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本名張紅,湖北武漢人。湖北文學院簽約作家。詩歌散文作品散見全國和臺灣等數十種報刊雜志,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第七屆葉紅女性詩獎首獎、臺灣詩學創作獎、孫犁散文獎等海內外獎項。
1
到了深處,時光的流動增添了更為濃郁的質感。
你開始變得緩慢下來,當色彩層次不再涇渭分明,交融暈染的部分呈現出你從未涉足過的新疆域,需要屏蔽干擾,潛心探索。
那第一層,仍有紅碩的花朵,只是熱烈與興奮已被平靜的吐納取代。不是沒有風暴,只是換了個形式。
你曾為之心痛的廢墟,一支野雛菊探出瓦礫,露出鮮艷的牙齒,咬住一陣風雨,用纖細的腰肢詮釋著柔韌。
這并非虛構,最有生命力的王者從不炫耀外形,也不介意外部條件,時光自有主張。
2
再往幽深處,相互對立的我們,開始感知彼此的疼痛。這讓自身的痛感減輕了許多。
你奇形的凹陷,原來是我怪狀觸角的延伸;你寂寞的眼神原來是我夜晚哭泣的回聲;我們所有與水有關的夢境,原來是交融的前兆和自發的預感……
此刻,我們的對視延續得有點長,連水都屏住了呼吸,哦,難道還有所懷疑?
一點一點地彌漫吧,雖然還不能把握流向,但你憂郁深遠的藍色,將是照亮我悠游漫溯時最穩定最持續的燈光。
3
在時光深處散開,顏色越來越淺。像一杯完全融開了的茶,枯卷的葉子重新舒展上三月的枝頭。而綠枝越發襯出了天空的藍。
我們共同深愛并給予著自由。在白天,它是匆匆行走時柔撫面頰的輕風;在夜晚,它是拉上窗簾之前向星空投去的一瞥;在紙上,它是一行突然滴上去的靈感:在音樂里,它是震顫耳膜最美的一個和弦。
哦,可以山高地遠,可以冰封積雪。
誰還在乎呢?就算淺淡,也是我們越化越開,彼此交融的一部分。
4
我們一直這樣,大幅的藍和綠,平靜地鋪展起伏里的秘密。像那年五月,當花事漸息,內心深處的香氣忽然鉆出皮膚,神秘,不可遏止。
回到原來的地方,一切還是從前的秩序。砂鍋里咕嘟著潔白的米,曬蔫了的盆花一喝到水重新抖擻著綠。一遍遍擦洗過的地板,適合光著腳丫體會日子的涼意。而我最欣賞的畫框:一截漸行漸遠的地平線,依舊掛在書房的墻上。
僅僅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暮春時節,我齋戒、沐浴,超乎尋常地干凈。水順著面頰、頸項、胸腹流下,神秘的起伏,像接近源頭憂傷又幸福的謎。
哥窯
1
生命里充滿了無數不可預料的開始和終結。
都無需一個手勢,一切就戛然而止。
像是假的,像是一場臨時的隨性的煙火。你被瞬間照亮的皮膚,又卡入光陰的深軌,褐色斑點連同皺褶,又從皮下爬到表層。
五月伊始,毫無破綻,你迄今嗅不出海棠背后的危險。
你可以描述夜航汽笛奏響的五月之夜里那無與倫比的光潤,卻描述不出此刻極不規則的裂紋。它們散落一地,參差尖利,像是為了反襯土地的溫厚和完整。
2
嗓音觸齒而遁。
你感受到的碎裂,一定和他的相似,否則,喑啞不會涂抹整個五月。
那可能是極細長且彎曲的縱橫,也可能是微屑般地散,在最窄小的角落里,都有嵌入的血痕。
裂紋本身并無痛感,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一旦現身便是萬物的一份子。它已完成,剩下的交給空著雙手不知所措的人。
把自己塞入藍白條的病號服里,接受麻醉和割除?借一種疼痛鎮壓另一種疼痛?
這是徒勞的,就好像對著裂紋持筆描述一樣無聊,除了一個象聲詞,再也沒有其他可以準確涵蓋。
3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夾雜著茅草石片般的嗓音,將亙古的荒涼密植于兩岸。
其實知與不知,欲求都是相似的,都包涵著之前完整光潤的觸感,和之后參差縱橫的尖銳切割。
目睹了幾千年悲欣的流水依舊喧騰,每一朵浪花都是新鮮的,不負載追憶和祭奠。
過濾掉砰然碎裂聲,過濾掉眼淚、血絲、呻吟或者吶喊。
一位冷靜的匠人,拿著各式工具悄然守候在燒旺的爐火邊。
4
現在它們通體光潤,密布的裂紋竟然成為光潤的一部分。
射燈亮了,那一瞬,流水停滯,時光倒流……
結痂的疤痕處,柔柔的皮膚宛如新生。
赴約
墻上的鐘擺電力不足,就算有氣無力地轉動,也快逼近約定時間了。
而我還在刷牙,我能感覺體內的濁氣從胃部一直沖抵進口腔,我不停地刷,牙膏味都彌漫到頭發、裙子上去了,我還不能確定到底要刷多長時間?必須口氣清新,否則那些句子沒法說出口。
窗外,大型機械雜亂無章地分布在廢墟上,那么多磚瓦石塊,都還沒畫好重建圖紙呢,整個世界就被拆除了。這樣的背景加深著我的焦慮。此刻你在做什么?在用打火機點煙么?我嗅到焦躁的火星味了,唉,你等等,再等等。
姐姐占住了水龍頭,她總是這樣,在人家最煩躁忙亂的時候,堵住你的視線,擋住你的去路,她為什么不去看她的兒子?她兒子個子比她高出很多,卻像一只蝸牛蜷縮在電腦的殼子里,現在終于伸展著四肢出去了。
對了對了,姐你快去看兒子吧。
我端著一盆清水,瞥了一眼掛鐘,已經超過約定很長時間了啊!可我的眼皮還是腫的,要浸冷水,又不知道用多長時間?你還會等么?
還不止如此,書桌上凌亂的紙凌亂的句子,一章也沒整理出來,夜黑漆漆地覆蓋在上面,我帶什么去?
我有點厭倦了,放棄折騰,腫著眼皮,向著廢墟走去,嗯,你已經不在那里了。
漫無目的地走,希望盡快忘記卡入胸口的指針位置。走著走著,發現廢墟的每一塊碎片上都布滿了花紋,那么多古老的蒼涼的花紋啊,絲絲縷縷的,纏繞卷曲的……我確定那是等待的花紋。
我視線模糊,突然就擁有了你,突然就進入了老年。
耳畔響起滴答滴答的鐘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