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創辦之初,從新華社攝影部的資料室里獲益很多。
也是順應市場經濟的潮流吧,大約在上個世紀90年代前后,新華社攝影部的圖片資料開始對外開放,以新華社照片檔案館的名義,面向社會,開展服務,同時收取一定的費用。記得1996年的時候,對外提供一張五寸的黑白照片,連制作費和使用費在內,共收取五十五元。那時查閱的門檻也不高,只要持有單位的介紹信,即可獲得熱情的接待和服務。工作人員會根據你的查閱要求,到庫房里提取相關的圖冊,有時因為資料太多,一次抱不了,便放在小車里推出來,然后一本本摞在你的案頭。
圖冊悉為攝影部存檔的原始資料簿,里面的紙張有的已經泛黃,翻動時,散發著淡淡的久置庫房的特有氣息。每張照片下面都附有詳細的說明文字,圖文對照,一目了然。說明文多是用老式的打字機打上去的,個別也有手寫的。手寫的文字,多系對說明文的校正或對圖片的批語,諸如“不宜發表”、“曝光不足”、“左邊的人裁去”之類。這些批語,不經意地透露著那個年代拍攝和選取新聞圖片的標準,頗耐尋味。照片選好以后,把編號謄寫在一張特制的表格上,在館里的工作人員引領下到收費處交上錢,然后等著按時來取照片就可以了。如果是外地的,館里還負責郵寄,通常半個月之內,便可如數收到選定的照片。尤其頭兩年里,所選的照片無論是涉及領袖人物還是反映重大歷史事件的,館方都予放行,從未拒絕提供。
再后來,就多了一些審批的手續,像上述兩類照片,往往要經過相應級別的領導批準后,方可放行。有一次,我去挑選了一組拍攝于1956年公私合營時的照片,記錄了榮毅仁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以后,依然奢華的居家生活。大概是想通過展示榮毅仁的優裕處境,宣傳工商業改造政策的英明,從而打消工商業者們的顧慮。記得畫面中有榮家軒敞的別墅外觀、家中的康樂棋室,等等。其中一張,是他的兒子面帶微笑半蹲在庭院里,一手拄著獵槍,一手提著一串被擊斃的麻雀在展示給人看,隨附的說明文稱其積極響應“打麻雀”的號召,一天打死了麻雀多少只,云云。工作人員看后說,這些照片要送領導審查,讓我回賓館去等消息。我告訴他們,我已買好了當晚的回程車票,沒法再等。那位工作人員想了想,建議我先把所選照片的費用付了,如果審批通過,他們就把照片寄給我,反之,則退款。回到濟南的第二天,他們打電話給我,說很抱歉,那些照片領導一張也沒批準……結果,那些曾經被大張旗鼓炫示的照片,經過了幾十年的歲月塵封之后,竟也變成了“不宜發表”的,其中的奧妙,真是讓人難以參悟。
隨著審查的步步升級和收費的不斷飆升,那個地方也就去得越來越少,后來干脆就不再去了。不過回想起來,當年新華社照片檔案館以其豐富的館藏和開放的襟懷,還是為《老照片》的成功創辦,提供了重要的資源支持,而十幾年前出入、流連其間的光景,也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
接下來,還是具體談談當初從新華社的檔案圖冊里“淘”來的幾幅當年“不宜發表”而通過《老照片》披露出來的照片吧。
其中一幅,是毛澤東與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先生在一起的照片(圖一)。《老照片》刊發這張照片時,隨附了吳兵先生撰寫的解讀文字,其中寫道:“1951年10月23日,政協第一屆第三次會議在北京舉行。會議休息時,毛澤東從主席臺上下來,與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潘光旦交談。潘光旦上大學時因體育事故,斷了一條腿,行走不便。大概是休息時毛澤東見其他人均離席走動,惟潘光旦端坐未起,故特加顧問。潘光旦見毛澤東來到自己面前,遂拄著拐杖從座位上欠起身,用握著煙斗的另一只手撐著桌面,微笑著與毛搭話……”這幅照片以瞬間的定格,反映了特定時期共產黨領袖與知識分子尤其著名知識分子間的微妙關系。解讀者從照片上“領袖謙恭的背影里”讀到的,是建國之初“國家愛惜人才、尊重人才的殷殷之情”。但作者也對短短幾年后知識分子即“厄運臨頭”有所慨嘆:連被毛澤東如此禮遇的潘先生也沒能幸免!
就是這樣一幅極富現場感與時代意味的新聞照片,卻因領袖是背對鏡頭,而被歸入“不宜發表”之列,在通訊社的資料庫里沉睡了幾十年,直到《老照片》刊布后,始以“歷史照片”的面目得見天日。
真是無獨有偶。后來《老照片》里還刊發過一張1949年初蔣介石宣布“下野”回到奉化老家祭祖時,與蔣經國在山間俯瞰家鄉的照片(圖二)。據照片的提供者秦風先生介紹,這張照片也因為是俯角拍攝了領袖的背影,被逃到臺灣的國民黨方面列為“不宜刊布”,直到蔣氏父子離世后,才得以公開面世。
雖然這兩幅照片的基調有很大的不同,前者表現了領袖與知識分子的一度相敬如賓,后者留住的卻是蔣氏父子倉皇辭廟的無奈,但以領袖需以正面、高大形象示人的構圖標準來衡量,這兩張照片無疑是觸犯了同樣的禁忌。看來,對于照片的取合,許多時候并不完全取決于黨派的意識形態,恐怕還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層影響在里面。
另有兩幅當年被歸入“不宜發表”后經《老照片》刊布出來的照片,是“三反五反”期間上海滬光電影院前即景(圖三)和宣傳隊員在上海某里弄教唱歌曲(圖四)。拍攝這兩張照片,意在反映上海“三反五反”運動中強大的宣傳攻勢。原本張貼電影海報的電影院門前,糊滿了巨幅宣傳標語和宣傳畫;而一向寧靜、溫馨的弄堂,也變得人頭攢動,群情激奮,男女老少被召集起來學唱“同一首歌”,不過歌名是“兩條道路由你挑”,其中唱道:“不法奸商你聽著,兩條道路由你挑……”聽著這般眾口一詞吼聲,住在弄堂里的那些中小工商業者們即使沒有做過什么不法之事,怕也要膽戰心驚吧?
這樣兩幅如實記錄了當年滬上社會風貌的新聞照片,當初為什么未被允許發表?其中的原因,雖然難以盡知,但只要仔細端詳一下這兩張照片便不難發現,它們與后來習見的那些經過精心設計擺布的新聞照片有很大不同,構圖沒有那么集中,主題似也不那么鮮明。即如滬光電影院門前即景那張照片,畫面里匆匆走過的那幾個哈腰弓背、一身疲憊的中年男子,與背景中那些赫然在目的畫幅和標語,構成了一種曖昧且不確定的關系,容易讓人產生各種各樣的聯想。羅蘭·巴特說,攝影家“凱爾泰什科1937年抵達美國時,《生活》(Life)雜志的編輯們拒絕刊登他拍的照片。他們說,因為他的照片‘透露出來的東西太多,發人深省,使人聯想到某種意思——表象以外的意思”。巴特進而指出:“總之,照片具有顛覆性,不是在照片嚇人、讓人看了容顏失色的時候,甚至不是在照片上譴責了什么的時候,而是在照片發人深思的時候。”這兩幅當年被判為“不宜發表”的照片,顯然也是犯了“透露出來的東西太多”的毛病,而一旦照片里的話多了,不僅與新聞宣傳所追求的“旗幟鮮明”大相徑庭,而且會有某種顛覆性——后來“導演擺布”在中國的新聞攝影中大行其道,乃至登峰造極,自有其道理。
這幾幅當年被列為“不宜發表”的新聞攝影作品,自然讓人聯想到曾令中國人耳目一新的法國著名攝影家馬克·呂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中國拍攝的那些照片。
圖五,是1960年代,湖南某筑路工地。這本是一個尋常的筑路現場,但照片中一位戴眼鏡、身穿補丁衣服、低著頭、徒手走來的男青年,讓畫面一下子變得有些撲朔迷離,難以定義。圖六,是1960年代北京集會游行的場景,喊口號者的激情投入與身邊人們的木然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引發了觀看者對眼前集會的多重想像。這張照片,大大迥異于同時期的中國攝影師們所拍攝的類似活動。不難設想的是,馬克·呂布的這些照片,如果用我們那時的標準來取舍的話,八成也難逃被打入“冷宮”的命運。
說起來,出自中國記者之手的那幾幅“不宜發表”的照片,其拍攝的時間,比馬克·呂布的這兩張照片還要略早幾年。可見,并不是我們的攝影記者拍不出有個性的新聞照片來,實在是那些人為的條條框框將他們觀察與記錄的靈感逐漸扼殺了。有點年紀的人都還記得,上世紀70年代,意大利著名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應中國官方的邀請,來拍攝了一部紀實影片《中國》,通過即時捕捉的影像,再現了各階層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影片在國外播映后,卻觸怒了中國官方,發起了對安東尼奧尼和這部影片的舉國聲討。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里談到安東尼奧尼在中國的遭遇時,曾一針見血地說“中國人不想讓照片意義太豐富,或者是太有意思。他們不想從不同尋常的角度來看世界,來發現新的題材。照片被認為應該去展示已經描述過的東西”。“在中國,除了政治和道德說教之外就沒有為審美感知的表現留下空間了,只有某些東西可以拍攝,也只能以特定方式拍攝。”新聞的生命在于客觀與自由,而在所謂“主題先行”的支配下,當年中國的新聞攝影,難免要自縛手腳,走入歧途了。
十幾年里,《老照片》所征集、刊布的多為當年的新聞照片。無形中,也就從歷史的維度為重新認識和估量這些照片,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和尺度。哪些照片是有價值的,哪些是沒有多少價值的,在經過了歲月的積淀之后,我們可能會看得更加清楚,甚至有時對同一張照片,今天和過去的觀感會形同天壤,就像上面展示過的那幾幅照片一樣。
寫到這里,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假如各個報社或通訊社把當年被“槍斃”掉的那些新聞照片搜尋出來,出版一部攝影集,結果會是怎樣?
我們半個世紀以來的新聞攝影史,會不會要因此做一些改寫呢?
(選自《當歷史可以觀看》/馮克力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