他會在什么樣子的情景下見到李涵。他幻想了無數場面,都覺得像是在夢中一樣虛幻,惟有李涵嘻嘻的輕笑聲是那樣真實地縈繞在耳旁,他忽然覺得,李涵的笑聲,就像聊齋里的一個叫嬰寧的女狐。他記得那篇文章里嬰寧就是這樣一個愛笑的女子,那么陳大雨的南方之行,將要面對的也是像嬰寧一樣神秘莫測的女子嗎?
陳大雨臥鋪對面,坐著一對三十歲左右的男女。他倆衣著華麗,談吐之間神采飛揚。彼此手握手,眉目傳情,陳大雨猜測,這是一對私奔的男女,和他一樣,也是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進行冒險之旅。車廂外的過道里,不時有叫賣盒飯的聲音傳過來。陳大雨掏出錢夾,起身買了一碗方便面,泡水吃了。對著窗外急速消失的風景打了一個飽嗝,此時,整個下午都處在興奮與慌亂中的陳大雨,才覺得身心都松弛下來,他瞄了一眼那對正在吃燒雞喝啤酒的中年男女,縮著頭昏昏睡去。那對男女竊竊私語,不時爆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那天半夜里,陳大雨鉆出臥鋪,去了一趟廁所。狹窄的過道里閃著微弱的燈光,陳大雨回到車廂內,看到那對男女已經相擁睡去,陳大雨脫掉鞋子的時候,看到那個女人翻了翻身子,發出一聲曖昧的呻吟,聽起來特別刺耳。
火車行駛了一夜,天明時,終于駛進了李涵所在的那座城市。陳大雨對面的那對男女還在昏睡,他倆貌似夫唱婦隨的樣子,相互發出長短不一的呼嚕聲。陳大雨頭昏腦漲地下車,一陣燥熱撲面而來,讓他感受到了南方與北方氣溫的明顯差距。面對洶涌的車流和螞蟻般簇擁的人流,忽然覺得心跳得厲害,頭頂上的太陽光平鋪直射地裹在身上,感覺竟然像一大片浸濕的棉布一樣結實地裹在他身上。
不過這座城市的空氣還算清新,隱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陳大雨咂巴著嘴巴,朝遠處的一座電話亭走去。他想馬上給李涵打電話,告訴李涵他現在的具體位置。電話亭里是一個面容干瘦的中年女子,陳大雨對她點點頭,抬手伸進衣兜里,他的手在衣兜里摸了摸,一種空曠的感覺,猛然使心跳一下子就提到嗓眼邊了,他摸遍了全身上下的衣兜,怎么就不見了錢夾了呢?怎么是這樣呢?陳大雨轉著身子,雙手慌亂地拍打全身的衣兜。最后把衣服上的衣兜全都翻出來,最后把上衣扒下來,連衣袖和衣服下擺的邊角里都摸索了一遍。除了他慌亂無助的手指在衣服里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陳大雨什么都沒摸到。他提著自己的上衣,半張著嘴巴,整個腦袋都像一鍋沸騰不止的水,嘩嘩亂響。
錢夾不見了!
錢夾里有幾千塊錢,身份證,更重要的是,錢夾里裝著李涵的手機號碼。
陳大雨對著偌大的廣場愣怔了片刻,緩緩蹲在地上,雙手捧住腦袋,他想起火車上那對男女放肆的大笑,想起他們長短不一的呼嚕聲,想起他去廁所回來以后,那個男人夸張地翻了翻身子,不過陳大雨明白,現在琢磨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火車正在向更遠的南方疾駛,那對男女正在體現著他們不可預知的冒險旅行。上車了,下車了,這一切已經和陳大雨沒有一點關系,他目前要做的是必須想出李涵的手機號碼,如果想不出來,他面對的將是無法想象的困境。如果想不出來,他的南方之行將會徹底改變計劃,他不得不承認,從現在起,他成一個身份不明、形跡可疑的異鄉人,他已經沒辦法證明,他就是一個在北方小城里工作舒心生活安逸的陳大雨。
陳大雨咬著嘴唇,閉眼努力想著李涵的手機號碼,可是他只覺得整個腦袋里越來越亂,沸騰不止,仿佛立即就要炸開一般,陳大雨想起杜梅的號碼,想起同事們和朋友們的號碼,甚至還想起了一個早已死去的朋友的手機號碼,可是他卻怎么也想不起李涵的號碼了。此時的李涵在他腦袋里轉圈,她的裙角飛揚,長發飄蕩,她翩翩起舞,嘻嘻笑個不停,她笑得多開心了,幾乎笑彎了腰,她簡直是在笑陳大雨的愚笨,笑他此時此地的處境。她只顧嘻嘻笑著,可是卻怎么也不肯告訴陳大雨她的手機號碼。陳大雨快要急哭了。
陳大雨直起腰,踉蹌著朝大街走去,現在能救他的只有網吧了,他想在網上給李涵留言。告訴她他來了,三十歲的陳大雨來疼她了,他是帶著一顆激情澎湃的心來的,要用心去疼她。
陳大雨走進了一家網吧。沒等他進去,網吧里的老板攔住他,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讓他拿出身份證來,陳大雨愣住了,他從來沒有去過網吧,他不知道去網吧還要證明自己的身份?
網吧里的老板打著哈欠說,這是必須的證件,這是公安部門的規定。陳大雨說,我是成年人,我怎么就不能上網呢?
老板翻著眼皮說,誰能證明你是成年人呢?很多成年人都在網上發反動邪惡的帖子,這不比未成人的行為更可怕嗎?
老板說得神情激昂。唾沫四濺,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一個惟利是圖的小生意人。陳大雨開始哀求他,用低三下四的聲音向老板解釋,他目前必須要做的是一件救命的大事。陳大雨從網吧柜臺的鏡子里看到自己是一副從來沒有過的可憐相,他低著頭,雙手抖動著,從他喝下“易時水”變成了這個模樣說到了他和李涵的交流,又說到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對中年男女,說到了自己的錢夾和身份證,然而陳大雨看到網吧老板的表情從譏笑到疑惑,老板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陳大雨發覺自己語無倫次的解釋成了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言,直到他連自己都不相信這番話時,他才止住話頭,很費勁地咽了一口唾沫。
老板哼了一下鼻子說,什么易時水?你們北方人騙人的智商真低劣!
陳大雨說,我說的句句是真話,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作保證!
這句話顯然惹惱了老板,他站起身,伸出毛茸茸的胳膊,像驅趕蒼蠅一樣往門外攆著陳大雨。
陳大雨扭身走出門外。聽到柜臺后的老板用拖著長腔的普通話說,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千里迢迢來見女網友的傻逼?
陳大雨在那條人流洶涌的大街上,像一個倉皇的耗子一樣在每一個網吧里鉆進鉆出,他遭到了網吧里老板們眾口一詞的拒絕。陳大雨說得口干舌燥,雙腿疲軟。他的肚子早就咕咕亂叫了,在這個陽光明亮的城市里,坐車要錢,喝水要錢,上廁所也要掏錢,可是陳大雨除了臉上滴滴答答淌下來的汗珠兒,他身上沒有別的東西值得再動手摸一摸了。陳大雨第一次體會到了絕望的滋味,面對森林般密集的高樓,陳大雨卻感受到了無邊無際的空曠和虛無。在此之前,他只和李涵通過一次電話,他連李涵的照片也沒見過,對于這個燥熱龐大的城市。對于陳大雨來說,他現在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他身旁榕樹上的每一片葉子。
陳大雨靠在路邊的榕樹旁呆了片刻,開始盲目地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游逛著,他告訴自己,必須這么走下去,他別無選擇,只有這么不停走下去,整個下午,陳大雨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螞蟻一樣走遍了這個城市的枝椏末梢。他走得雙腿發軟,口干舌燥。傍黑的時候,陳大雨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進了一處公安派出所的辦公大樓。
一樓的值班室里亮著燈,兩個年輕的警察正在看報紙。陳大雨推開門,對他們點點頭,兩個警察抬起臉,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陳大雨。
陳大雨咽了一口唾沫說,我需要求助。
其中一個臉龐發胖的警察點頭示意陳大雨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
陳大雨坐下來,平靜了聲調,對兩個警察說是來這座城市找表妹探親的,他在火車上丟掉了錢夾和聯系親屬的方式,他吭哧了老大會兒,才說出李涵這個名字。面對陳大雨滿臉疲憊的神情。兩個警察好像沒有過多懷疑陳大雨的敘述。他們打開電腦,查找了這個城市里所有叫李涵的家庭住址。電腦里顯示出,在這個城市里,足有二十多個叫李涵的,根據陳大雨提供的資料,兩個警察鎖定了四個二十多歲相似的李涵資料,他們讓陳大雨看電腦上叫李涵的照片。
胖警察問面帶遲疑的陳大雨,你和你表妹從小沒見過面?
陳大雨說,女大十八變啊,我真不敢確定哪個是我表妹了。
胖警察很有耐心地說,我們可以通知這四個叫李涵的來一趟,你逐個辨認一下。
陳大雨慌忙搖頭說,天太晚了,不用麻煩了。
胖警察說,要不我們現在給你打電話聯系一下她們,問問誰認得你?
胖警察的這句話讓陳大雨的心跳加速了,他馬上指著電腦里一個下巴上長著淡淡黑痣的女子說,我覺得這個像我表妹,我記得我姑姑下巴上也有這么一個黑痣。
胖警察嗯了一聲,摸起筆在一張紙條上記下了這個叫李涵的住址,然后把紙條遞給陳大雨,說,她離我們這兒不算太遠,你按照這個地址去確定一下吧,如果有什么困難,再來找我們。
5
陳大雨連連對警察點頭,表示謝意。陳大雨從派出所大樓里出來,站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思量了一會兒。按照那個胖警察提供的李涵的住址路線,從這兒徑直向西走,一路不用拐彎,大約兩公里路程,就到了二十一世紀花園小區。這是一個很熟悉的小區名字。陳大雨所在的城市里。也有這么一個叫做世紀花園的規模龐大的住宅小區。半個小時之后,陳大雨進入了世紀花園小區的大門,按照警察提供的地址,陳大雨幾番踅摸,找到了那個叫李涵的樓棟。陳大雨抬頭朝上看。李涵所住的窗戶亮著燈,陳大雨瞇眼看了老大會兒,忽然覺得心跳得厲害,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叫李涵的女子了,千里迢迢,容顏改變之后的陳大雨,決定來用心疼愛的女子。李涵,陳大雨在心里默念了一聲這個名字,朝四周張望了幾眼,俯身摁下了李涵樓層的門鈴。
誰?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我。陳大雨張了張嘴巴。對著門鈴說。
啪的一聲,門彈開了,陳大雨拉開門,一股涼氣撲在他臉上。陳大雨側身鉆進樓道里,他的腳步踏在樓梯里,心跳也跟著腳步聲響動。拐到四樓的西戶門口,陳大雨站住了,樓梯間的墻上很亂,上面重疊著搬家公司、疏通下水道、網絡快修等等巴掌大小的廣告紙片兒。陳大雨特意打量了一個搬家公司的電話,0531……怎么會是他所在的區域號碼呢?昏黃的樓燈下,陳大雨瞪大了眼,的確是一字不差,就是他所在城市區域的電話代號。陳大雨抽動著鼻子,試圖聞到他熟悉的氣息,這時門開了,一片橙黃的光亮落在樓道里。照亮了陳大雨布滿塵土的皮鞋。
進來吧。女人的聲音隨著光亮散落樓道里。
陳大雨伸手拉開門,探身朝門里看,一個中年女人的臉龐從門后探過來,陳大雨看到了她下巴上的那顆黑痣時,瞬間就愣住了,他不能確認面前這個身材微胖,留著齊耳短發的中年女人就是李涵。中年女人偏頭打量陳大雨的時候,陳大雨也看清了這個中年女人的面容,雖然她的膚色還算較白,可是沒有年輕女人皮膚應有的彈性和光澤,她的眼窩已經鼓起了眼袋,下巴的贅肉顯得她的脖子松弛。她對陳大雨謹慎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褶也跟著簇擁起來。
陳大雨問,這是李涵的家嗎?
怎么到現在才來?女人微微挑起眉毛問,你們公司的服務真是越來越差了!
你說什么?陳大雨說。
你不是修電話的師傅?中年女人說,我著急坐火車出遠門,可是你們卻這么慢騰騰地來不到?
陳大雨搖搖頭,跟著倒退了一步。我不是修電話的,對不起,我找錯門了,對不起。
中年女子再次掃了他一眼,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陳大雨快要退出門口的時候,中年女子抬手要關門的時候,陳大雨從她抬起的胳膊里,看到客廳的茶幾旁邊。橫擺著一個棕色的行李箱上,放著一個手指粗細的咖啡色玻璃瓶子,頂端包裹著塑料皮塞,看上去和市場上常見的保健口服液沒有什么不同,可是陳大雨還是在那一瞬間就認出了這個咖啡色的瓶子,和擺在他書桌上的那個瓶子一樣,就是那種叫做“易時水”的藥瓶。陳大雨登時瞪大了眼,他張開的嘴巴幾次張開又合上。陳大雨完全退到了門外,他終于喊出來了。
我是陳大雨!
李涵,我就是陳大雨。
陳大雨終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覺得瞬間渾身輕松起來。這股輕松的感覺從胸腔里緩緩擴散,蔓延到全身,溶解了陳大雨的血肉和筋骨。他好像是覺得門再次打開了,那一片橙黃的燈亮再次照到他身上的時候,陳大雨睜開了眼。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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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雨揉了一把眼,轉頭看看四周,沒錯,陳大雨發現,他現在躺在自己家的大床上,清晨的陽光從陽臺上透過來,不動聲色地照在他臉上,陳大雨艱難地轉動著身子。看到枕頭上沾著一根打著卷兒的長頭發,這是他老婆杜梅的頭發,散發著杜梅身上的味道。
陳大雨這才知道,自從他昨天上午躺在床上,已經睡了昨天一個下午和一個整夜。陳大雨活動了一下身子,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壓在他身上,沉重得翻不動身子。他試圖掙扎著翻身起床的時候,聽到了廚房里叮叮當當的瑣碎聲。他聞到了雞蛋煮面條的味道,夾雜著一股濃重的花生油味兒飄進臥室里。杜梅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廚房轉進餐廳里。
杜梅,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陳大雨對著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燈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今天一早就回來了,孩子他姥爺的病好了,攆著我回來上班,我看也不需要我照顧,就早回來了。
杜梅的聲音隨著她的腳步跟進臥室里,陳大雨抹了一把臉,看到杜梅靠在門旁,偏頭看著他,陳大雨也抬頭看著杜梅,杜梅不說話,她的目光從陳大雨身上挪開了,陳大雨的目光也跟著她目光移過去,他看到書桌上的那瓶藥水,安靜地立在那張A4紙的旁邊。早上的陽光落在藥瓶上,照得藥瓶幾乎透明了。杜梅沒說話。她的目光轉過來,輕聲對陳大雨說,你要去南方啊?陳大雨搖搖頭,不去了,我昨天晚上已經在夢里去了。
杜梅笑,夢里的南方好不好?陳大雨說,好,挺好。
杜梅笑得更厲害了,扭頭朝廚房看了看說,起床吧,面條快涼了。
陳大雨爬起身,揉著眼皮去洗刷間,聽到杜梅又說,晚上咱們不做飯了,出去吃吧。
陳大雨探頭問,干嘛要出去吃飯啊?杜梅提高聲音說,我就知道你忘了,今天是咱們結婚十年的紀念日。
陳大雨愣怔了一下,伸手拍拍褲兜,錢夾還在褲兜里,這才噢了一聲說,我真忘了,那真應該出去吃頓飯。
陳大雨說著朝洗刷間的鏡子里瞄了一眼。鏡子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皮膚松弛,五官開始萎縮,神情略顯沉悶,他的頭頂已經有些發禿的跡象,下巴和脖子之間,重疊著層層贅肉,使得整個臉龐都臃腫變形了。
陳大雨終于看清了自己模樣。他擰開水龍頭洗臉,涼水潑在臉上的時候,陳大雨想,待會兒吃完飯,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瓶騙人的“易時水”扔到垃圾桶里。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