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清晨,我接到一個電話,是老家的二嬸打來的,說我后母快死了,讓我趕快回去看看她。她的聲音聽上去難過極了,不像是裝的。放下話筒,我發了半天呆,不會是又給我要錢吧?或者發現了信封中的異常?自那場官司后,我就再也不想見后母,到如今算起來也有七八年了。七八年間就二叔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回去過一次。還是在鎮上,沒進村子。此外除了每月寄那特殊的五百塊錢贍養費給她外,我連電話都沒主動打過一個,信也沒寫一封,寫了沒用,她不識字。她要真死了我并不會怎么悲傷,當然也不至于高興,我把她當作早已撒手西去的父親留給我的負擔,供養她是我不得不盡的義務。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以前種種不是,死亡都可化解。在這個世上,她孤零零的畢竟只有我一個親人。我給老板請了假,開車匆匆往家鄉趕。由于是春天,萬物生機勃發,一路上景色都郁郁蔥蔥。但我無心欣賞,想得都是有關后母的事。
我不記得我親媽什么時候死的,但記得我后母什么時候來的。那天我正在村后的坑里玩泥巴,坑里沒有水,到處是板結得滑溜溜的紅泥巴。我爸是個酒鬼,他常在我脖子上掛個饅頭,把我放在坑里,一個人去鎮上喝半天酒,回來時再把我拎出來。門口的二叔跑過來,“小尋小尋快回家看看,你爹又給你買了個娘。”我以為他在逗我玩,頭也沒轉,繼續捏我的泥人。二叔又說了一遍,我吸了下鼻涕,“買你媽個逼呀。”受我爸影響,我小時候動不動就罵人,村里人都不待見我,也不讓他們的小孩跟我玩。二叔卻顧不得教訓我了,他把我從坑里揪出來,向家跑去。我家在村子最西頭,是兩間破敗的土墻屋,屋頂上一年四季長滿草,晚上睡覺時我常被上面的巨大響動驚醒,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是兔子在鬧騰,從沒想過兔子是怎么爬上去的,還有從瓦縫里漏下來的點點星光。
屋子前前后后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甚至墻頭上也蹲了幾位。我爸新理了發,臉刮得發青,換了身皺巴的中山裝,穿著雙新黃膠鞋,四處撒煙,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我直直地跑到他跟前,“周德貴,我新媽呢?”對我爸我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他指了指屋里,房門緊閉,我聽到里面傳來咚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不停地用腦袋撞墻,再想仔細聽時被噼里啪啦的鞭炮蓋住了。青煙中眾人紛紛捂住耳朵逃竄,我瞥見窗戶里露出一張蠟黃的臉,披頭散發像鬼一樣,她的手緊緊抓著窗欞。有個男的調皮,把一個還冒著煙的鞭炮扔過去,那張臉迅速地消失了。我心里如被人撒了冰碴,這個就是我新媽?夜里他們在院子里喝酒,沒完沒了,二嬸把我領到她家睡。第二天一早回家,我看到我爸像只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一只腳光著,另一只腳穿著尼龍襪子坐在門口,臉上都是血道子。我問:“周德貴,你怎么了?”他指著房門,凄慘地笑了笑。進去后,我看到一個鼻青臉腫的女人被尼龍繩子雙手反捆在床腿上,她一只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了,另一只眼仍射著仇恨的光,我小心翼翼地繞開她,去床上拿我的木頭槍。在我下床的時候,她瞅準機會,一腳踢在我小肚子上,她肯定是想把我踢死,我號啕大哭。我爸像只炮仗似的沖進來,揀起床邊的黃膠鞋沒頭沒臉地打。打完了又把鞋給我,我試探性地扇了她臉幾下,心里舒坦多了。
后來尼龍繩子換成了鐵鏈,我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副拴狗的鏈子,就鎖在她腳踝上,中間她偷跑過幾次,躲到玉米田里,都被追了回來,吊在樹上打得半死。后母也怪,無論打得再狠。她從來不討饒,也不呻吟。該做飯時做飯。該下地于活時下地干活,該睡覺時睡覺,該起床時起床。該挨打時挨打,她拖著腳上生銹的鐵鏈子,嘩啦嘩啦,面色陰沉,不和我爸說一句話,也很少理我,村里人都叫她四蠻子,我也跟著叫,四蠻子長四蠻子短。四蠻子我餓了,四蠻子我褲子爛了個大洞,四蠻子給我五分錢我想吃酸梅粉,從五歲一直叫到讀初中。她也不惱。有時心情好時,她會捏著我的鼻子,讓我一遍遍學小狗叫,我說臟話時她常皺著眉頭教訓我,用那種伴著手勢很難聽懂的話,還打我屁股,往往我不服氣,“四蠻子,你敢管老子?我叫周德貴回來揍你!”
這樣過了一年多吧,我妹妹出生了。我現在仍疑惑,就是我爸和后母的性生活是如何進行的。我爸常吹噓說:婆娘就是我的驢,任我打來任我騎。打時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但騎時我一次也沒看或聽到。房子很小,我的小床離他們很近,中間就隔著層布簾子,我在里面住到十一歲,直至讀初中才搬出去,我只能這么推想,我爸在于這事時,就像抱著截木頭或雕塑吧,持續時間也極短暫,多年的酗酒毀了他的身體。妹妹是一個粉嘟嘟可愛的小家伙,兩只明亮的大眼睛,有了她后母的心情明顯改善,她不一天到晚陰著臉想怎么逃走了,她把我妹妹像寶貝似的天天抱在懷里,哼著歌去鄰居家串門,跟村里女人們嘁嘁嚓嚓說長道短,夜里在油燈下還做了許多花花綠綠的小衣裳。同我爸的關系有所緩和,以往我爸喝醉酒,她都是把他拖到房后,往臉上倒一盆涼水,讓他睡在瓦礫上。有了妹妹就不一樣了,她嘴里雖罵罵咧咧嗔怪著,但會把他扶到床上,又倒茶又灌醋的。她開始關心我的學習了,有時還偷偷跑到學校里問老師,如果表現不像話她就學給我爸。讓周德貴把我按在凳子上,用砂紙一樣的巴掌揍得我屁股青一塊紫一塊,他們現在串通一氣,我恨死她了。但又不敢蹦起來反抗,就趁她不注意時偷掐我妹妹。
天近中午,快到徐州了,油表指示燈亮了。我拐到高速公路旁的一家破舊的中國石化,前面同樣也在加油的面包車里下來位抱著小孩的婦女,小孩子臉蛋圓圓的,睫毛很長,扎著兩條牛角小辮,她好奇地盯著油表屏幕上飛快跳動的數字,那專注純真的眼神同我妹妹一樣。如果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活到現在,也三十多了,早已成家立業了吧?女兒是媽的貼心小棉襖,后母的生活或許不會這樣了,我和后母也不會鬧得勢同水火。可她只活到三歲半,日子過去太久了,我記不清她的臉,就記得有一次我用刀把胡蘿卜削成個娃娃,她咬著手指專注看的樣子。還有她死的那天,死之前就已經病了很久,時好時壞,鎮里醫院里查不出來,又沒錢去大城市,就抓點藥在家里治。她小臉青黃,變癟了,一天天虛弱下去,后母也跟著虛弱,眼睛通紅、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逢到天氣好的時候,就把我妹妹用小席子卷起來,只露個頭,豎在院子里曬,中間灌點藥,太陽落山了再把席子搬回去。這是一個野醫生告訴后母的秘方。我搬張椅子陪著她,幫她趕蒼蠅,蒼蠅老是趴在她臉上。那時妹妹已會說點話,她說:“哥,我好熱熱啊。”我說:“沒事,曬曬病就好了。”她說:“哥,我好渴渴啊。”我說:“沒事,剛吃了藥不能喝水。”她說:“哥,爸和媽在做啥啥?”我爸戴著老花鏡在窗下打一口小棺材,后母幫他拉鋸子,把木頭鋸得更方正。
妹妹死的那天艷陽高照,我中午放學回家,沒有看到豎在院子里的席子,就知道壞事了。跑到房里一看,靜悄悄的,后母抱著她,臉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表情,我爸蹲在墻角,兩手抱著膝。眼一眨淚就掉下來,眼一眨淚就掉下來,等爬得臉上霧蒙蒙了,他擦一把,抹在鞋上,長長地嘆口氣。妹妹穿著新衣服新鞋子,小手垂下來,在后母懷里靜靜躺著,像是睡熟了。后母從無邊的漫想中回過神來,看到我,似乎嚇了一跳,然后說:“小尋,你還沒吃飯吧?”她像往常一樣把妹妹放在床上,又輕輕地蓋上被子,出去給我做飯,走到門口時她醒悟過來,像被陽光重重掄了一耳光,她捂著臉坐在門檻上。二叔來了,妹妹裝在小棺材里,棺材里面堆滿花花綠綠的衣服,都是后母做的,妹妹躺在里面。像這只是一個木頭人的游戲。叫一聲她就會飛快地爬起來。我爸扛著向山里走去,二叔也跟著,手里拿著把鐵鍬。后母倚在院門口,本來說不去的,可看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眼看就要拐彎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地追過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你別顛疼了她。你別顛疼了她。
這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也許從此后我們家人會懂得珍惜,更加相親相愛,也會更疼我這個兒子。但恰恰相反。妹妹死后。我爸的酒越喝越兇,并且開始夜不歸宿,賭博,偷東西,不僅在外面偷,還經常把家里的農具、被子、衣服甚至是鐵鍋拿出去當破爛兒賣掉。后母管不住他,我又整天在外面惹禍,不是砸傷了同學的頭,就是辱罵女老師。是學校里有名的流氓,三天兩頭地叫家長。她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把一腔悲傷和怒火全發到我身上。她說周德貴和我都是二流子,早晚會挨槍子,她的命這么苦都是我們害的。她記起以前我對妹妹的種種不好,如數家珍,什么時候擰她了,什么時候掐她了。什么時候偷喝了她奶粉,什么時候跟她搶玩具,指著我的鼻子罵得天昏地暗。她一定是認為沒有周德貴和我兩個混蛋妹妹就死不了。二叔看著不忍心,就讓我去他家吃飯。晚上回去睡覺我也膽戰心驚的,我爸不知浪蕩到哪里,后母一個人在大床上長吁短嘆,她念叨著我妹妹的名字。咒罵當初拐賣她的人販子,咒罵周德貴和他的孽種,咒罵她自己想不起回家的路,人販子給她吃能擾亂記憶的藥,她不知道她姓甚名甚來自哪里。然后又威脅著說要把這一家人都下藥毒死,用刀砍死。她再去上吊。把我嚇得要命,我在席子底下藏了把刀。我放學回家,她拿著刀激動地問我怎么回事,我咬了咬牙,說你這么恨我,怕你夜里殺了我。后母看了我一眼,沒再繼續問,她耷拉著頭,似乎有些害臊。晚上吃飯時。她特地煎了個雞蛋,我戰戰兢兢地吃著,一邊吃一邊犯嘀咕。會不會她在里面下了毒,吃完我就死了,我爸不知睡在何處,我一個人也打不過她。到了睡覺的時候,后母在我床邊坐了會兒,我等著她說什么,可她什么也沒說。從此后她對我的態度有所緩和。
初中后我開始住校,也有了自尊心,我不愿意回家,即使到了周末,偌大的宿舍就剩我一個人。我想起那個破家就渾身發冷,我爸總是提著酒瓶,褲子前開門大開,斜著一雙渾濁的老眼在街上晃悠,他還不滿四十歲,可看上去倒像個六十歲的老人。后母除了下地干活,剩下的時間和精力就是四處吵著要回她家,又是去公安局報案又是去廣播站,可事已隔六七年,連她自己都說不清老家在哪里,誰會管她這事?她曾怒氣沖沖地收拾行李出去過一次,沒幾天又回來了,把家砸得稀巴爛。我爸打架已不是她對手,反而變得有點怕她了。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竟然也學會了喝酒。從每天只喝一點點,到后來陪著我爸能一口氣下去半瓶。左鄰右舍都被她得罪光了,她眼里沒一個好人,尤其是對二叔一家,她咬牙切齒,恨不得食肉寢皮。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特別深,
我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了,后母讓同村的伙伴捎話,叫我回去看看,她給我做了條新褲子。當時我心里還蠻溫暖,以為是她掛念我。但剛到村口,我就聽到后母尖利的像砂布磨玻璃一般的嗓音在大街小巷回蕩:“你媽個逼,你媽個臭逼爛逼野逼……”我們那兒的方言后母好多年都沒學會,可罵人詞匯進步得一日千里。我轉身回學校,但一想生活費花光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家里趕。她在跟二叔吵架,叉著腰一嘴酒氣,說人家偷摘了她種的豆角,又是打自己臉又是以頭撞地,我爸跟著起哄,大冷的天把上衣脫掉,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拍得啪啪響,叫囂著要跟二叔決一死戰。圍觀的人越多喝彩聲越高他越豪勇,說二叔要不出來應戰就是驢日的,王八操的,大姑娘養的。他都不想想二叔是他的親兄弟。我藏在人群里,恥辱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我哭著躲到房里。過了會兒后母進來了,背上都是土,嘴角上還殘留著層白花花的唾沫,見我在她吃了一驚,“小尋,你來這么早?”我沒吭聲,她從柜子里拿出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褲子,殷勤地說:“你試試,合身不合身?”我默默把褲子接過來,她完全忘了剛才的事,“你試啊。”我把褲子扔在地上,惡狠狠地用腳踐踏。“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她一下子愣住了,我爸得勝歸來,像個凱旋的將軍興沖沖進屋,一看這陣勢。甩了我一巴掌,“把褲子拾起來!”我挺著脖子,他又要打,后母把他攔住了,“你叔偷了豆角。我親眼看到的。他不承認,還罵我是蠻子!”我不理她,后母脾氣上來了,“我養了個白眼狼,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著你媽向外人!”我說:“你不是我媽,我媽早死了,我沒你這樣的媽!”我爸叫了聲小兔崽子,沖過來又要踢我,我拎起板凳往他頭上砸去,我爸怪叫一聲,捂著頭躲到墻角,他沒想到他親兒子會有如此舉動。我大跨步走出去。后母拿著褲子跟過來,她仍抱怨著二叔的不是,“幾把豆角又不值錢,摘了就摘了,還不承認,還說我蠻子,我是蠻子,可我眼不瞎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小尋,你讀初二了,你是大孩子了,你評評理,媽有錯嗎?”我停下來,她以為我要講和了,把褲子塞到我手里,又拿出一張十元人民幣,“四蠻子!”她身子猛地一震,像挨了一磚頭。“我媽早死了,你是我爸花一千塊錢買來的,你不是我媽!”她的笑僵在臉上。我把錢放在口袋里,沒有要褲子。走好遠回頭,她還在那呆站著。
從那以后,我更少回家了,后母常去學校給我送點錢、衣服、被子或煮熟的咸鴨蛋。我開始不想讓她來,怕她那奇怪的口音出洋相,也怕那些知道情況的同學見了恥笑。但不久發現這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每次來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她常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腳上是尼龍襪和她僅有的一雙黑皮鞋,頭發梳得很柔順,還用紅頭繩扎起來,渾身香噴噴的雪花膏味,說話也變得輕聲細語。惹得好多同學很羨慕,“周尋,你媽真年輕。”甚至連老師也這么說。我暗暗得意。表面上雖仍對她冷淡,來一次就說她一次,但在心里卻盼望能見到她,她要是在家也這個樣子就好了。后母說:“媽不能給你丟人。”
高二那年。我爸晚上喝醉酒,一頭栽到魚塘里,等三天后發現撈出來時,他兩眼圓睜,一臉困惑,像是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么事,他的尸體腫得像個皮球,衣服都撐破了。后母不顧別人反對,堅持要風光大葬,她說周德貴一輩子沒享福,死了死得像個人樣子。她請了方圓百里最有名氣的響器班子,熱熱鬧鬧連吹了三天,去火葬場火化時,我爸西裝革履,像個國王似的躺在車里。喪事過去后,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花光了,我的撫養成了問題,爺爺奶奶早已過世,除了二叔我沒別的親人了。二叔苦口婆心給我商量著:“小尋,不能再讀書了,回來務農吧,你還有幾畝地,你爸死了,你這個買來的媽肯定留不住,地也留不住,地是咱們農民的衣食父母,她遲早要改嫁,地就是別人的了,或者哪天她想起來是哪兒人了,把地一偷賣。你總不能跟著她回去吧。”我揉著哭得通紅的眼睛,也確實想不出別的辦法來。我問二叔能不能讀完高中,他沉吟了下,二嬸在旁邊使了個眼色,二叔羞愧地說:“你也知道,我沒什么錢。”二嬸在旁邊搭腔了,聲音雖低,可句句像石頭一樣硌人,“你二叔身體不好,光藥一年就得幾百塊,還想著蓋新房子。你爸以前借的錢還沒還……”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了,看來我真要跟親愛的學校告別了,雖然我成績不算好,但我真想上學。二嬸說:“要讀書吧,也有個辦法。”她欲言又止,我連忙問什么辦法,二嬸說:“你家的地可以讓你二叔種嘛。”我猶豫地說我得跟我媽商量一下。二叔咳嗽了聲,“傻孩子,你還真當她是你媽呀?她留不住的。”
回家后我興致勃勃把二嬸的建議告訴后母,她開始光喘粗氣沒說話,后來操了把菜刀,直奔我二叔家。二叔嚇得關上門,她就啷啷啷砍門,像剁菜一樣,嚇得二嬸在里面求爺爺告奶奶。后母堵著門罵到半夜,回來后看我還沒睡。她疲倦地說:“你二叔沒安好心,他想吞你的地。”我說:“他是想讓我繼續上學。”后母嘆了口氣,喃喃地說:“媽知道你想上學,那也用不著你二叔操心。我就是累死,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下去。”我說:“你會留在這兒嗎?”那年我已經十七歲。后母凄然地笑了笑,“我又能去哪兒?”我說:“你老家啊。你不一直想回去嗎?爸死了,你沒必要留這兒了。”她搖了搖頭。“我腦子壞了,想不起來了,就是想起來也不愿意再回去,這么多年都是我辛苦找他們,他們從來沒找過我。”昏暗的燈光在后母臉上搖曳著,像織著一張密密的網,那一刻我覺得心和她貼得好近。我說:“媽,你別走。”她愣了一下,一把抱住我,眼淚簌簌而下,“媽不走,媽走了你怎么辦?媽要看著你考大學,有本事了好孝順媽。”
離老家越來越近,天已近黃昏,夕陽把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汽車在路上顛簸著,兩邊的景色變得荒涼,許多高大挺拔的樹枯死了,枝權上搭著黑黝黝的鳥巢,可看不到一只鳥,或許見樹死了,再留無益,早已搬走了吧?下了京滬高速,我在路邊停了車,躺在椅子上睡了會兒。那幾年是我和后母相處最融洽的時光,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愈發刻苦了,成績上得很快。最后考上了省城里的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發下來那天,后母摸了又摸高興壞了,拿著四處炫耀,“我兒子的,省城里大學生。”逢人到家里來她便發糖。有人酸溜溜地笑她,“你又不是周尋親媽,他以后再有本事也孝順不了你。”后母不在乎,“我家小尋才不是這么沒良心的人,他知道我為他受了多少苦。”她確實受了苦,即使在我讀大學以后。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師范類大學雖不收學費,但每月吃飯、交際、買書等亂七八糟的開銷也不小,我遺傳了我爸的壞習慣,從來不知節省。光靠家里那點地一年到頭弄不了幾個錢,湊農閑時節。后母就去村外十里處的西沙河扛沙子,從船上扛到路邊,一百米左右,一袋四毛錢,后母褲腳挽到大腿處。脖子上掛一瓶水,跟一群男人一起喊著號子,拼死拼活,一天能掙十塊錢。她怕我擔心,沒有告訴我。只是后來我暑假回家,發現后母頭發枯黃,又黑又瘦,用筷子夾菜的時候手老顫,而且走路不太正常,搖搖晃晃,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頭還如雞啄米往前探。我問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她吞吐了半天,最后才說了實話。我心里像貓抓一樣。我說:“你別再去了。”她說:“閑著也是閑著,正好鍛煉力氣。”我警告她:“你要是想讓我安心讀書,就聽我的話。”她生氣了,“你以為我是光給你的,我要打牌、喝酒、買衣服,這些不花錢?哪怕都花不著,我攢著給以后養老行吧?你能指望得住嗎?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我不好再說什么,后母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疼媽,你有這心我累死也知足,媽還年輕,能多干幾年就多干幾年,以后歲數大了,想干都干不動了。”
那時候大學生不像現在這么多,國家還包分配,但也得走動托關系,才能撈到好位置。否則很可能把你弄到后勤修電燈泡或者廚房炒菜。我被分到縣城的一所高中學校,檔案調過去了,具體職位還沒定。后母就忙起來,她買了幾瓶好酒一條好煙,讓我給校長送去。我打死不去,后母罵了我半天,最后實在沒辦法,她說:“要不,媽陪你去!,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她,覺得很荒誕,她蓬頭垢面,一個字都不識的山村農婦,要領著她兒子去縣城里給養尊處優的校長送禮。見我為難的樣子,后母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你自己去吧,媽沒見過大場面。”我考慮了一下,一個隱秘惡毒的念頭出現了。我爽快地說:“我自己緊張,還是一起去好!”我不是為了好職位,也從沒做老師的打算,我討厭這個閉塞落后沒有任何文化氛圍的老家。我一心計劃著去北京當文學青年,寫小說,大學里我好多熱愛寫作的朋友都跑那兒去了,要是送禮出了洋相把校長得罪了,正好可以讓我滾蛋,后母也不會說什么。第二天她去鎮上趕集,把頭發染了染,不知是由于營養不良還是超負荷的體力勞動,這幾年她老得厲害,頭發快白光了。還買了件亮晶晶黑色的腳蹬褲,九十年代初的人應該記得,有一段時間流行過這褲子。回家后她試穿了下,問我好看不好看,實在是不好看,穿在她身上像個陀螺,我強憋著沒笑出聲來,連說:“好看好看,跟城里人一樣。”后母放心了。
一路上后母教我見了校長要怎么樣怎么樣,“進門時要敬禮,有禮貌,領導都喜歡有禮貌的人,他問你要不要喝水你就說不渴,要留吃飯你就說吃過了,坐的時候頭腿不能亂晃,要讓煙……”我被她嘮叨得頭疼,“這我不比你懂嗎?我四年大學又不是白讀的。”她恍然大悟,“對,對,這些不用媽說了,你看我都急糊涂了。”到了校長家門口,后母突然緊張。她對著玻璃窗一個勁地理頭發,又問我后面衣服皺了沒。我們在外面徘徊了半天,校長出來疑惑地問:“找誰?”后母擰了下我胳膊,我沒說話,后母伸出手,“你好,你是李校長吧?周尋,我兒子,剛分到你們學校。”她竟然用了普通話。雖然磕磕巴巴很不標準。男人想起來了,笑著:“哦,請進,請進。”等坐下來寒暄一陣子后,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出現了,后母從褲兜里掏出盒煙,撕開包裝扔了根給校長,在校長驚愕的目光下,她又自己叼了根泰然自若地點著了,那動作一氣呵成太嫻熟了。要不是她點煙時的手有點抖,我真以為她是一名深藏不露十幾年的演員,她來我家是為了體驗生活的。后來我問過她,后母說這都是在船上扛沙袋時跟那些男人學的。接下來的事不提也罷,無論后母如何暗示,我都窩在沙發里一言不發,頂多翻一連串白眼。后母噴云吐霧解嘲說:“這孩子讀書讀得有點呆,不愛說話。”校長始終客客氣氣,偶爾掃一眼,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們娘倆。后母不停地說我好話,從小成績好,聽老師話,寫的作文還登過報紙,年年當班干部拿獎狀,從沒跟人打過架。幾瓶酒和一條煙最終還是收下了,校長送我們出來,在大門口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眼光很真誠,“周尋,好好干,你媽挺不容易的。”我的臉一下子像燒紅的龍蝦,校長又說:“年輕人有理想是好事,可也得腳踏實地。”校長回去后,后母問:“剛才和你說什么?”我說:“沒什么。”她不大相信,“我出洋相了?”我說:“好著呢,一百分。”后母笑了,又怪我。“你平時不是挺能說?要緊時怎么像個啞巴了?還不如你媽,別看你媽不識字。”我想起一件事,“你從哪學的說普通話啊?”她白了我一眼,腳蹬褲金光閃閃,“我不會聽收音機嗎7”
我是做高一的語文老師,一邊漫不經心地教課。一邊忙著寫小說。黃昏時我常坐在學校后面空蕩蕩的大路上發呆,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心里寂寞而蒼涼,想著日子一天天下去,而我的理想還很遙遠。后母卻在張羅我找對象的事了,“你成了家,我就能享福了。”又發愁沒錢蓋房子,她打算把五畝地賣了,她問我想找什么樣的姑娘,我含糊著應付她。她信不過媒婆,每逢周末回去,她親自領著我走街串巷四處相親,向人介紹時后母一般這么來開場:“我兒子,二十歲,省城畢業的大學生,吃公家飯的。”那自豪的樣子像介紹國務院總理,這一情景持續到半年后我偷偷辭職跑北京去,后來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如果按照后母當初的規劃我會怎么樣?肯定能找一個知書達理的俊姑娘,那時大學生還很吃香,后母又把我吹噓得那么高。我的背叛無疑傷透了她的心。這不能怪我,怪只怪她的控制欲太強。她想安排我的未來,她渴望的那種安穩平庸的生活不是我追求的。可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呢?哪種生活不平庸?現在我都沒弄明白。我停車去小賣部買了包煙。幾年沒回家,縣城我有些認不出了,我明明記得是人民電影院的地方卻聳立著一座五層樓的“大上海夜總會”,門口站著幾位穿紅旗袍的迎賓小姐。白花花的大腿晃人眼。我教過半年書的那所學校也換了模樣。正門建得很高,像一座水塔。兩位保安背著手百無聊賴地在門口一趟趟走,有個戴眼鏡的老師模樣的男人推著自行車出來,保安客氣地沖他打招呼,我看了會兒,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要是當初不辭職的話,我也是這里的老教師了,像他一樣,每天上下班,和保安打招呼,和老婆孩子吵吵架。柴米油鹽,似乎也不錯,至少比現在一個人孤苦伶仃要好。要是不辭職,我和后母的關系也不會鬧得如此不可收拾。
我收拾了幾大箱子書回家,后母看了奇怪,但也沒問什么,一連住了十天,她憋不住了,“你放假了?”我說:“還沒有。”她說:“那不上課了?”我說:“調整一下。”她不懂我說的“調整”什么意思,“是累了要休息吧?”我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講,“我想寫小說。”她哦了聲,“就是寫作文?寫好了能登報紙?”她一直記著高中時我一篇作文上報紙的事,“差不多。”她說:“小尋,我給你看樣東西,”從柜子下面掏出一個折得方方正正棺材一樣的手絹,又一層層打開,是一沓錢,“我把地賣了,給你蓋房子。”我頭一下子大了,“賣給誰了?”“你二叔!”“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也是賣,不商量也是賣!你總得娶媳婦吧?沒房子誰跟你?”我奪過錢沖出去,她攔住我,“你干嗎?”“把錢退給我二叔!”“我賠著笑求了他半天。他才肯買,你知道國家不允許賣的,你又要退回去?”“我想去北京。”后母一下子僵住了,“你不教書了?”“對,不干了。”她一巴掌打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晚上吃飯我嘗試著跟她解釋。“我還年輕,要去大城市拼搏奮斗,在學校教書一點出息都沒有,把人都耗死了。”“寫作文,寫作文能當飯吃?寫作文就有出息了?”我知道我們沒法溝通了。吃過飯她冷著臉不和我說話,獨自一個人拿著蒲扇在院子里坐到半夜。
天快亮時我背著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偷偷從家里溜出來。先坐車到縣城,又轉到火車站買了當天去北京的票,汽笛聲響時我有點后悔,怕她攔我,我沒有告訴她走的事,后母發現我跑了會急成什么樣,她把地全賣了,以后靠什么生活?我是指望不住的,教書攢得那點工資沒給她留,全帶在身上,在北京得花錢吧?總會有辦法的,我只能這么安慰著,以后我要是在北京混好了。再好好報答她。到北京同學處后我給后母寫了封信,告訴她一切安好,不用為我擔心。她沒回。多年以后,每次吵架后母就忍不住說這事,一把鼻涕一把淚怒斥我的狼心狗肺,說走就走,連個招呼也不打,害得她大病一場,以為我想不開跳河了。后來因為贍養費問題鬧到法庭打官司也是如此,在原告席上后母裝出一副可憐樣子,誣陷我說把她賣地的錢全拿跑了,讓她一個女人那幾年靠撿破爛兒、扛沙子、乞討過日子。我最不能原諒她的就是這一點,她明明知道,那錢我一分沒動,我還勸她把錢退給二叔,哪怕再加點的,把地要回來,要不回來就去告他,耕地不能私人買賣。他明知故犯。
北京西郊現在都是摩天大樓了,但九十年代初那兒還是廣袤的農村,住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熱愛文學藝術窮苦且快樂的年輕人,有畫畫的。有搞音樂的,有小模特,有拍電影的,我租了間靠著河的十幾平米房子,每天煮面條吃咸菜,跟幾個姑娘談戀愛,開始了自以為是的作家生涯,盡管一篇小說也沒發表過。現在回憶這種日子,我覺得非常羞愧。我們天天聚在一起討論西方文學名著和剛出版的書,對當紅的中國作家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可我們沒幾個人真正在寫什么。我們懶懶散散,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聊天及如何不花錢睡姑娘上了。后母托人寫過幾封信來,說她老了,又沒地,重體力活干不動了,不能再去西沙河扛沙袋。只能靠四處揀破爛兒、收酒瓶維持生活,農村人口普查的時候,她身份證、結婚證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又孤身一人,因此在村子里愈發受人欺負,二嬸落井下石,攛掇著二叔趕她走、搶她房子和宅基地。她盼望我回來,替她出氣長臉。這些信我看看就扔了,自顧尚不暇,哪有時間管她?有時夜里睡不著,想想她頂著烈日在縣城街道上翻垃圾箱,心里也充滿愧疚。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活著誰都不容易。肩膀是老天給的,負擔也是老天給的。
我沒料到后母會來北京。那天我和幾個最好的朋友們在院子里吃飯,突然一個女人沖過來把桌子給掀了。我以為是個瘋子,剛想揍她,才發現是后母,半年沒見。幾乎認不出她了,她老得真快,又瘦又黃,還穿著她那件閃閃發光的腳蹬褲。掀了桌子后,她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說我良心讓狗吃了,她為我操碎心,我對她不管不問。朋友們都尷尬地站一邊,其中包括我深愛的一心想當電影明星的女友,她戲劇性地捂住嘴,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像受了驚嚇瞪得圓圓的。我讓他們先走,把后母硬拖到屋里,她不哭了,“你怎么來的?”原來村子里有個王八蛋的兒子在北京當兵,王八蛋想兒子過來探親。她跟人家一起乘火車,然后靠著我信上留的地址,從火車站一路問過來。“你來這邊干什么?”“找你回去!”“不可能!”“我是你媽!”“那又怎么樣?又不是親的。”“你得養我!”“我自己都養不起!”“你還能回去當老師。”“晚了,我都辭職半年了。”“我去找校長說好話了。他說你要愿意的話還可以代課。”“誰讓你去的?誰讓你去丟人的?你上次就丟人了你知道嗎?你還以為多光榮啊?”“你看你瘦成啥樣子?媽掛念你!”“那有你什么事?我樂意這樣!我的事你他媽少管!”
后來的幾天,她住我那兒,為了避免吵架,我往往一大早出去,在公共圖書館看~天書,逛馬路,到深夜才回來。知道掀桌子的瘋女人是我媽后,女友迅速地提出了分手,她說我太不誠實了,以前追她時我吹噓說我媽是電影廠編劇。我想正是因為這個她才看上我。朋友我也不愛見。我怕他們東問西問,知道真相后再假裝露出一副同情的樣子。我打算送走后母,然后換個地方住。可是不久發生一件我永遠不會原諒她的事。那天我如往常一樣很晚才回家,后母已在打鼾了,我沒開燈,悄悄躺在破沙發上時覺得有點不對勁,房間里好像缺了點什么。我腳蹬了下,空空的什么都沒有,沙發旁邊可有一堆書呢。我害怕了,拉開燈,血一下子涌上來。我省吃儉用攢下的書全沒了,還包括放在桌子上已經寫好的厚厚的一沓稿紙,那是一個長篇的初稿,我在北京半年惟一的成績!我把熟睡的后母搖醒,“書呢?稿子呢?”她打了個哈欠,“賣了。”我殺人的心都有了,“賣給誰了?”“收破爛兒的。”“什么時候賣的?”“上午,你剛走。”“那人長什么樣?”“我忘了。”她轉過身,又要睡。我恨不得一腳踢死她,“四蠻子,你干得好事!”她聽我這么叫,也不困了,激昂起來,“賣了活該!寫作文,寫作文,就是這些書害了你!”我沖出去。沿著一條廢棄的鋼軌走了一夜。鞋底都磨爛了。第二天我回來兩眼血紅到處找收破爛兒的老頭,問他們有沒有從一個女人那兒收書,收一沓稿紙,像瘋了一樣,但沒有人承認。后母跟在后面惶恐地看著我,她沒想到幾十本書和一堆廢紙是我的命,失去它們會給我帶來這么大的打擊。
拜后母所賜,我沒有成為一名作家,這讓我遺憾終生。我想如果沒有她阻撓,堅持到現在我也許會成一名家,那時認識的朋友中。后來有幾個在文學界混得相當好,我經常在雜志上看到他們的文章,至少在那時,我并不比他們差。當然,還有水平遠超于我寫得更好的人卻沒了蹤影,或許是改行了,或許是還在堅持寫但仍落寞潦倒無處發表。總之,我還是跟后母回去了。我沒有去做老師,一想起后母穿著那條丟人的褲子抽著煙在校長面前低三下四的愚昧樣子我就頭皮發麻,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待了段日子后,我去省城找了份地板銷售員的工作,又很快找了位省城的戀人,跟她還是大學同學。這些我都沒告訴后母。我恨她毀了我的心血,那個丟失了的長篇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心中的地位愈發高大了,我甚至覺得它會是我的成名作,就像《百年孤獨》之于馬爾克斯,后母也知道她犯了個大錯誤,有時她怯生生地說:“小尋,你從小作文好,還登在報紙上,丟了還能再寫……”我呵斥她:“寫寫!你以為寫是這么容易的?說寫就能寫?文盲!”她不吭聲了。賣給二叔的地。像肉包子進了狗肚子,要不回來了。她把房后的那片荒灘一鋤頭一鋤頭開辟成良田,全種了玉米,閑時她仍提著個大麻袋早出晚歸撿破爛兒。賣得掉的賣掉,賣不掉的堆在院子里,舊衣服、破報紙、銹成一團的鐵疙瘩。把個好好的家弄得像大垃圾場。也許是她以前窮慣了。節儉成了慣性,過日子從水里都想榨出油來,這逐漸發展成可怕的吝嗇,歲數越大越嚴重,偶爾我給她點錢,她總是沾著唾沫數了又數,一臉貪婪相。我很少回家,回去也懶得理她。
后來我結婚了,領著妻子回老家辦酒席。回去前我還認真想了想,有沒有這個必要,家里基本上沒什么親人了。妻子知道后母的事,她說:“不管怎么樣,她畢竟養大你了。”到了家,后母還沒回來,我們站在滿是破爛兒的院子里等,妻子東瞧瞧西瞅瞅,盡管我事先已透露過,農村不怎么衛生,她還是皺著眉頭,一副遠超乎想象的樣子,“你家怎么臟成這樣啊。”我后悔帶她來了。天快黑的時候,后母背一大麻袋她撿的東西回來,后面還跟著條臟兮兮斷了條腿的小狗。她看見我們開心得什么似的,馬上把袋子丟在門外,手在衣服上使勁抹了抹,拉著我妻子問長問短,“孩子啥時候到的?”“怎么不事先說?”“累了嗎?”等等。妻子怕她的手不干凈,一個勁地往后退。后母覺察出來了,她攤開手仔細看了看,詫異地說:“姑娘,大媽不臟啊。”我冷著臉說我們渴死了,后母掠了掠垂下來的幾縷花白頭發,“那我給你們燒水去!”晚上睡覺,她把大床讓出來,換上了新鋪蓋,還用紅紙剪了兩個皺巴巴的喜字,貼在床頭上,“你們也沒說,做媽的啥也沒準備。”但我們卻睡不著。被子像淋過雨,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潮氣,蓋在身上發癢,蒼蠅太多了,有燈的時候黑糊糊的全趴在墻或窗戶上,一關燈它們就撲過來,嗡嗡嗡,在臉上繞來繞去,趕也趕不走。沒辦法只好一直亮著燈,后母在布簾子那邊嘆氣。“一度電六毛錢呢。”妻子又羞又惱,打算酒席不辦了,馬上穿衣服回省城去。我好勸歹勸,她才答應留下來。后來有事沒事的她就拿這個說,“人家新媳婦回婆家吃得好睡得好,我呢,趕了一夜蒼蠅!”第二天我去偷偷訓后母,她不以為然地說:“誰家沒幾個蒼蠅啊。城里人太嬌氣!”中午從鎮里飯店要得菜,請了二叔一家及村里的幾個人,后母又把她那腳蹬褲穿上了,樂滋滋忙前忙后,還各處敬酒。我們沒醉她倒醉了,抱著我直哭,說我老不來,她太想我了,每次做夢都夢到我,她這媽做得不合格,把我辛苦寫得大作文給賣了。眾人都掩嘴笑,我尷尬地勸慰著她。她又抓住我妻子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紙包,妻子不要,她硬塞到她口袋里。
下午坐車回去,妻子突然說:“你媽倒挺大方的,給了五百塊錢見面禮。”我心里抽了下,想著這五百塊是她撿了多少垃圾才能換來,“是啊,沒想到,她平時連個雞蛋都不舍得吃。”妻子不屑地哼了聲,“當我是叫花子啊,你知道我同事第一次去她婆家給多少嗎?一萬!”我說:“你知足吧。”妻子把紅紙包扔給我,“周尋,別給臉不要臉!”她還在生后母和蒼蠅的氣,“我要給爸媽說你家這樣,他們肯定讓我跟你離婚!”我沒吭聲,過了會兒她又說:“你不是說過你媽把你家地都賣了?錢呢?給你蓋大房子了?”“她總得生活啊。”“她爭取你同意沒有?那可是你的地!”“不到兩千塊錢,又是賣給我二叔的。算了。”“算了?你倒是夠大方的,她也挺體諒你的大方的。”妻子大學時讀得心理學,說話帶著刺,過了會兒她又想起什么的,“你沒看出來。她精神上有點不對頭,最好能帶她去醫院查查。”“她就那樣,以前苦慣了,又是外來的。受過刺激,村子里的人老欺負她。”“如果幫她找到以前的家。會不會好一點?”妻子同情地說。“找不到了,她自己又不記得。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聽她口音像是四川的,四川那么大,去哪兒找?何況她現在口音變化得這么厲害!跟我們這兒人差不多了。”“也夠可憐的,”妻子嘆了口氣,“早晨的時候,我看到她在跟狗說話。”“有這回事?”“嚇我一跳,就像跟人一樣,又哭又笑,東家長西家短的。”
我開始每月給她寄一百塊錢的生活費,妻子知道了,也沒說什么,“雖不是親生的,畢竟養了你那么多年。”我感謝妻子的通情達理。由于后母沒有身份證,我都是把匯款單寄到村長那兒,讓他取出來轉交給后母。聽村長說,后母每次拿到錢都特得意,就差敲鑼打鼓了,在村子里來回招搖,說省城的兒子出息了,她幾年的辛苦沒有白費。那口氣像做了筆特合算的買賣。我聽了很反感,但想她就一沒什么文化的農村婦女,跟她講什么道理呢?講也講不通。我還想著接她來城里住幾天,她不懂事可以。我作為晚輩的不能不懂事,但她不來,說又有貓又有狗的,地里還有莊稼,走不開。我知道她是在農村習慣了,怕來城市不適應,也沒多勸她。直到妻子懷孕。我說讓岳父岳母照顧好了,農村人干活粗糙,妻子不愿意,“我爸媽夠辛苦了,買房子你家可沒出一分錢,現在出點力總行吧?孩子跟你姓還是跟我姓?跟你姓就該你家人來侍候!”
到了村口,我突然喘不過氣來,我想起一句詩“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還怕這是個騙局,是她讓二嬸打電話的?可能是假的,我不知道后母的年齡,她也沒說過,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推測應該還不到六十歲,她一向身體壯碩。幾年前還跟個男人一樣在河里扛沙子,怎么可能說死就死?她只是想見我罷了。自從那次刻骨銘心的官司后,我心里已當她死了。我斜靠在一棵老歪脖柳樹上,柳樹后面不遠處即是我爸的墳,還有剛生下我沒幾天就死了的親媽,還有妹妹,他們離得很近,如果后母真死了,也會葬在這兒吧,這樣他們就不孤獨了。我睜大眼睛極力望,那邊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連只螢火蟲也沒有,我明明記得每年這個時候,會有好多螢火蟲在野地里飛,像一只只飛翔的小燈籠。我想等心里平靜了再回去。后母來到省城后的生活,我就不詳述了,無數關于農村婆婆城里媳婦的電視劇里都演過。她打死也學不會用煤氣做飯,用洗衣機洗衣服,也終究沒弄明白為什么起床非得疊被子,一天至少要拖一遍地。盡管如此,她還是笨拙地按照我們的要求做。她經常袖著手坐在沙發上,茫然地盯著對面的墻,兩只腳在下面神經質地搓來搓去。妻子說她是在掩飾內心的緊張,我想不通她有什么好緊張的,后母抱怨說她憋得慌,不透氣,城市沒有好玩的,她掛念著家里的地,還有她養得那條殘疾狗。每逢此時,我就很生氣,“狗不是托人照顧了嗎?是這些重要還是你孫子重要?”后母辯解說:“我在這兒沒多大用啊!有我沒我都一樣。”我說:“那你就干點粗活,扛扛煤氣純凈水,反正不能回去,哪怕是閑著,我都在岳父岳母前夸下海口了,說你既勤勞能干又細心,你回去了我有什么臉見他們?!”
她不理解我妻子,在后母眼里,女人懷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就如貓狗豬畜生一樣,沒必要天天熬雞湯吃核桃,什么也不干,還動不動大呼小叫。當然后母有她非常聰明的一面,和電視上的心直口快的婆婆不一樣,這些她都不明說,她只是講村子里的故事,“小三家媳婦,生了個雙胞胎,都六斤多重啊,臨盆的前十分鐘還在地里干活呢。”等等,好像是不經意想起來的,妻子忍不住頂她幾句,“她們什么人?我什么人?你不能把我跟她們放一塊兒。”剛開始的那兩個月,對兒媳婦的話后母從不反駁。只是沉著臉,當然也不會改變看法,有時她偷偷向我抱怨:“城里女人和鄉下女人不都是女人?有啥不一樣?”每天晚上,她都要和我喝點酒,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這習慣讓妻子哭笑不得。
孩子生下來后,后母樂開了花,她不提在城市里住不慣的事了,倒像真把自己當成這家里的一員,要扎根長住下來一樣。她的話漸漸多起來,管得也寬了,嫌我們不知節省花錢厲害,“給小孩買這么多衣服干嗎?幾歲都穿不完,一個小床要五百多塊,村里最好的木匠做一模一樣的,最多也就三十!”“一頓飯非得炒三個菜,吃得了嗎?吃不了就倒掉,這不是糟蹋東西么?有多大福氣夠你們禍害的?”嫌妻子為了保持體型不給孩子喂母乳,天天喝進口的配方奶粉,“貴就不說了。再好也是牛的奶,牛的奶是喂牛的,給人喝的嗎?”嫌我們經常召集一群人稀里嘩啦打麻將,一輸就是幾百塊,嫌妻子在男人面前太放得開,動不動跟人勾肩搭背的。我不理她,但妻子受不了,把門關得砰砰響。我說你別在乎。鄉下人眼界狹隘沒什么見識,妻子生氣地說:“她沒見識?她精明得很!給她買一斤核桃的錢。她帶回來的半斤都不到!錢呢?”我不屑地說:“那能多少啊?她貪小便宜貪慣了!”妻子怒氣更大了。“周尋,你向著我還是向著她?”這歇斯底里的樣子完全不像受過四年高等教育,我記得在哪本書里看過,婆媳天生是冤家,在一起是非多,我也不好管。兩人常陷入冷戰,這讓家里的氣氛格外的壓抑,一回去我就感覺像進了個冰窖,后來我在外面幫后母租了間小房子,讓她一早過來帶孩子,等我下班了她再回去。這倒合她的意了,不用每天像坐牢一樣在房里待著。她經常抱著孩子出去轉,公園、商場或者她住的地方,把孩子的臉曬得像紅蘋果一樣。妻子說過她幾次,后母反駁說讓孩子多曬太陽有好處。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妻子坐在床上哭,孩子也不在,我問怎么了,她抹著哭得通紅的眼睛,“問你媽去!神經病!”連問了幾次她都不肯說。沒辦法我只好壓著一肚子火跑到后母那兒,自從她搬過去后,我還沒去過,她正在門口費力地踩一只飲料瓶子,踩扁了再放進編織袋里。我看了看屋里,那股火燒得更旺了,地上、窗臺上全是垃圾,舊報紙、舊衣服、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不知道她從哪里撿的。而我四個月大的寶貝兒子,正一臉鼻涕地在那堆垃圾里玩。我把孩子拎過來,“你跟曉云怎么回事?”曉云是我老婆的名字,后母面無表情地說:“她都告訴你了?”我說:“你這么大歲數了,能不能少添點事?”后母嘴角動了動,卻沒說出什么來,我一腳把她的編織袋踢翻,“我缺你錢花還是怎么著?誰讓你撿這些東西?活該你是受苦的命!”孩子嚇得哇一聲哭起來。后母要從我手里搶孩子,我看她的手黑乎乎的全是灰,沒有給她。后母火山一樣爆發了,“我不讓她跟男人拉拉扯扯有啥錯?!”我好奇地問是哪個男人,后母說:“就是那個你叫他昆哥。”昆哥是妻子的干哥哥。在認識我之前,妻子是和他朦朧過一段時間,但現在是好朋友。昆哥常來我家打麻將,挺仗義的一個人。跟我也稱兄道弟。我說:“你多心了吧?”后母說:“我眼沒瞎!”“那你看見他們干啥了?”“那個男的拉她手,當我面!”“沒別的了?”“這還不夠?”我沒再說什么,心里多少有點陰影,不是拉手,男女拉下手很自然的事,倒是這昆哥干嗎趁我不在家的時候過來?當然我不能問妻子,她肯定會說:“那又怎么了?只有農村人才會這么想!”
但是這次農村人是想對了,不久后的一天上午,我出門后發現忘了帶手機,返回去發現房門緊鎖,敲半天也沒見有人應。我想大概都出去了吧,后母在房里待不住,又與妻子關系不好,往往是一早來了抱著孩子就走的。妻子估計去逛商場了。我又在樓道里等了會兒,想起水表箱磚頭下還壓著一枚備用的鑰匙,打開門我就覺得不對勁了,妻子在,她衣衫不整神色慌張,我說:“你怎么不開門?”她說剛才睡著了,我聞到一股煙味,衛生間里似乎有動靜,“誰?”昆哥從里面出來了,臉上還掛著不自然的笑,聲音有點緊張:“周兄,我也是剛來。找你的。”我覺得天立刻黑了,我沒有動手打人,只是讓他們都出去,讓我靜一靜。過了兩天,我們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前妻自知理虧,分割財產時主動把房子讓給我,孩子歸她撫養。由于暫時沒找到住的地方,她還是和我在一塊兒,只是分了床,離婚的事我沒告訴后母,她像往常一樣每天一早仍過來抱孩子。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但看著我們一臉陰沉的樣子,也沒敢問。后來前妻要搬出去了,我才告訴她真相。后母搖了半天的頭,最后問:“孩子呢?”我說:“不要了。”后母哭了,“你這個傻子喲。”她舍不得那個孩子,我本來想以她的個性肯定又去大鬧一番,但她什么也沒做,只是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這事對我的打擊太大,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我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后母怕我想不開,沒有回老家,她把那些垃圾全部賣掉,也跟著搬了進來,時不時她仍帶點玩具或衣服什么的背著我去探望孩子,我也懶得去阻攔她。有次她怯生生地說:“曉云讓我捎句話,說她對不起你,和那個男人徹底斷了,你給她個機會,孩子需要爸爸。”然后又建議:“誰沒犯過錯,能改就好,曉云人不壞。”好像兩人串通好似的。我威脅她:“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嗎?以后我們的事你少管!”那真是我人生的一次大低谷,我精神恍惚,不久即被公司炒魷魚。我也不想著再出去找什么工作了,靠著手頭的一點積蓄,每天睡到中午,然后出去喝酒游蕩,還到處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她們回去過夜。后母的不滿逐日遞增,她摔盤子砸碗,罵我不是個男人,沒出息。爛泥糊不上墻,一點風浪都經不了。開始時我以為她是為我好,怕我就此墮落一蹶不振。漸漸發現不是這么回事,她在想著她自己。有一次我喝醉酒,我們又吵起來。我說你又不是我親媽,憑什么管我?反正就這樣了,你要是看不慣,趁早給我滾回老家去。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冷笑著說我不是管你,你別把自己看太高了。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滾!她說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歲數這么大了,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得養我。讓我滾,行啊。你每月給我多少錢?我說四蠻子,你別蹬著鼻子上臉。她像變了個人,愈發冷靜了,從小到大,我花你身上多少錢?你算過沒有?我可算過,我養了你整整十七年!哪怕一年就五百塊,多少錢了?燈光下她的臉格外猙獰。我酒醒了,心里卻痛苦極了,四蠻子你有沒有良心?她不屑一顧地笑了。良心?良心值幾個錢?
魯迅先生說得對,在一個人沒落時。往往能看到世人的真面目。從那以后,她自私自利的本質暴露出來了,她開始千方百計給我要錢,一會兒說是買菜一會兒說是去醫院看牙疼,還趁我不在的時候翻我柜子、皮包、衣服,當我把錢藏得嚴嚴實實她再也找不到時,她竟然做了一件我做夢都料不到的事——拉著我去打官司。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誰指使她來這一手的,也許是她看了哪個垃圾電視劇里面有類似的情節?也許是在外抱怨我的不孝時,有個多管閑事的混蛋好心人聽到了,建議她這么干?她一個文盲,連一百元和五十元人民幣都常分不清的愚蠢女人,竟然也學著擊鼓鳴冤了。
在原告席上,一向拙于言辭的后母,竟然變得口若懸河。她怒斥我的種種不孝,又涕淚齊下的回憶起當年養育我的苦辛,大冷的天去河里扛沙子,她脫下一截衣服,露出結著一層厚痂的肩膀,看得法官眼圈都紅了。現在她歲數大了,七十五歲了(她顯得老,說七十五歲沒人會懷疑),而我,在市中心有房子的成年男人,卻不管不問,還經常虐待她,不給她吃,不給她喝,讓她在街上靠撿垃圾生活。這些話說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一定是有人教過她,她不知默誦了多少遍。我一點反駁的余地都沒有,我耳朵里一直回蕩著她那句冷冰冰的話:良心?良心值幾個錢?是啊,良心值幾個錢?原來她辛苦養我的目的就是這個,在她撿垃圾時不舍得開電燈時克扣買核桃錢時我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一個像葛朗臺一樣吝嗇的人,能指望她有多高的情操與覺悟?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在世上孤零零一個人,我是她未來生活的惟一指望。最后法院判下來,每個月我要付她三百元生活費。我一腔悲憤地回到家里,把后母的東西全扔了出去。當天下午她就回家了。她敲了半天門,我沒有給她開,只把兩百塊錢從門縫里塞出去,算是她的路費。我沒有去送她,我想這種心機極深的惡毒女人,走丟了很正常,最好再被人販子拐一次。
我如往常一樣,還是把匯款單寄給村長那里,讓他取了轉交給后母。她的貪心越來越大,不到兩年時間,從三百加到四百,再加到四百五、五百。一旦我提出異議,她就打電話以去法院告我相威脅。那時我已從離婚的陰影中走出來,開始自己創業,由于資金周轉問題,常會去銀行貸些款,不怕別的,就怕打官司,壞了自己信譽。后母似乎也料到了這一點,她緊緊抓住我這個把柄不放,她身上僅有的那點善良淳樸消失了。如此過了三年吧,二叔死了,我回去參加喪禮,是在鎮上舉行的,我沒有回村子。主要是怕碰到后母,沒想到一向與二叔不共戴天的她竟然也來了。尸體拉出去火化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周圍人勸都勸不住,我頭埋在喪棚角落里看她,覺得很奇怪。悄聲問二嬸怎么回事,她說你媽這幾年老生病,都是二叔用板車拉著她去醫院看。沒想到二叔竟然走到她前面了。我想起以前她罵架砍門的壯舉,覺得二叔一家蠻寬宏大量的。吃飯的時候后母還是看到了我,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還沒說話眼淚就下來了。我有點心酸,歲月無情,三年沒見,她又老了,而且手指關節又粗又黑,腫得很高,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種風濕病。我問她有什么事嗎?她殷勤地說能在家住幾天?我說下午就走,晚八點的火車。她很失落的樣子,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張邊角已翹起的照片,“曉云寄來的,我孫子的,三歲半了。”我說我知道,但太忙,沒有空去看他,何況我有了新戀人,這已是過去的事了,他媽這么有能耐,虧待不了他的。后母低頭不說話了,我問還有什么事嗎?沒有我要忙去了。她想了會兒說每月去村長家取錢怪不方便的,那老東西還扣十塊錢當辛苦費,問我能不能有方便點的辦法?我靈機一動,“那我塞信封里直接寄給你好了。”有一個臺灣朋友送我一批仿真游戲鈔票,除了角上印有“娛樂專用”四個小字外,其他和真的一模一樣。回去后我拿了五張放在厚信封里。試著給后母寄了一次,她那邊沒什么反響,這在預料中,她的錢都是塞在床底下或鞋子里,從沒想過要去銀行。我膽子大起來,后來的五年,基本上都寄它們。這次回來,我有點擔心的也是這個,會不會是后母發現不對勁了,要跟我算賬?
我先去二嬸家,她家門前有棵老棗樹,枝葉繁茂。在外面敲了半天門二嬸才出來,她老眼昏花沒認出是我,誰呀?我說我是小尋。她問哪個小尋?我說你在蘇州的親侄子,你早上還給我打過電話。二嬸總算明白過來,一把握住我的手,帶著哭腔,你怎么才來啦,你快回家吧,你媽沒幾天好活了。我說你帶我一起去吧,村子變化太大,又是晚上,我不認得路了,要是沒有這棵樹,你家我也找不到。我把車停在她院子里,路上二嬸一個勁地罵我狠心、不孝順、白眼狼,這么多年連家也不回一趟,你媽提起你就掉眼淚,說你自小不聽話,花錢大手大腳,不懂過日子,在外面不知混成什么鬼樣子。我心想后母可真會在人前裝,她肯定沒敢說和我打官司的事。這些要不要告訴二嬸?還是別說了,省得破壞后母在她心里最后的可憐形象。她倆以前鬧翻天,當年還是她鼓動著二叔要我家地,老了倒成了一對好姐妹了,世事真無常啊。那個小屋比以前更破敗了,看上去馬上要塌了的樣子,墻皮剝落得東一塊西一塊,好像還變矮了,往地下縮了一截。后母躺在正對門一張床上。床邊亮著一盞十五瓦的燈泡,她的頭發全白了。閉著眼吃力地喘著氣。屋子里有殷沖鼻子的味道,像是什么東西霉掉了,床旁邊的破桌子上堆滿了藥,那條斷了腿的狗還沒老死,臥在床腳,見人來了抬頭看了看,喉嚨里咕嚕了幾聲,口水滴落下來,又繼續睡覺了。
二嬸趴在后母耳朵上嘀咕了幾句,后母睜開了眼睛,我知道二嬸沒說謊話。她那張臉已經瘦得不像樣子了,上面爬滿一塊塊黑色的污漬,不知多久沒洗過了。我過去握住她的手,像握著一截干硬的骨頭。她的嘴唇動了幾下,我沒聽清楚,二嬸哭了,“她在叫你的名字。”我悲從中來,心中的怨氣消散了。我說:“媽,是我。”后母的手抖動得厲害,一行渾濁的淚從干癟的眼里擠出來,胸脯像個風箱似的一起一伏,二嬸說:“嫂子,你有話慢慢說,小尋專門來看你的,不會馬上走。”后母手松下來,眼睛又閉上了。二嬸說:“她一陣糊涂一陣明白的。”我問二嬸得了什么病,她嘆了口氣,“上個月還好好的,下地時摔了一腳,就爬不起來了,去醫院檢查,大夫說是啥晚期,治不好了,不肯收,配了點藥。讓拉回家。”我說:“天亮了我帶她去大醫院。”二嬸又說:“小尋,你別怪我罵你,你雖不是她親生的,可她待你比親兒子都親啊,你怎么就不回來一次?你回來她還能多活幾年。她可是受了一輩子的苦!這段日子是我在照顧她,每次見我進來,她都伸著脖子朝門外看,脖子伸不動了,她就讓我把床搬到正對著門的地方,我知道她在看你有沒有跟來……”我低頭默默忍受著她的指責,心想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就帶她去省城醫院。過了會兒后母醒了,她想坐起來,我扶住她,她身上有股濃烈的臭味,她指了指床下,身子一滑,又躺下了。
床下有個舊柜子,柜子里又塞著個麻袋。麻袋里面塞滿紙,還有個灰色的塑料盒子,我打開塑料盒子,里面是我過去寄給她的錢,大部分都是印著“娛樂專用”的防真鈔票,一沓沓用橡皮筋扎起來。堆放得整整齊齊。我目瞪口呆,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是臨死前她還要嘲笑我,讓我知道她早已識破我的伎倆,讓我背一輩子的良心債。后母的嘴唇又動了,我過去耳朵貼著她的臉,那聲音輕極了,像一絲微弱的風,在口腔里艱難地轉了幾圈,一個字一個字漏出來,“好——好——過——日——子。”二嬸也看到了,她拉住她的手,哭著說:“嫂子,你放心吧,小尋知道,他知道你的苦心,你怕他以后窮,要替他攢筆錢。”后母看著我,那目光溫和極了。我跪下來,淚水一下子奔涌出來,“媽,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后母似乎笑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事,眼睛從屋角爬到屋頂,又從屋頂爬到屋角,最后在墻上掛著的一個洋鐵罐子上停住了。我拿過來,洋鐵罐子銹跡斑斑,蓋子上全是灰塵,一看就知道好多年沒人碰過了。我手伸進去摸到一條粘糊糊的爛布,看我臉上驚異的表情,她手指動了動,指指罐子,又指指自己的心窩。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媽,我知道,我知道,我全知道了。”這次她真笑了,那笑容像水紋一樣在臉上漾開,又漸漸消失了。她喉嚨里響了幾下,長長吐了口氣,好像把這輩子所有的委屈和凄涼全吐了出來。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包著她賣地的錢的手絹,和錢一起,早已被老鼠咬成了碎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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