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奇智

沈淦

魏晉時的許允、夏侯玄與鐘會都是才華橫溢的名士。鐘會看人比較準，有兩個小孩子在他那兒玩耍了片刻，人們問他：“這兩個孩子將來怎么樣？”鐘會指出他們的特點后又說：“二十年后，他們都能做到吏部尚書。”后來，一切果如鐘會所料。夏侯玄是曹魏皇室的親戚，他與許允都對曹魏政權比較有感情。可惜若干年后，曹魏的實權控制在司馬懿與司馬師、司馬昭父子手中。嘉平六年（公元254年），夏侯玄與許允都被司馬師殺害。夏侯玄臨刑之際“顏色不變，舉動自若”（《三國志·諸夏侯曹傳》；許允則一說當時被殺，一說這年秋天死于流放途中。鐘會呢，他投靠了司馬氏集團，后來奉司馬昭之命率軍滅掉蜀國后，圖謀叛亂失敗，死于亂軍之中。

許允字士宗，魏明帝曹睿在位時，他官居吏部郎，娶了衛尉卿阮共的女兒為妻。新婚那天行過交拜禮后，許允發現這位新娘子長得很丑，不由大失所望，再也不肯進新娘子的房間。一家的人都非常擔憂，卻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天有客來訪，新娘子——我們姑且稱她“阮氏”吧，讓一個婢女出去看看客人是誰。婢女回來說：“姓桓。”阮氏就說：“這是許郎的朋友桓范啊，他一定能勸許郎進來的。”果然，桓范對許允說：“阮家將這個女兒嫁給你，一定有他的道理，你怎能不進新娘的房間呢？”桓范號稱“智囊”，也是一位名士。許允果然聽他的，客人一走，他就進了新房。可是看了新娘一眼，轉身又欲離去。阮氏料定他這一次出去后就再也不會進來了，就拉住了他的衣襟。許允沒好氣地質問阮氏：“婦有四德，你具備多少？”所謂“四德”，是封建禮教認定婦女應當具有的四種德行，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阮氏答道：“新娘所缺乏的，唯有容貌而已；然而士有百行，您又具備多少呢？”所謂“士有百行”，是指讀書人應該具備的一百種美好品質，許允自負地答道：“我全都具備。”阮氏譏諷地反問：“百行之中，以德為先。如今您重色不重德，第一條就不合格，怎能算全都具備？”許允大吃一驚，繼而又非常羞愧，沒想到這位阮家新娘有這么深厚的底蘊，而且才思敏捷，不由對她肅然起敬——不消說，夫婦關系很快就和諧了。其實，按照周禮的解釋，“容”即“婉娩”，而婉娩是指儀容柔順，就是既注意儀表修飾而又溫柔和順的意思，并非特指那基本上不可改變的容貌。只不過，當時阮氏要使新郎折服，不可能喋喋不休地解釋那么多罷了。

新婚不久，有人在曹睿面前告了許允一狀，說他身為吏部官員，任官選派郡守時，經常任用同鄉。曹睿大怒，立即派武士前來逮捕許允。倉促之間，阮氏光著腳板出來囑咐丈夫道：“有主見的君主可以用道理來說服他，卻很難用感情來打動他。你只要據理力爭，一定不會出問題的。”果然，面對曹睿的嚴厲質問，許允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曾經要臣‘推薦你所了解的人。臣的這幾個同鄉，正是臣所了解的呀。陛下可以考查一下，他們的職位和能力究竟是否相稱，如果不相稱，臣情愿接受處罰。”曹睿一聽有理，便將許允的那幾個同鄉一排查，果然都很稱職，于是不但不治許允的罪，看他穿的衣服比較破舊，還感嘆地說：“真是位廉潔的官員啊！”當即傳下圣旨，賜給他一套新衣。當許允被武士們押走時，全家人號啕痛哭，以為大禍將臨，唯獨新娘阮氏神色自若地說：“不必擔憂，許郎很快就回來了。”一邊說，一邊還熬著小米粥，等丈夫回來吃。果然沒過多久，許允就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興沖沖地回到了家中。

很快，官運亨通的許允被曹睿任命為鎮北將軍，他高興地對妻子說：“從今往后，我可以不必再擔心有禍事發生了！”誰知阮氏卻冷冷地說：“我看禍事正是由此而產生的，怎能說不會有禍事呢？”不久，曹睿駕崩，其養子曹芳即位。那個智囊桓范由于站在大將軍曹爽的一邊，與太傅司馬懿爭權，失敗后和曹爽一起被司馬懿殘酷地滅了三族。或許，冷峻的妻子那當頭棒喝對老公起了點作用？在這一非常時期，許允戰戰兢兢地活著，總算沒有被什么案件牽連進去。嘉平三年（公元251年），73歲的司馬懿病死了，許允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老朋友夏侯玄說：“這下子我們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了！”夏侯玄卻長嘆一聲道：“士宗，你怎么還沒看清事情的實質呀？此人尚且能夠以通家年少看待咱們；而子元與子上只怕容不下咱們呢！”“此人”就是司馬懿，他與夏侯玄的父親夏侯尚、許允的父親許據曾經同為一殿之臣，畢竟還有點“通家之誼”，對夏侯玄、許允這些后生晚輩，畢竟還能留點情面；“子元”與“子上”是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的字，這哥兒倆接替父親掌了權后，可不會對咱倆客氣了！果不其然，三年之后，夏侯玄與許允都死于司馬師之手。當許允的學生將噩耗告訴阮氏時，阮氏正在機上織布，她神態從容地說：“我早就知道會有這個結果的。”學生們想將許允的兩個兒子藏起來，阮氏阻止道：“不干他們的事，目前還波及不到他們。”待將許允安葬后，阮氏就帶著兩個孩子，遷到墓地那兒居住。

許允的兩個兒子，哥哥叫許奇，弟弟叫許猛，也都聰明好學，當時也有二十歲左右了。大將軍司馬師派鐘會去探望他們，并且吩咐說：“如果他們的才藝德能與父親差不多，就將他們一起抓過來！”許允的不知哪位生前好友將這一信息悄悄地透露給了許奇兄弟，哥兒倆嚇壞了，連忙告訴了母親。阮氏卻安慰他們說：“你倆雖然很不錯，可是無論才學、技能等方面，比起父親來還是差得很遠，只要敞開胸懷與鐘會交談，就不會出問題。還有必須注意的，就是不能因父親去世而露出極其悲哀的神色；鐘會不說話了，你們也得趕快閉嘴；朝中的情況也要稍微問幾句，但又不能多問。”許奇與許猛把母親的教誨牢記于心，鐘會回去后就如實向司馬師稟報。生性多疑的司馬師這才放過了許奇兄弟。

鐘會和司馬師當然不會看到，二三十年后，許奇和許猛都在西晉王朝任職，許猛史稱“有才干”，許奇更是“當時最優”（《三國志·諸夏侯曹傳·裴注》）。明人馮夢龍在將阮氏的故事編入《智囊》時感慨地說：“大將軍最為猜忌，二子卒免于禍者，母之謀也。”確實，老謀深算的司馬師與號稱“慧眼識人”的鐘會在斗智斗勇的過程中，都輸給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丑女阮氏那出奇高超的智慧，怎不令人由衷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