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專制中國開了一扇窗

張杰

提起租界，國人不禁回想起清末和民國難堪的對外交往史。在許多人的腦海中，租界二字幾乎就是屈辱的代名詞，那里是列強侵略中華的跳板，是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國中之國，是嚴重侵犯中國主權的殖民統(tǒng)治區(qū)。

然而，這只是歷史的一個側面，在民族獨立運動的歷史大潮中，租界的侵略性被無限放大。就如同馬克思對殖民主義破壞性和建設性的“雙重使命”解讀一樣，租界也給專制中國強行注入了文明、積極的基因。

外國人的居留地

鴉片戰(zhàn)爭后，清政府被迫開埠，允許外國人來華經商。根據(jù)《南京條約》，外國人可以在中國的五個通商口岸租房居住。后來中英雙方又簽訂《虎門條約》，對《南京條約》做出補充，規(guī)定外國人在通商口岸租賃房屋或營建住房，必須與中國官方協(xié)商并得到認可。租界即肇始于此。

1843年11月17日，經過英國領事與當?shù)卣畢f(xié)商，上海正式開埠。商人、冒險家、傳教士、醫(yī)生、領事館人員紛至沓來。最初，洋人在上海縣城里租房居住，華洋混居。一時間，西裝革履與長袍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話與歐美語言混雜一處。在當時的上海百姓眼中，洋人還是稀奇物種，他們吃飯、穿衣、喝茶、刷牙甚至走路等一舉一動都有路人圍觀。

上海道臺宮慕久擔憂中外雜處，滋生事端，在之后的兩年，與英國領事巴富爾進行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談判，最終于1845年11月29日簽署《上海土地章程》，將縣城外北郊一塊雜草叢生的灘地租給了英國，面積約830畝，每畝年租金1500文。這就是中國第一個租界。

租界產生之初，僅僅是單純的“居留地”，并無脅迫、侵略痕跡，而是雙方自愿協(xié)商的結果。臺灣學者陳三井講得很清晰：“（中國政府）鑒于‘中外民情捍格，風俗習慣等種種不同，并不愿華洋雜居，為期彼此相安無事以及管理方便起見，甚至贊成外人劃界而住。……上海開埠后，則由地方官與領事劃定地段，專供外人居住之用。”

實際上，在舊中國27個租界中，由中國當局自愿劃割者多矣，這在當時也合乎情理，并無喪權辱國之嫌。直到后來，洋人逐步奪得租界的行政管理權、司法權、征稅權，并組建了獨立的租界武裝（租界巡捕房），租界的殖民地性質才顯現(xiàn)出來。

華洋雜居，趨之若鶩

租界原本只是專供外國人居住的“居留地”，嚴禁華洋雜居。起初甚至規(guī)定，華人只被允許白天進入租界做買賣，晚上必須回城，就連洋人雇的華傭也不得與主人同住，直到1853年初，上海的租界內也只有數(shù)百居民，“人氣”蕭條。

情況在1853年9月被突然改變，上海小刀會起義迫使至少2萬名上海人逃離縣城，涌進租界，華洋分居的界限遂被打破，華人長期占上海租界人口95%以上的局面也隨之形成。

洶涌的難民潮，給租界帶來的不是“人道援救”危機，而是巨大的商機。難民中的富裕人士，給租界帶來了巨額的資金，在租界內消費和投資；難民中的貧窮者，帶來了廉價的勞動力。而無論貧富，難民們進入租界后，住房是其必須首先面對的剛性需求。精明的外商立即抓住了這一機會，牟取暴利。一開始，英國領事還試圖堅守“華洋分居”原則，要求上海道阻止華人涌入，但此舉卻遭到英國商人們一致反對，他們絕不希望租界當局將龐大的市場阻擋在門外。華洋分居的政策一經松綁，當初的蕭條景象立時不復存在，經濟迅速騰飛起來。

租界給當時的國人提供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缺口一旦打開，中國人便開始向租界蜂擁而入。天津英租界此前也是荒蕪之地，僅僅住有十幾口人，租界建立后，大量中國人搬來居住，據(jù)《天津通志：租界志》記載，到1938年，天津英租界已有人口76815人，其中華人超過94%。而據(jù)學者稱，在山東威海衛(wèi)，甚至有租界外的村民，夜里偷偷把界樁往外挪，目的是把自己村子“偷”進租界。

現(xiàn)代城，塵世天堂

租界多建于荒郊野地，“一片泥濘，三數(shù)茅屋”，但外國人十分重視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自有租界始，各國就在這一塊塊土地上運用本國先進的技術建設租界地的基礎設施：道路、碼頭、公園、自來水、煤氣、電力、排水系統(tǒng)……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改頭換面。

除了硬件設施，洋人始終強調制度建設。上海租界建設過程中，先后成立了納稅人會議、工部局、納稅外人會議等管理機構，管理和決策租界內包括市政建設在內的各項事務。透過這些管理機構，租界當局將西方城市的市政管理制度引入中國土地，涵蓋了工程、建筑、交通規(guī)則、食品檢驗、糞便管理、垃圾傾倒和處理等方方面面。

陋習眾多的中國居民開始并不適應甚至抵觸這些條條框框，但租界當局的嚴格執(zhí)法并未讓“法不責眾”的情況出現(xiàn)。當時租界的巡捕嚴查的便是租界內華人的隨地大小便問題，此外，租界環(huán)境條例中還“嚴禁路上傾積垃圾”，“禁九點鐘后挑糞擔”，一旦抓到，洋法官則是嚴懲不貸。

在這些條例的管理下，“上海各租界內，街道整齊，廊檐潔凈，一切穢物褻衣無許暴露，塵土拉雜無許堆積......所以過其旁者，不必為掩鼻之趨，已自德舉足之便，甚至街面偶有缺陷泥濘之處，即登時督石工為之修理”，當時在上海租界生活已久之國人不免自嘆，“上海有塵世天堂之目，實則繁華街市只以租界為限，夫同一上海，清濁不侔如此，亦我輩國民之羞。”

1897年，在天津的英租界誕生了天津第一家自來水公司，它由數(shù)家英國洋行共同創(chuàng)建。自來水的供應不僅促進了城市生活方式和衛(wèi)生狀況的根本轉變，也改變了城市空間。1903年8月5日的《大公報》報道，當年天津老城區(qū)傳染病發(fā)病率大為下降，“良因居民多半飲用自來水之故”；自來水的出現(xiàn)使人們不必靠近河流居住，租界自身的擴展擺脫了河流的束縛，新城區(qū)的選址與規(guī)劃也不再沿河流在兩岸發(fā)展。

在中國各地的各國租界，先進的給排水系統(tǒng)、垃圾處理系統(tǒng)、公共交通系統(tǒng)都在造福當?shù)匕傩盏耐瑫r，也刺激著租界以外地區(qū)的發(fā)展，外國人的市政改造為中國當?shù)鼐用駠@服，引起了仿效和學習，這直接推動了中國市政建設的近代化進程。

專制地與殖民地的兩重天

存在于中國國土上的這些彈丸之地猶如另一個世界，遠離戰(zhàn)爭，少有匪患，經濟繁榮，環(huán)境整潔，司法清明、新聞自由……這些因素不斷吸引各種層次的中國人涌入租界。1923年6月，甚至連當時的中華民國總統(tǒng)黎元洪，竟也宣布將民國政府遷往天津辦公，使天津英租界一度成為民國大總統(tǒng)的駐地以及沒有內閣的政府所在地。

所謂“國中有國”“權上有權”，踐行著完全不同制度的租界的確妨害著中國主權之存在和行使。然而，吊詭的是，我們今天不得不慶幸，正是這些“國中有國”在專制的土地上樹立了西式民主和法制的特區(qū)，保護著那些“先進人士”的人身自由、結社自由和言論自由。

活躍在大城市里的革命黨人，在遇到危險時第一個想到的往往就是往“帝國主義”的租界里跑，假如在租界里不幸被巡捕捕獲，總還是有“正當?shù)姆沙绦颉保踔吝€可以請律師為自己辯護幾個回合，總不至于落到中國政府手中，被“就地正法”。著名的“蘇報案”就是章太炎、鄒容等幾個手無寸鐵的革命書生，運用言論自由權，在上海會審公廨中與皇皇天朝政府打的一場漂亮的官司。

盡管租界和中國政府管轄的地帶往往僅有一河、一橋或一路之隔，但它使得中國大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出現(xiàn)一道縫隙。這道縫隙在清朝政府、北洋政府、南京政府的統(tǒng)治系統(tǒng)中，形成持不同政見者或反政府力量可以利用的灰色政治空間。在危難時刻，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不少著名人物，例如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蔡元培、吳稚暉、陳獨秀、廖承志等人都曾利用這個灰色政治空間保住了性命或成功逃脫。民國時期，魯迅為保安全，也曾躲于租界內寫作，《且介亭雜文》之中的“且介”便是取“租界”二字的半邊而成。每一次政局動蕩，戰(zhàn)亂肆虐，租界這一片片中國領土上的“法外之地”，都起到了絕佳的庇護所的作用。

工部局曾有專門的指示，“若無十分充足理由，不得侵犯有聲望人士居住的華人私宅”，清廷、民國政府的軍警更不能直接進去搜捕罪犯、取締革命團體、查封鼓吹起義的報紙。租界，實則是中國革命的另類根據(j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