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海
明天我就要入伍當兵了,風塵仆仆從鎮上趕回家。跨入門檻,就見著母親在土灶前往灶堂添送柴木,做午飯。火光映著她憂喜交加的臉龐。我上前蹲在她膝前說:“阿母,明天我就要離家走了,您還有話囑咐?”母親揉了揉濕潤的雙眼,慈祥的目光凝視著我不肯挪開。
“做個平和人”,母親開口。我已經20出頭,1966年高中畢業,正趕上“文化大革命”,無緣高考。“武斗”又很兇。無奈之下,選擇了當兵。但也奇怪,自己是全鎮最后一個體檢,竟一路過關,完全合格。“好鐵不打釘,好囝不當兵,世道變了,高中畢業生當兵,看來,你是當兵的料,好孬由你了。”母親不快不慢,深情又帶傷感地說道。
“做個平和人”。平和人嘛,當然做個平和人,當時我就這么想。
在我當兵后的第七個年頭,母親溘然長逝。在她辭世前,我只有3次回家探親,見過母親。在她身邊,共有一個來月吧。慈祥帶有憔悴的母親,在我記憶中已逐漸模糊了,但她“做個平和人”的話,銘心刻骨,伴我走過半個世紀,越發深邃,現在還沒想個透徹。
母親出的題目,自然想著、憶著母親。
我又一次夢見母親挑著滿滿籮筐的干糞,隨隊里的社員出工了,到離家十多里山田里為禾苗施肥。男人干的活她也干,不得不干。一天8個工分值不了一毛錢。男人在干活中間歇息、抽煙、喝水。母親就趁機爬坡割草挑回家喂牛。日落收工了,疲憊的母親挑著比她體重還重的足有80來斤的青草回家。晚上小隊社員評當天的工分,我替母親到場,又聽到男人們在夸母親最勤快,歇工不歇手,割草喂牛,一人干兩個人的活。
那一年村里辦起大食堂,吃大鍋飯。家家戶戶不得生火做飯,沒鍋沒米沒鹽,也不能做飯。家家的菜地充公了。有些人菜園子里鮮嫩的蔬菜不管理,不澆水、不上肥,任其枯黃爛掉了。而我家,母親依然起早貪黑挑水澆菜,捉蟲施肥。綠油油的白菜,水靈靈的蘿卜……讓人眼饞。有人對母親說,菜園入公了,還那么費力做啥?母親笑著說:“食堂百來人要吃菜,不能不吃好的,再說,自己也得吃呀!”
我每次見到瘦弱的大妹,眼前便浮現母親深夜為大妹求醫的身影。一個深夜,大妹子突然肚痛,下床還沒站穩,嘩啦拉出一灘血塊,足有半臉盆。母親慌了,叫醒了讀初中的哥哥。我是老二,正讀高小(現在的五年級),也驚醒了。煤油燈下母親一臉焦急不安。只見她麻利地為大妹換衣褲,果斷對哥說:“咱們到新塘村問醫生取藥。”那時,我父親是縣人大代表,當個生產小隊長,帶人到內山為公社供銷社做竹籮筐。不拿工資,只記工分,一天10個工分。已去了個把月了。往新塘村,要穿山林爬山越嶺,淌溪過溝。山林中還有狼和野豬出沒。母親很少出遠門,從未走過夜路。這時不知哪來的膽量,她要我照看弟妹,帶上一把鐮刀打著火把同哥哥出了門。估摸近三個鐘頭,取回了藥。醫生說:大妹可能晚餐是吃鍋巴,劃破食道出血,服了藥,調養一陣就好了。
母親對自己的兒女傾盡滿腔的愛,對來求助的人同樣愛心滿腔。母親識得幾味治療嬰兒“驚風癥”的草藥,很管用。遠近出了名,時常有人遠道而來,不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有一天深夜,正下著雨,有個山民打著火把敲了我家的柴門。母親二話不說,接過火把到房前屋后,田埂園坎采摘草藥。草藥摘回來就洗凈、搗碎盛在碗里,撕一小塊紅紙貼在草藥上,以圖吉祥,送給來人。母親從不收費,反而把自家的碗賠出不少。
鄉下老宅年久失修,倒了大半。大門沒有了,但門檻上那塊石條依然躺著,依然光滑。我仿佛又見母親在夕陽里,坐在石條上奶弟妹,摘菜……那一幕幕的情景。老宅灶邊的土磚墻上,那顆竹釘子還在,是母親挑滿缸里的水后,把桶鉤掛在竹釘上。我摸了摸竹釘子,仿佛又摸住母親纖細的手,又看到竹釘上一只鐵質桶鉤和一只用木杈制成的木質桶鉤。五十年代初,在縣糧食局工作的叔叔服從上級決定,嬸母下放農村。自然嬸母帶著女兒到我家。過不了多久,嬸母要另起爐灶,鬧要分家。母親也不阻攔,阻攔也沒用。上代人留給的破舊瓦房兩間,各住一間,是既成的事實。再沒有遺產可分了。兩只挑水用的鐵桶鉤算是比較值錢的,還是我父親置辦的。嬸母親非要拿去一只不可。母親不慍不怒,拿就拿吧,母親用一根樹杈自制了一只木桶鉤,一樣挑水,生活過日子。
長年半饑半飽的日子,累月的勞作透支了體力。母親累垮便血病倒了。母親從來沒患過大病,也從來不吃藥,頭痛腦熱就讓我們子女給刮痧,睡上一覺就挺過來了。有一年我探親回家,母親又一次便血,我堅持要她到縣醫院檢查住院,她就是不肯。她說幾年來胃不舒服,喝些熱米湯就好了。最后給他注射止血針和B12。母親怕住院花錢,前年父親住院花了不少錢。母親得胃癌已是晚期,病危了。哥哥從縣郵電局掛長途電話通過長江江底的電纜,一站一站的轉傳呼叫,才到我所在的連隊。半夜里,我拿起電話機,里面傳來部隊總機接話員的轉告:你母親病危,請假速回。你母親說,“貴州天氣冷,要穿暖。”我那時已是有三歲孩子的父親,聽完電話,兩淚長流,心里翻騰著,對母親病危的焦慮和母親病危中仍掛念遠方兒子冷暖的感情波瀾,眷戀母親的心情驟增。
“做個平和人”,母親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怎樣才算做個平和人?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年復年,幾十年過去了。直至自己活過母親活到的歲數才明白。原來母親是答案,母親是平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