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思
前些年,我住在太湖大學堂跟隨南懷瑾先生靜修。大學堂所在地吳江市廟港鎮開弦弓村,就是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成名之作《江村調查》的江村。開弦弓是太湖東岸的一個小村莊。村邊有一條彎彎小河像張拉緊了弦的弓,村子由此得名。舊時村民以蠶桑為生,如今幾乎家家戶戶從事針織業。
1935年12月,在廣西瑤山的調查中,費孝通誤入虎阱受傷,新婚妻子王同惠遇難。在姐姐的建議下,他來到開弦弓休養療傷。1938年,費孝通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以其在開弦弓的所見所聞,完成博士論文《江村經濟》。他的導師、現代應用人類學奠基人馬林諾斯基教授在序言中評價:“我敢預言,費孝通博士的這本書將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發展上的一個里程碑。它讓我們注意的并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江村經濟》很快成為歐洲人類學學生的必讀參考書,費孝通亦因此步入世界人類學著名學者行列,后于1981年獲英國皇家人類學會授予的全球學科最高獎──赫胥黎獎。

初抵開弦弓,我就想到費孝通教授,回憶起和他在1985年9月的一次會面和對話。當時費老已是全國政協副主席,進入了國家領導人的行列,但仍住在中央民族學院的教工宿舍里,這在今天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客廳并不寬敞,堆滿雜物,顯得有點凌亂。客廳里坐著一位胖胖的老婦人,眼神有點呆滯,也不和我們打招呼。后來才知道是費夫人孟吟女士,此時患病已久。孟吟與費孝通同甘共苦55年,載浮載沉,相伴終生。1994年12月1日,孟吟病逝。費孝通作詩悼亡:“老妻久病,終得永息。老夫憶舊,幽明難接。往事如煙,憂患重積。顛簸萬里,悲喜交集。少懷初衷,今猶如昔。殘楓經秋,星火不熄。”
家人向費老通報后,一位老人從里間走出來,滿頭銀發,身軀肥碩,穿整齊的西裝,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睿智中透出和藹,長得像尊彌勒佛。主客坐定,我說明來意后,費老侃侃而談。翻開當年筆記,茲錄于下:
“上海是全國商品經濟發展最快的區域之一,但是與之相應的文化卻沒有出現蓬勃的發展高潮。經濟發展是振興中華的重要基礎。近年來,農村發展商品經濟的步伐要大于城市。許多農村青年迫切需要新的知識、新的文化。一種與商品經濟相適應的文化需求、價值觀念正與農村中大量存在的封建意識發生抵觸。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反封建斗爭。因為城市經濟改革的步子目前還不如農村,所以城市文化對農村的影響和作用是有限的。但城市的文明和文化,通過文化人是可以帶到農村的。對文化人的作用不可低估。抗日戰爭時期,許多文化人和群眾患難與共,播撒了文化的種子,傳遞了真理的火炬。如今城市已擁有一定的文化優勢和條件,在振奮民族精神,傳播新思想、新觀念和反封建斗爭中,要形成一支文化的先鋒隊。不過,目前仍有不少文化人安于城市的舒適環境,很少到農村去體驗生活,往往從書本到書本。這是不利于文化發展的。”
費老的話一針見血。近三十年過去了,這些話聽來仍然具有現實意義。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費孝通對農村的熟悉。從《江村調查》開始,費老就把目光集中在中國的農村。他看到中國人欲改變貧窮命運,從鄉土文明走向工業文明,只能獨辟蹊徑,而不能重蹈西方發達國家模式。“西歐工業的發達,一股出自城市侵入農村的力量把農村作為工廠的獵地,農民變成工業發展的獵物。而中國的農民卻發自一股自身內在的動力,驅使他們去接受工業。他們有力量沖破資本主義工業發展早期的老框框,根據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改變工業的性質,讓工業發展來適應自己。”
費老晚年復出后,跑遍全國,四處調查,探索中國農村脫貧致富的道路。20年間,他到開弦弓村追蹤調查就達二十多次。總結出“小城鎮建設”、“鄉鎮企業”、“蘇南模式”、“溫州模式”等發展理論。
1998年初,業師金耀基教授擔任“霍英東獎”評委。有一天,我們在一起聊天,他突然問我:“你對費孝通和季羨林兩位老先生的學術成就如何評價?”當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費老的成就遠高于季先生。季羨林的學問是在象牙塔里孤芳自賞,而費孝通的學術則實實在在改變著中國。”后來費孝通果然獲得了同年頒發的第一屆霍英東杰出獎。雖然不能說我的意見對此有什么影響,但至少可以說很多人和我有同樣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