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

西風

說到底，荒涼不僅僅是屬于自然的，荒涼有時還可能屬于華燈初上的城市，荒涼還可能屬于我們起伏不定的心情。我們可以這樣說荒涼的城市荒涼的夜晚，我們還可以這樣說荒涼的心情荒涼的守望。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腳下的荒原就已經誕生了。

在那些繁花落盡的地方，我們看不到一株小草的搖曳，我們看不到一朵小花的微笑。映進我們守望視野的，是云霧般的蒼茫和沙漠般的荒蕪。 這時候，我們胸臆內那顆心就懸了起來，仿佛我們鮮活的肉身已經來到了一片無邊的曠野。我們久久凝視的那個遠方，只有云卷云飛，只有碧空如洗的瓦藍。這時候，就有一股蒼涼的潮水從我們滾燙的心野上悠然流過。在我們無從抵達的地方，甚至在我們站立的地方，荒涼已經在我們的足下盤根錯節。

就像我經歷的那些北方冬天的曠野，一望無際的原野已經被一場場夢幻般的大雪掩埋。土地和莊稼的顏色，已經屬于記憶中的舊時光，那些生機和繁榮，只能成為我腦海里精彩的片斷。在這樣銀妝素裹的世界里，在這望不到盡頭冷峻的銀白里，一個鄉村少年佇立的身影，是那樣的脆弱和孤單。世界仿佛安靜下來，世界仿佛回到了虛無的原始狀態。

在這樣的風景和境界中，自然界里的荒涼，派生出一個鄉村少年內心的苦悶和荒涼。一顆被熱血簇擁的稚嫩的心，因著這些荒涼的存在或依托，就變得更加虛弱和無助起來了。仿佛無數朵雪花堆砌的那個瑩白世界，不是富麗堂皇的精神宮殿，而是肅殺和對激情與憧憬的瘋狂掠奪。但令人驚奇的是，正是在這無邊無際的雪野上，我產生了一種尋找路標強烈的沖動和焦灼的渴望。就像我幻像中的那條路，像繩索一樣在狂風中不安的搖曳著，我因此看到了我的前世和今生，看到了我的來路和歸途。

就像我多年前行走和跋涉過的洪荒大野，沒有一片耀眼的綠葉照亮我癡癡守望的目光，沒有一朵嬌艷的小花點燃我內心洶涌的激情。有的只是無邊的凝固的沙浪，它們從我的腳下一直延伸到遙遙的天邊。我見不到一個同類，見不到一個奔跑或駐留的動物，這個世界仿佛成了一潭死水，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仿佛我已經被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所遺棄。就像我必須獨自面對的許多夜晚，就像我被許多荒涼的時光所包圍所分割，就像我獨自的悲傷、感喟或哭泣，我仿佛走到了天涯的盡頭，我仿佛看到時光的頂峰上那片冷峻的肅穆和銀白。這時候，我只能聽到風沙的飛鳴和自己怦然的心跳；這 時候，我是唯一的偌大舞臺上的獨舞者。

我因此感悟了生命和所謂的命運。不論我置身在多么喧華和熱鬧的中心，我的內心注定是孤獨和荒涼的。就像在許多流逝的時光里，我因癡癡的守望而白了一頭曾經如墨的頭發；就像散落在時光縫隙里聲聲或長或短的嘆息，我注定在荒涼的夜晚或白晝，默默的承受、成長或歌唱。就像我們每一個人必須面對的宿命，荒涼在某種意義上，更貼近心靈的真實與豁達。這可能就是我被放逐在大漠腹地的一種徹悟，從而讓自己的心在荒涼的潮水的沖刷或撞擊中，產生一種貼近天籟或神性的回聲。在這樣低徊的聲響中，我知道荒涼是我們漫長一生成長的元素或終極的大美。

荒涼是從天而降的一片無聲的星光，心靈是午夜深唯一亮著的燈盞。我愿意痛飲這一片柔弱的星光，在時光的明處或暗處，尋找不肯頹廢或倒下的人生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