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危局

江瀟

3月27日，塞浦路斯首都尼克西亞，直升機在空中盤旋，護送著從歐洲央行運送來的數十億歐元現金，以解救塞浦路斯資不抵債的困境。當日晚間，裝載著現金的貨車開始在塞浦路斯的城市中穿梭，忙著將這些現金送到各銀行網點。

3月28日中午，塞浦路斯的銀行終于再度開門營業。在此之前，受到存款稅風波的影響，塞浦路斯的銀行已經“閉門謝客”近兩周時間。

在銀行重新開業的頭兩個小時，位于尼克西亞市中心某家超市附近的塞浦路斯大眾銀行（Cyprus Popular Bank/ Laiki Bank）聚集起了排隊取錢的民眾們。在30余人的排隊隊伍中，仇喆正是其中之一。

仇喆，全球第六大會計師事務所Grant Thornton塞浦路斯辦事處中國區經理。在他看來，塞浦路斯最終援助法案的確定，其實對塞浦路斯當地多數人并未造成太大實際影響。

因為這次“開刀”的對象是存款在10萬歐元以上的大儲戶。這一方案被看作做是對塞浦路斯大儲戶的“剃頭”運動。塞浦路斯將用大儲戶賬戶中37.5%的存款來做銀行債務清償和重組，而凍結的22.5%存款隨時將“視情況”轉換為救助方案其他籌款計劃的資金來源。塞浦路斯銀行超過10萬歐元的存款最終承受的損失最高可能達60%。苛刻條件換來100億歐元國際援助紓困資金。

國際援助的到來似乎讓極需紓困的塞浦路斯暫時緩解了破產危機。但由此引發的塞浦路斯離岸金融中心地位的岌岌可危，可能直接對塞浦路斯的經濟發展模式帶來致命一擊。塞浦路斯，這個位于歐洲與非洲交界處的地中海島國，從未如此吸引世界各國的目光。

塞浦路斯時間

銀行體系癱瘓、債務虧空、申請歐盟援助、對儲戶征收存款稅、抗議游行、“剃頭”方案……在一個月時間里，塞浦路斯的經濟形勢風云變幻。

“之前塞浦路斯的銀行已經關閉了近兩周，現在重新營業，很多人有現金需求，出現排隊取款也是很正常的。事實上，過了幾個小時之后，排隊取款的人也就少了。”仇喆說。記者采訪的多位在塞人士也均表示，在最終援助法案確定之后，并未出現銀行擠兌現象。

然而，并未出現擠兌，并不代表塞浦路斯人民足夠淡定。

“在塞浦路斯，人們對最終援助方案的態度是認命多于憤怒。”仇喆稱，“就算去銀行擠兌有什么用呢？每天也只能從銀行取出300歐元的現金。”

事實上，在最終援助方案確定之前，塞浦路斯已經開始施行歐元區成立以來的首次資本管制，對信用卡交易、每日提款額度、海外匯款和兌現支票都出臺了限制措施，以防止銀行擠兌和資金外流。根據塞浦路斯央行的規定，當地居民每日的取款上限不得超過300歐元；出境人士不得攜帶超過1000歐元的現鈔；超過5000歐元的轉賬匯款需要獲得該國央行批準，這一數額在4月5日被提升至2.5萬歐元。

另外一點原因是，最終援助方案對小儲戶并未造成太大損失，“開刀”的對象是存款在10萬歐元以上的大儲戶。

根據歐盟歐盟委員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及歐洲中央銀行“三駕馬車”與塞浦路斯商議的最終援助法案，在塞浦路斯銀行內超過10萬歐元賬戶的存款中，37.5%將被轉為銀行股權，另外22.5%將被凍結90天，視情況將被部分轉為銀行股權。其余40%的存款待銀行重新注資完成后即可動用。

與此同時，塞浦路斯第二大銀行大眾銀行已進入重組程序。大眾銀行將被拆分為“好銀行”和“壞銀行”，該銀行10萬歐元以下的存款將被轉移至塞浦路斯銀行中，10萬歐元以上的存款將被凍結并部分用于償債。

至此，塞浦路斯政府被迫兌現了“三駕馬車”對救助塞浦路斯所提出的苛刻條件，換來了“三駕馬車”的100億歐元紓困資金。

多數人的利益

然而，當關閉了近兩周的銀行重新營業時，塞浦路斯政府仍然派出許多安保加強銀行秩序，防止恐慌性擠兌和其他安全隱患。3月28日銀行開業前，全球最大的安保公司士瑞克保全（G4S Secure Solutions）便派出近200名安保趕赴塞國國內各銀行網點維護秩序。

塞浦路斯并非杞人憂天。早在3月16日，塞浦路斯曾經發生過較為嚴重的游行示威事件，這也使得塞國政府需要以更謹慎的態度面對可能爆發的風險。

3月16日，塞浦路斯總統尼科斯·阿納斯塔夏季斯（Nicos Anastasiades）與“三駕馬車”達成了第一版援救方案，核心精神為：三駕馬車將會為塞浦路斯提供100億歐元的貸款。而作為提供紓困資金的前提是，塞浦路斯政府需要從塞國銀行儲戶方面收割約60億歐元資金。

為了達到這一要求，擺在總統面前的是兩個方案：一是只對10萬歐元以上儲戶開刀；二是針對所有儲戶進行征稅。阿納斯塔夏季斯最初的選擇是方案二。3月16日，塞浦路斯政府向公眾宣布將對所有儲戶進行征稅。其中10萬歐元以下的儲戶存款稅率為6.75%，10萬歐元以上儲戶的稅率為9.9%。銀行亦從此時停止營業。

征收存款稅的方案對塞國民眾殺傷力巨大。自歐債危機爆發以來，所有銀行救助方案中從未讓中小儲戶的利益受到損害。保護中小儲戶的利益，被看作是底線和原則。而塞國的這一存款稅方案，動了所有儲戶的奶酪，一時間民眾嘩然，游行示威隨即而來。在塞國總統府外，數百名塞浦路斯民眾舉行示威，逼得剛從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總部談判歸來的阿納斯塔夏季斯只能從后門進入總統府。更有情緒激動的儲戶開著推土機前往銀行。

對全體儲戶征收存款稅的援助方案遭到了廣泛抵制，僅僅3天后，塞浦路斯議會就投票否決了這項援助方案。經過進一步談判和協商后，最終將援助方案定為向10萬歐元以上儲戶收割資金。

最終方案設定之后，利益受損群體范圍迅速減少。據仇喆介紹，在塞浦路斯存款高于10萬歐元的賬戶，大多為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公司賬戶，塞浦路斯當地居民很少有如此大額的存款。來自塞浦路斯央行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1月份，塞浦路斯銀行業總存款680億歐元。其中國內居民占430億歐元，其余來自國外，而俄羅斯儲戶占據其中一大部分。

仇喆所在的Grant Thornton會計事務所從事的工作，主要是引導客戶利用塞浦路斯的稅收優勢，在歐盟區其他國家和地區搭建投資的商務架構。他們的客戶主要就是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投資人。“最近我們也在忙著跟客戶聯系，向他們及時反饋政策的變化。大多數客戶都能保持比較冷靜的態度，但是同時不可避免的會在資金的處理上更加謹慎。有一些客戶已經選擇在其他歐盟國家開設賬戶，把資金轉移出去。”仇喆說。

除此之外，受到波及的還有一些“意外中槍者”。例如，許多企業在塞浦路斯成立離岸公司進行稅務籌劃，雖然大多數時候資金并未儲蓄在塞國銀行，但是恰逢發放福利的當口，剛把錢轉到塞浦路斯銀行就遭遇了凍結；塞浦路斯的投資移民門檻較低，近些年來也有不少中國客戶選擇在塞浦路斯進行房地產投資進而實現移民，由于塞浦路斯銀行集中度非常高，轉賬給開發商的買房款一般都存在塞浦路斯銀行和大眾銀行，在這次減記風波中也不幸被波及。

進退維谷

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副所長丁一凡看來，救助塞浦路斯從理論上看并不難。

“塞浦路斯危機很復雜。一方面，塞浦路斯是如此小的一個國家，甚至一個大型歐洲企業就能給他提供足夠的援助。但另一方面，救助塞浦路斯過程中所傳遞的對銀行業的負面沖擊，很可能會影響到整個歐元區的經濟環境。”丁一凡稱。

塞浦路斯在歐元區的影響力微弱，2012年塞國GDP為170億歐元，占整個歐元區經濟總量僅約0.2%。由于臨近希臘，塞浦路斯國內銀行業一度廣泛向希臘企業和消費者發放貸款，并持有大量希臘政府債券。截至2012年二季度，塞浦路斯銀行累積買入24億歐元希臘債券，大眾銀行則持有34億歐元希臘債券。希臘主權債務危機爆發之后，塞國銀行業至少因希臘主權債務減記損失30億歐元。

從2012年6月開始，塞浦路斯政府便開始向歐盟提出了175億歐元的援助請求。對于在希臘、西班牙、葡萄牙等國救助上大手筆的歐盟來說，175億歐元的負擔并不重。但最終出爐的塞浦路斯救援政策卻頗為苛刻。

“塞浦路斯救助方案的特殊性，一是受到地緣政治德國和俄羅斯博弈的影響，二是其本身‘離岸金融中心發展模式的困局所致。”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投資研究室主任張明認為。而這兩點因素正是相輔相成的。

塞浦路斯的發展道路，是仿效開曼群島、百慕大群島、英屬維京群島等模式，致力于成為歐元區的避稅天堂和離岸金融中心。憑借著高利率和低稅收，塞浦路斯吸引了大量境外游資甚至黑錢涌入，導致塞國金融業規模日漸強大。

根據歐洲央行統計，塞浦路斯的銀行資產從2007年到2012年擴大了一倍，整個銀行業資產達到了約1200億歐元的水平，是GDP總產值的7倍。銀行服務業也成為塞浦路斯的支柱產業，對GDP的貢獻超過40%。

其中俄羅斯資金與塞浦路斯銀行業的捆綁緊密。據俄羅斯官方俄塔社報道，在塞浦路斯680億歐元存款中，超過200億是俄羅斯人的存款。

仇喆稱：“俄羅斯和塞浦路斯簽訂的反雙重征稅條約是非常有優勢的，而且塞浦路斯是在稅收白名單上，再加上俄羅斯本身對資本保護的不穩定性，導致很多俄羅斯資金進入塞浦路斯。”

但作為歐元區最健康的經濟體和最主要的救援者，德國方面為這部分來路不明的“境外資產”埋單的動力并不充足。面對2013年9月要舉行的大選，德國總理默克爾需要更多地考慮選民們的想法。“國內政治和國際上各國間微妙的關系，使得塞浦路斯的救援方案一波三折。”丁一凡表示。

出路

“三駕馬車”最終達成的救援方案，使得懸在塞浦路斯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被收了起來。但同時也將這個以離岸金融為發展之本的島國推到進退維谷的境地。

“塞浦路斯的解決方案開啟了一個很不好的先例。以往無論哪個歐元區國家發生金融危機，采取的方法都是讓銀行倒閉，救助儲戶。但這次是直接拿儲戶開刀，是對儲戶權力的剝奪。”張明認為。這種對銀行的不信任將會讓人們產生不好的預期，使得塞浦路斯離岸中心的優勢喪失殆盡。甚至形成蝴蝶效應，導致整個歐元區金融危機的持續。

“對塞浦路斯的援助方案反映了歐元區的態度。這種恐慌情緒會傳遞給其他外圍國家的中小銀行，比如西班牙、葡萄牙等，增加擠兌風險。進而影響到外圍國家的大銀行以及核心國家如德國、荷蘭的中小銀行等，這是一個不斷放大的過程。”張明稱，“這將產生兩方面不利的后果：一是外圍的中小銀行可能因此經營困難倒閉；二是整體拉高歐元區的貸款利率水平，對整個歐元區都是很大的信譽損失。”

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是，暫時獲得喘息的塞浦路斯將如何獲得新生？

“塞浦路斯最近發現的天然氣資源儲量驚人，可能會成為歐洲的能源港。這可能是國家重生的機會，大家都在等待。”仇喆稱。對于大多數塞國當地民眾而言，他們期待的是經濟發展能夠重返正軌。

“從經濟上看，目前的援助方案對塞浦路斯來說是飲鴆止渴。把銀行的債務重組轉移到政府手中之后，很快主權債務也有可能出現危機，塞浦路斯必須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丁一凡表示。

“塞浦路斯遇到的問題和之前冰島的很像。主導的模式已經發展不了了，就需要重回傳統。對冰島來說，是恢復以往的傳統行業比如捕魚和旅游。對塞浦路斯來說，金融業的發展會放緩，而航運業等傳統行業可能成為下一個階段的發展重點。”張明認為。

但是，如果塞浦路斯需要快速重返經濟發展正軌，可能需要充分利用宏觀工具如利率、匯率、財政政策等來刺激經濟。但是繼續留在歐元區，卻無法實現對這些工具的充分利用。因此，塞國國內亦出現了脫離歐元區的聲音。如何維系塞浦路斯的經濟環境和歐元區成員地位，也將對歐元區形成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