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升
摘要:蒲松齡筆下的狂生形象各具情態,鮮活感人。他們或膽豪氣盛,敢作敢為;或峭直狷介,傲岸權威;或驕狂自專,悖逆燥競;他們都具有各自獨特的審美特質,其成因有著深厚的文化淵源。蒲松齡借助塑造狂生形象寄予了內心的種種孤憤。
關鍵詞:蒲松齡 《聊齋志異》 狂生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這是對他自身創作感受的概括與總結,正是借助這種幾近癡狂的創作意興,作家為我們塑造了大量狂生形象,這些狂生,各具情態,鮮活感人。在他們身上熔鑄了作家的個人情感,寄托了作家的人生理想。
一
所謂狂,本義是指人狂癲,精神不正常,而作為傾注了作家個性氣質與情感的文學形象,蒲松齡筆下的狂生,往往被舍棄了貶義成分,他們的精神特征大多表現為霸氣外顯,傲岸世俗,敢作敢為,勇于進取。但不同作品中的狂生,細分起來,其精神內涵的側重面又具有明顯的差異性。
《狐嫁女》中的尹天官,少貧有膽略,敢于獨自居住于白天都無人敢問津的一座廢宅,友人以鬧鬼怖嚇,他卻戲言“有鬼狐當捉證耳”。他的狂霸,震嚇了妖祟,并贏得了狐翁的贊賞:“相公倜儻,或不叱怪”,于是倒成了狐府的貴賓。他如《織成》的柳生,《青鳳》中的耿去病,《胡四相公》的張虛一等,皆屬此類。他們或豪放自縱,富有陽剛美;或膽識超人,富有冒險精神;或天真率直,彰顯人性本色。我們可把這些狂生定義為狂放型。
而另一類狂生則偏于峭直狷介,自持輕狂,傲岸權威。《狂生》即為典型,濟寧某狂生與刺史為酒友,由此放縱,常代理訴訟,中飽私囊收受賄賂,久之刺史欲與其斷絕關系,拒絕他的說情通融,狂生為此大怒,曰:“士可殺不可辱”,刺史以滅其門相威脅,而狂生答曰“無門可滅”,致使刺史也無可奈何,只得將其逐出城門,不了了之。最后作者感嘆道:“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猶得而加者,徒以有門在耳;夫至無門可滅,則怒者更無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謂‘貧賤驕人者耶!”
另有一類狂生則屬于輕狂型,是作者深感齒冷的人群。如《于去惡》中的余杭生,胸無點墨卻狂悖至極,作者在文末的異史氏曰中厭惡道:“脫能增修厥德,則簾內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相反,對有德有才的宋平子則給予了深切的厚望:“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另如《酒狂》中的繆永定嗜酒如命,常使酒罵座,缺乏起碼的酒德,在蒲松齡看來,這種人最終死于非命實則是咎由自取。蒲松齡在塑造狂生時,是有嚴格道德標準作為評判標尺的,即:有德之狂,受到禮贊;無德之狂,施以報應。
二
蒲松齡筆下的狂生具有鮮明的審美特質,他們一般都風流倜儻,瀟灑俊逸,具有光鮮外表,如《黃英》中的陶生“豐姿灑落,言談騷雅”;《狐夢》中的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此外他們又具有求真向善的璞玉情懷。《連鎖》中的楊于畏疏狂佻達,但為拯救自己的愛人,以刀刺臂取血而不吝性命。在上述狂生身上,都閃現著人性的亮點。狂生之所以狂,往往是因為他們具有超凡的智慧與才能,“狂”只是其胸有成竹的霸氣外顯,否則就是癲瘋的病態,他們往往飽讀詩書,才智超邁。如《黃英》中的陶生善于經營,具有異于常人的經濟頭腦,所以才得以家業巨興。
狂者所具有的審美特質,是有其深厚文化淵源的。
在中國先哲思想里,“狂”起初是有著偏執意味的。《論語·子路》云:“不得中行而與之,必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雖然孔子主張“中行”,但實際中,他對于佯狂避世者也并非絕對排斥,所以當遇到楚生接輿時,才有了思想交流(《論語·微子》)。孟子對“狂”更是予以認可,所以他贊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的精神氣概,主張養浩然正氣。儒家思想體系中所有具有的叛逆成分,在后世得以繼承和放大。據《后漢書》載,仲長統就是一位“統性倜儻,敢直言,不矜小節”的狂生。《南史》記載顏延之亦是“狂不可及”。自唐至元,自稱或被世人目為狂生者,諸如賀知章、李白、王冕等更不待勝數。至明代王學興起,王陽明就借助孔孟對于狂的理論,來攻擊程朱理學壓抑人性的矯情與虛偽。泰州學派,更是為“狂”助威吶喊,之后個性解放思潮的旗手李卓吾,尤以異端自居,極力倡導“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
狂生審美特質形成也是古人遺世高蹈特立獨行狂士風尚的遺響。
在封建社會,文人往往扮演著中庸者的形象,但是“狂”氣,雖不被社會所普遍接受,但卻是個性意識覺醒的嚆矢。古代的文人,或多或少具有或標榜狂氣,以區別于人,這樣就形成一種文化積淀,代有繼承,仲長統、顏延之、賀知章、李白等身上所具有的狂霸氣質就是這種集體無意識傳承的最好注腳。作為封建社會文人群體的一份子,蒲松齡也自覺不自覺地被這種文化積淀所濡染熏陶,在創作中就不自覺地把這種情愫注入其筆下的人物形象肌體中,鑄就了狂生的群體形象。
狂生審美特質的決定性成因還在于作家自身的精神氣質。
蒲松齡本人具有疏狂氣質,友人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評價蒲松齡是“性樸厚,篤交游,重名義”,“孤介峭直,尤不能與時相俯仰”,蒲箬《柳泉公行述》曾說,其父“天性伉直”,“意氣灑如”。但是蒲松齡的狂是有節制的,早年起所受的儒家正統教育,科場的蹬蹭失意以及私塾教師的身份,決定了他不可能無所顧忌地一味狂悖不羈,而是有所忌憚,他不可能像李白般灑脫,更不能像李贄那樣偏激。
同時蒲松齡的狂,是講德之狂。他對文人的德和品十分看重,在異史氏曰中曾五十余次提及。正因為如此,他筆下的狂生,表面上看來行為乖張,不合時宜,但內里,卻充滿了正義感和舒展自如的人性靈光。相反,那些無德之狂,無一例外地遭到作家的唾棄。試看,《黃英》中的陶生盡管隨性縱酒,但其儒雅超脫的瀟灑,神髓正如菊花般自由舒展,清韻淡泊;《辛十四娘》中的馮生“清脫縱酒”但這并非驕狂,而是傳統知識分子的清標獨格,是魏晉風度的遺味,其意趣正和蒲松齡在疏狂層面上的人格追求相契合。這些人物形象帶有世人難以接受的異端因子,卻從另一層面蘊含了中國古代文人所激賞的清高氣節與桀驁個性。蒲松齡狂生群像塑造,恰恰豐富了中國古代人物形象的藝術畫廊。
三
文學人物是作家生活經歷與審美感受的沉淀品,是作家藝術生命的凝結。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也曾說:“集腋成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是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聊齋志異》是一部“孤憤”之書,作者在其中是有所寄托的,那么他如椽巨筆所塑造的狂生,又寄托了作家怎樣的情感與心態呢?
首先是感時憂憤的濟世情感的表達。
作者一生都生活在民間,對社會現實的黑暗,法律的公道不張,貪虐昌行等有洞若觀火的了解體驗,他呼喚正義與公道,這種強烈的渴求,往往借助于狂生的嬉笑怒罵,敢作敢為表現出來。
如《一員官》中的吳同知剛直不阿,他對上司因貪墨而造成的虧空轉由下屬分攤的官場潛規則敢于對抗:“某官雖傲,亦受君命,可以參處不可以罵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損朝廷之祿,代人償枉法臟耳!”義正詞嚴,擲地有聲。對于這種勇于強顏抗上的官吏,作者擊節稱嘆:“通郡官僚雖七十有二,其實可稱為官者,吳同知一人而已!”
其次,執著于功名而懷才不遇的強烈憤懣。
中國古代文人,受儒家思想熏陶,渴望積極入世,成就事功,自隋唐科舉取士以來,通過科考博取功名,成了文人實現人生命運通達的唯一途徑。蒲松齡曾有過輝煌時刻,十九歲時即以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但之后卻屢試不第。科場失意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創傷。直到七十一歲才“援例出貢”。之后他用一首詩檢閱了自己的人生:“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誰知一事無成就,共作白頭會上人。”《冷生》中冷生快意作文“大笑成文,亦一快事”的情狀,就是作家當年自我砥礪,演習揣摩舉業情境的再現。然而現實是那樣讓人心酸,《葉生》怎從另一個側面對自己的人生結局做了個總結。葉生正如蒲松齡,也是“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場。”雖有邑令丁公的賞識,但每次鄉試都是“嗒喪而歸”。死后,其魂魄報答知己,潛心教授丁公之子,使一個十六歲尚不能文的后生進了邑癢,又中亞魁,葉生的所作所為,按照蒲松齡的說法就是“借文章吐氣”,以此釋解科考失意后的積郁與孤憤。
再次,借紅顏知己求證人生價值。
對狂生,作家更明顯崇尚“士為知己者死”的人格境界。《嬌娜》中的孔雪笠在雷電中仗劍與惡鬼相斗,以自己的性命保全了嬌娜一家,而嬌娜也以仙丹救治孔生使其起死回生,他們之間的情感,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男女相悅,而上升到生死知己的高度。《連城》中的喬生為報連城的知己之情,不惜生命,剜肉為連城療傷,《連鎖》中的楊于畏為使紅顏知己擺脫惡魔糾纏,竟與之做生死搏斗……故事中的狂生充滿了仗義豪情,既求證了書生自身的價值,也贏得了紅顏知己的繾綣深情,從而使文人落寞孤寂的內心得到了充分的情感補償。
總之,蒲松齡以大量的狂生形象來抒情言志,他筆下的狂生是作家自我價值的求證與展現,是孤憤心理的自我釋解與補償,他們的專任與張揚,是對個性解放的翹盼與求索,是對自己多舛人生的情感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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