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玲
2010年7月,河北教育出版社為父親出版一本特殊的書《劉太馨小楷》。父親晚年最大的愛好就是書寫小楷,每日習寫,從不間斷。八十多歲的父親撰寫的蠅頭小楷整齊溫潤,功力過人。但是,捧讀這本書,最讓我感嘆的是記錄在父親字帖里的“私乘”。
我的祖父母有五個兒女:我的父親、姑姑和三個叔叔。按照我們大家族的排序,我的三個叔叔分別被喚作四叔、五叔和老叔。祖母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經過世了,但是父輩口中時常提起她溫和孝順、善良堅韌,全村人有口皆碑,以致病重時探視者絡繹不絕,病故后吊唁者不計其數,讓我印象至深。祖母寬以待人、嚴以律己的作風對她的子女影響極大,父輩們也對她的言傳身教念念不忘。2009年祖母百年誕辰之日,全家二十多口人聚在一起,舉行了一個非常莊重溫馨的追思會。父親的字帖里就抄錄了我的姑姑劉秀英和五叔劉大剛對祖母的賦詩追憶。其中有姑姑賦詩一首,名為《訴衷情》:“慈母百年誕辰臨,心底思念深,賢妻良母交贊,堪模范人倫;眾兒女,孝悌根,永記心,而今而后,更煥精神,以慰雙親。”姑姑劉秀英1963年畢業于北師大中文系研究生班。婚后,與姑父體弱多病的高堂老母和自幼癱瘓在床的弟弟同住。姑姑敬仰婆母、撫育小叔,盡心竭力。姑父的弟弟,我們小輩都稱他小叔叔,除頭部之外,四肢與軀干小而畸形,但是聰明伶俐。姑姑不但每日為他把屎把尿,還教他識字,使他能夠讀書閱報,解脫病中寂寞。每次用餐時間,無論多忙,姑姑總是讓兩個表妹把第一碗飯盛給奶奶和叔叔,我到姑姑家住時,也曾學著搶先給小叔叔端飯。小叔叔感念姑姑的養育之恩,還在報上發表了一篇小文章《我有一個好嫂子》,著實感動。我上中學的時候,就記得《人民日報》曾刊載當時北京市婦聯主任李鋼鐘接見姑姑的照片,我父親把那剪報壓在寫字臺的玻璃板下面留存了很長時間。姑姑還曾入圍2008年度感動朝陽十大新聞人物,《北京晚報》曾發長文《長嫂如母照顧臥床小叔四十年》報道姑姑的事跡。
五叔大剛以“慈母百年誕辰紀念”為題頭,賦詩如下:“慈蘭蔭嗣沐恩環,母祉流芳永世傳,百代死生德為貴,年華夭壽命系天,誕先登岸心與若,辰錯于參淚潸然。紀弘幻將旌旄列,念道愿修化性關。”五叔少年失母,生活歷盡折磨,自學成才,后成中學名師,桃李滿天下。他對母親的高山仰止是其德行流芳。五叔不計個人得失,他的伯父患胃病,手術需要輸血,其子孫數人回避不前,五叔毅然獻血,保證了手術的順利進行。五叔生性倔強,自認脾氣不夠溫和。祖母姓蘭,名弘道。已經年過七十的他寫出“慈蘭蔭嗣沐恩環”、“念道愿修化性關”這兩句詩用意十足,他想在母親如蘭芬芳的環繞中脫盡躁氣,馨香永德。
在父輩之中,四叔太馥是一個最溫和的人,自幼腿有殘疾,一生坎坷。紀念活動中四叔給母親寫了長長的一封信,表達自己自幼讓母親操心、拖累雙親的內疚。父親的字帖里沒有篇幅抄錄這封長信,但是他專門給這個弟弟題寫了一首詩,稱他最大的特點就是“為人處世禮為先,經過磨難真不少,不尤人來不怨天”,永遠替別人著想。
老叔大正曾經是我父親的驕傲。祖母去世時老叔還年幼,長兄為父,長嫂為母。老叔一直把我父親看作是父輩,一生敬愛。老叔“文革”前曾經是唐山一中最優秀的學生,一心要上清華大學,但是正在備考之時“文革”開始,只能回家務農。恢復高考的消息剛剛傳來,父親就寫信給老叔,鼓勵他重拾書本,復習迎考。1977年,已經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的老叔重回校園。但老叔的英年早逝對父親打擊巨大,他在字帖里以《大正》為題,錄下了他對這個才華橫溢、命途多舛的弟弟的深深懷念。
父親的這本字帖2010年出版,而2012年我們又迎來了祖父的百年誕辰紀念,祖父比祖母小三歲,祖母去世時他才五十二歲,而后獨自撫養孩子們成才,又為孫輩的成長出力,到1994年,八十二歲時去世。父親的字帖里沒有留存祖父誕辰紀念會我的姑姑和叔叔們所寫的詩文,但是它們也是這本字帖里的“私乘”,是生生不息的血脈,流淌不盡。
“自幼崇儒好古,貧困不忘讀書,為人耿直剛正,克勤克儉一生”,這是我的父輩們聯合送給祖父的詩,也是對祖父一生最準確的評價。祖父體質瘦弱,性情耿直,不善交往,自幼就酷愛讀書,但是曾祖父認為從商才是正理,對祖父埋頭讀書不以為然,所以祖父從小就被送到商鋪中去做學徒。雖然練就了一副鐵算盤,可是祖父對經商毫無興趣。
祖父一生讀書都是自學,從未進過正規學校。他最喜歡也最愛讀的是《四書》、《五經》。父親說他崇儒尊孔近于迷信,每年正月初二對民國時期的所謂儒家傳人江希張祭拜。每日中飯前帶領全家人背誦《孝經》,而后用餐,如耶穌教徒之背《圣經》。祖母雖然目不識丁,日復一日,亦能隨著背誦“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等句子。祖父對我的父輩們說:“如不認真讀書,學習四書、五經。即使搬來金山銀山,我也并不喜歡。”正因為飽讀詩書,建國之后祖父還做過正式的小學教員,只是祖母去世后精神不振而辭退。祖母去世對他打擊極大,多人為他說親、續弦,均被婉言謝絕。
祖父克勤克儉,即使再艱難從不張口向已工作的兒女要錢。父親記得祖父只在車軸山中學要過一次錢四十元,是為外祖母做壽木,因為父親的舅媽去世時,把為外祖母的準備的壽木先用了。1985年的一天,父親曾貼著祖父的耳朵說:“如今家庭情況已有好轉,手頭應有幾個錢,一為零用,二則誰有困難可以幫誰。”老人不以為然。同時,祖父節儉太過,常感吝嗇,洗臉用水不過一杯,便后手紙剪成幾厘米見方才用。他常說:“為父母者不可享受過度,十分聰明也要七分用,留下三分給子孫。”父親的字帖里還留存了祖父的兩則墨跡,是抄寫《婁公德行》和《孝經》的片段,表達了父親對祖父的懷念。
祖父的百年誕辰,五叔也賦詩一首,表達對祖父的敬仰:“親上上達,一生蹇蹇卓卓,惟存昂昂之心志;知終終之,百年絅絅曄曄,永念厚厚之德恩。”五叔用《周易》、《論語》中之典故,展現了祖父的經歷、節操和精神。祖父多災多難的一生中,儒家思想與文化傳統是他一直不變的信仰。他知道精神的歸宿處,就要行到精神的歸宿處,“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姑姑也為祖父賦詩如下:“嚴父天國位居尊,嬌女凡間續做人;諄諄教誨猶繞耳,人間天國心連心;媽媽割愛先西去,爸爸銜淚撫兒孫;詩書教化勝朵頤,殷殷深情寄家門;種德鋤經乃父志,希冀子孫勤耕耘;克己復禮牢牢記,格物致知日日新;父愛如山亙今古,永志難酬養育恩;晚輩身心俱茁壯,叩拜父母爽精神。”
祖父因自己未能升學,悔恨不已,決心供自己孩子念書,我的父輩們幾乎全部都是教師。老叔在唐山礦冶學院畢業后本來是要留校的,但是那時冀東水泥廠籌建,他就奔赴了這個最需要的地方。除此之外,姑姑和叔叔們分別都在大學、中學任教。
父親就是被祖父送進遵化縣中,接觸了很多新鮮事物。1944年暑假,在北京讀書的鐵珊表兄回家,主張把他帶去上學。經祖父許可,父親在北京西城二龍坑志成中學入學,并在學校入伙,住同興公寓。
1945年暑假父親回家后,日本投降,社會動亂,一直在家不能去京,就在家鄉的燕各莊小學教書,后又在西龍虎峪小學初級復式小學任教,四個年級一人教課,一個教室不下百人。后來平安城高小招生,父親帶去的考生一舉奪魁,當地傳為佳話。1949年6月6日教師節,父親當選為遵化縣第四區小學模范教師。平安城中學刻印小報,曾約父親寫過《愛的教育》一文介紹經驗。父親這個初生牛犢從此在家鄉小學有名氣,1949年秋假,被調遵化城關完小,開始教五年級算數,監管總務。他深刻體悟到:只要教授得法,笨拙可以轉化為聰明,并嘗到教學相長的甜頭,因此在縣小學教師文化考試中,數學成績名列前茅, 1950年被評為遵化縣小學模范教師,而后到車軸山中學任教。1952年上半年,河北省培訓中學教師,父親被保送到北京河北師專生物科學習。看到解放后北京的變化,滋生著熱愛共產黨的意識,終于在1953年7月19日入黨,后來調入河北師專生物系工作。而后在河北師范大學任教,先后任河北師范大學校長,河北師范院院長,直至離休。
1958年,國家選拔蘇聯留學生,父親榜上有名。暑假到外國語學院留蘇預備部報到,學習俄語,雖從字母學起,并不覺得吃力,他曾回憶說劉芷老師教學得法,對她講得課至今記憶猶新,父親學俄語進展不慢,半年以后,他就走到同班同學的前面了。此時又有大躍進,去京西山區參加勞動幾個月,未得學習。1959年底,父親被通知去列寧格勒蘇聯科學院動物研究所攻讀組織胚胎學,抵達莫斯科恰好是1960年元旦,坐上汽車市內燈火輝煌,大地白雪皚皚,相互輝映,另有一番情趣。休息兩天而后北上,到列寧格勒,科學院研究生宿舍位于彼得工廠大街七號乙。不久得知,動物所為父親聘請列寧格勒大學胚胎教研室主任拖金教授為導師,拖金發現植物殺菌素聞名,并獲“斯大林獎金”,儀表堂堂,學者風度十足。
父親進入實驗室之后,由副教授頓都阿具體幫助開始學習切片技術,而后又為確定研究題目:在雞胚發生過程中皮膚創傷愈合的研究。父親觀察的結果認為雞胚早期發育中的外胚層細胞就是未來上皮層的基底層細胞,顯微鏡照片和細胞分裂率清楚地表明這一點,據此寫成文章投到解剖組織與胚胎學雜志,與謝爾扎諾夫和導師拖金教授的文章在同一期刊登。人生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竟然是發表在蘇聯的大雜志上,父親自然高興萬分。實驗室工作量很大,制作切片很多,后來又用放射自顯影的方法,常常通宵工作,還抱著字典看了不少英文文獻。學習期間曾申請出差去北極海摩爾曼斯克,因中蘇關系緊張未獲批準。1963年10月14日上午在列寧格勒科學院的動物所會議室,學術委員會為父親舉行副博士論文答辯會,由父親做簡要報告,父親的論文辯護人科諾里教授做長篇發言,評價很高,導師拖金教授介紹了相關情況,委員會一致通過授予副博士學位。10月21日,父親就經二連浩特回到祖國。留蘇期間,祖母過世,父親未能回國守終盡孝,是他一生的至痛……
2009年12月,我有機會帶著女兒到英國去訪學,父親激動萬分。我也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進行出國之前的培訓,因此,他的字帖里留存下兩首詩:一首是《留學》,一首是《十二月廿日首都機場淑玲淑惠倆姐妹二人同日登飛機》。第一首詩:“父學俄語進外院,彈指一揮五十年;子學英語今又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第二首詩記錄了也讓父親欣慰的巧合之事,同年在加拿大留學、定居的姐姐回國探親,她回去時的機票恰巧與我出國在同一天,父親和母親專門從石家莊來,和姑姑一起到首都機場為我們送行,并為我們賦詩贊嘆:“西歐北美各有志,巾幗自古比須眉。”我知道這是父親希望我們能延續他的夢想。
父親還在字帖里寫道:“如今父母以下已有三代共三十五人,其中博士學位四人,具高級職稱及大專以上畢業者十八人,他們崗位不同,各有建樹,重孫輩亦有九人,個個活潑可愛,快樂成長,其中將有出類者。父母在天可以安息。”
父親的字帖是他晚年的杰作,也是一個詩書之家的記錄,它記載了一個普通人家的詩書傳遞與模范人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