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總能飛出蝴蝶

沈奇嵐

這是一次不一樣的采訪，豐子愷已經故去多年。我探訪的是他的故居——上海陜西南路39弄93號。那是文學家、漫畫家豐子愷生前最后定居，也是居住時間最長久的地方。

在那里，我遇到了他的外孫宋雪君。他從上海的一所高校退休后就來做豐子愷故居的志愿者，每個周末在那里接待來訪的朋友。每當人們問起他的身份時，他總是高高興興地把胸口的證件翻轉過來給參觀者看，那是豐子愷一家的全家福。他指著當中的那個小男孩說：“這個就是我！”

“您覺得您的外公豐子愷對您的影響是什么？”我問宋雪君。

他想了想，說：“不求名利，不愛富貴。”當初豐子愷被聘為上海中國畫院院長時，他就反復推辭過。勉強接受后，他向院方強調：不拿工資，不強求坐班。他是個無比看重自由的人。豐子愷覺得生活的趣味與自由相比，實在重要太多了。

生活的趣味是什么？

生活的趣味是喜歡喝酒，更喜歡以蟹下酒。吃完之后，還把兩只蟹鉗交叉黏合起來，組成一只蝴蝶的形狀，貼在門上。他的女兒記得“每到秋天，家門上就有這種蝴蝶出現”。

生活的趣味是以好奇的心看待世間萬物。

“你們知道雪人是由什么做成的？”

“天上下的雪咯！”

“那雪是什么樣的呢？”

“一點一點的。”

“不對！每一點雪都是一朵花。不信你們用放大鏡來看！”豐子愷的孩子們拿來放大鏡，爭著照看，果然，一片片雪都是一朵朵漂亮的花。

生活的趣味是熱愛旅行，變換環境。豐子愷熱愛旅行所能帶來的耳目一新，那是能入畫的風景，是藝術的來源。“從石門灣到杭州，乘火車只消半天，坐船卻要花4天；乘火車只費幾角錢，坐船卻得花10來塊錢，當時有人笑我太傻。但我自得其樂。因為多花這些時間和金錢，換來個耳目一新，是很合算的。”他自帶被褥，自辦伙食，隨著客船在沿河各碼頭泊宿。到了一個碼頭，就上岸去游覽。

若不能去遠方旅行，豐子愷便經常變換家具擺設，常常“三日一小搬，五日一大搬”，進行小規模的“室內旅游”。他曾經把家中一個掛鐘改換一新，把鐘面涂成天藍色，畫上柳條，在長短針上各黏上一只燕子。

生活的每一處，都充滿趣味和喜悅。

現在的豐子愷故居仿佛是一個隱喻。充滿煙火氣和菜香的一樓，仍住著幾戶人家。空間擁擠，可那是人世間的溫飽衣食必需。二樓則多了些光芒，是豐子愷曾經創作的地方，也是如今人們來瞻仰他的地方，那曾是他的精神生活的場所，也是如今人們在周末時探尋精神生活的去處。那里有閑情逸趣，那里可以看見日月升沉。三樓，在那面留言墻上，充滿著靈魂和靈魂之間的理解與寬容，這些抵擋住時間的沖刷，成為永恒。

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

豐子愷留給孩子們的另一件禮物，是能理解和愛惜萬物的同情心，理解大人，也理解孩子，理解飛鳥，也理解螞蟻。

他的女兒豐一吟小時候有一次隨便踩螞蟻，被豐子愷看見了，他連忙阻止她說：“螞蟻也有家，也有爸爸媽媽在等它。你踩死了它，它的爸爸媽媽就要哭了。”以后每逢螞蟻搬家，她非但不傷害它們，還把一些小凳子放在螞蟻經過的路上，像交通警察一樣，勸過路人繞道行走。長大以后，她才知道這叫“護生”。

豐子愷喜愛孩子，他最愛的時光莫過于和他的孩子們相處。豐子愷的孩子們在童年時代都曾當過他漫畫和隨筆的模特。

他總告誡成年人：“世間的大人們，你們是由兒童變成的，你們的‘童心不曾完全泯滅。你們應該時時召回自己的童心，親身去看看兒童世界，不要誤解他們，虐待他們，摧殘他們的美麗和幸福，不要硬拉他們到這枯燥苦悶的大人的世界里來！”

他的女兒說：“如果把成人比作蝴蝶，把兒童比作蝴蝶的幼蟲青蟲，那么父親就是這樣經常斂住了他那蝴蝶翅膀，跟青蟲一起爬行。所以他能夠理解青蟲的心情和生活，能夠編出青蟲愛聽的故事來。”

世間的青蟲不只是兒童，街邊的小販，鄉間的老農，那些一時沒有機會發言的人們都是在繭中沉默的青蟲。豐子愷斂住自己的翅膀，理解青蟲，并呈上他們愛聽的故事。不像某些聯歡晚會，總是一遍遍消費農民，簡化他們的情感和生活。豐子愷總是認真地側耳傾聽他們的心事，呈上真正的理解和喜悅。

豐子愷給孩子的禮物，是如何做一個認真又有趣味的人，做一個富有同情心又不懼世界的人。世間大多數的人，往往認真了便無趣，或者因追求趣味而一路墮為玩世。豐子愷這般認真做事、有趣生活的人，實在難得。一個人將赤子之心秉持一生，需要放棄的勇氣和不被世俗困擾的大智慧。

曾經在崇明農場辛苦勞作的宋雪君，每次回市區的時候，總會記得帶兩串大閘蟹回去，讓外公呷一口黃酒，吃一口螃蟹。過不多久，門上又飛來幾只蟹腳做的蝴蝶。

無論生活貧富、動蕩或安寧，生命中總能飛出蝴蝶——這是豐子愷留給我們的永恒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