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

“你們怎么又來了?”坐在老板椅背后的黃杰不耐煩地說,“我這里忙得很,發(fā)票的事情不是已經(jīng)解釋過很多次了嘛,該罰該補的也弄完了嘛?!?/p>
這段時間。公司被查出的幾張假發(fā)票鬧得不得安寧。黃杰把粗心的財務罵了一頓,要追究提供假發(fā)票的業(yè)務經(jīng)理責任,才知道這個人已經(jīng)離職了。他也沒多想,只當是一時疏忽,補繳了稅款以為這事就算完結了。
沒想到這次,從稅務局稽查隊的人后面轉出另一個穿不同制服的人,說:“我是公安局經(jīng)偵支隊的,你們公司涉嫌偷稅漏稅,請你和我們回去接受調查。這是調查令?!?/p>
走出公司之前,黃杰路過公司二把手陳志華的辦公室,趕緊抓住他:“老陳,公安局找我了解點情況,很快就回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公司歸你管;我們計劃的上市你抓緊,不要拖……”陳志華似乎嚇了一跳,但也沒有時間詳細問。
黃杰本想,偷稅漏稅,這事可大可小,不過這次金額又不大,很可能還是再罰點錢的事。公司里有老陳坐鎮(zhèn),應該壓得住場面。但黃杰沒有想到,自己沒能很快回來,回來后,連公司都變成了別人的。
一個人的公司
黃杰的公司叫福建元鼎,主業(yè)是做水產(chǎn)精深加工品。黃家世代都是漁民,出海打漁,靠海吃飯。黃杰至今記得打漁的艱辛,每次出海要一個月的時間,在海上漂著,烈日暴曬,有時候連淡水都不夠喝,等回到岸上,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儼然一個野人。
貧苦激發(fā)斗志,黃杰發(fā)誓要出人頭地。他從收購其他漁民賣剩的小魚小蝦開始,轉做貿(mào)易生意。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將產(chǎn)品賣到了東南亞,一下子打開了銷路,公司越做越大。
公司銷售上億了,公司打開歐美市場了……有一條始終未變:老板黃杰牢牢把持著公司的管理權,哪怕他的父母兄弟都在公司中做事,說話都不管用。在黃杰內(nèi)心里,始終認為這是他一個人的公司,家人也不能替他主事。
或許這也不能怪他。當初計劃棄海上岸,遭到家人們一致反對,認為他沒有受過好的教育,又沒有經(jīng)商經(jīng)驗。萬一把家底賠掉怎么辦?如果不是黃杰“一意孤行”,一家人只怕現(xiàn)在還在賣苦力呢。
2004年,整個水產(chǎn)行業(yè)陷入低潮,水產(chǎn)品價格一落千丈,元鼎公司的資金鏈陡然繃緊,怕事的父親勸他減少水產(chǎn)收購量。黃杰再次反其道而行,將元鼎公司的全部廠房到銀行抵押,貸款上千萬元修建了新的冷庫,并加大了收購量。那段時間黃杰晚上都不敢回家,否則就會挨父親的破口大罵。沒多久,產(chǎn)業(yè)低潮過去,水產(chǎn)品價格回升,元鼎公司憑著強大的供貨能力,半年時間里收入過億元。
黃杰的自信就這樣一步步建立起來并得到固化。最近的一次“力排眾議”,是他要引進人才。家人們條件反射般反對“外人”當政。黃杰大怒,每到年終,幾百萬元分紅又不會少你的,哪怕是在我公司里打雜的遠房親戚,也會封一個大大的紅包——還堵不了你們的嘴?
風風火火的黃杰當然不會被拖惺腳步,何況他真的找到了自認為合適的人選。
第一次見到陳志華,是在一次飯局中。陳志華被一撥人簇擁著走進酒店包廂,當仁不讓地坐在主座上。據(jù)說這位陳主任“剛在省政府辦公廳退休,神通很大?!?/p>
飯桌上,陳志華侃侃而談,分析國家大事,又對政府領導的內(nèi)部故事如數(shù)家珍。黃杰聽得動心。像他這種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老板,自己沒知識,就特別尊重有文化的人,自己沒勢力,又很是敬官位。
有意結交之下,黃杰邀請到陳志華來公司“指導工作”?!靶↑S,你的辦公室方位不對啊?!标愔救A閑閑地來了一句,黃杰陡然緊張起來。最近公司收購的魚蝦奠名地發(fā)臭變質,無論怎么改善儲存條件也無濟于事。
陳志華指點黃杰說,“你看,你的窗戶朝西,可是我們做的是水產(chǎn)生意,錢從海生,可窗口朝西的話,海風吹不進來啊……”接著陳志華推薦了一個“不少領導都請他看風水”的“大師”給黃杰的辦公室擺上了一座靠山石,一支轉運羽毛,以及一艘揚帆帆船。說也奇怪,公司的魚蝦儲存問題竟消失了。
沒過多久,黃杰為擴產(chǎn)要拿地建廠,被卡在環(huán)評手續(xù)一關,遲遲拿不到相關部門的批文,也是陳志華打通的關系。黃杰當了多年老板,怎會不知道處理政府關系的重要性,只是苦于自身素質有限,家里人扶不上墻,沒能建立人脈。這下他決定了,一定要請陳主任出山。名頭上也不能委屈了能人,總經(jīng)理助理、公司副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陳主任下海
黃家人不明白,平常對公司管理一定不肯分權的黃杰怎么那么信任陳志華。
其實黃杰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他要實現(xiàn)企業(yè)發(fā)展的一個跨越——上市,陳志華也立下了軍令狀。只是陳總對老板經(jīng)常出差,但有些急事等不得稍有微詞。于是,有次黃杰便把公司印章交了出來,陳事后也“忘了”還。
陳志華要回報老板的信任。他把黃杰帶到了香港,介紹了自己開投資公司的干兒子任志坡。
這位專業(yè)人士建議黃杰,“現(xiàn)有的公司架構不行。你要引進投資公司到股東里,同時還要加入海外元素,這樣才能吸引股民?!?/p>
在陳志華的擔保下,任志坡正式成為黃杰的顧問,開始操作元鼎公司上市。黃杰按照他的建議,在香港注冊成立了A公司,自己是A公司唯一的股東。接著,A公司又全資成立了B公司。這樣的鏈條還在繼續(xù),B公司又全資成立了C公司。
至此,黃杰在香港成立了“爺孫三輩”的三家公司,但事實上,A和B公司都沒有實際業(yè)務,它們的作用就是控股C公司,C公司也不是用來發(fā)展新的業(yè)務。而是回到內(nèi)地控制元鼎公司。C公司成立后不久,黃杰按照國家法律規(guī)定,經(jīng)國家外管局核準設立了特殊目的公司,開始返程控股元鼎公司原股東股份,并成為其唯一股東,其實際腔制人經(jīng)國家相關部門登記為黃杰。
這些運作讓人眼花繚亂,實際上卻又很簡單。那些新注冊的公司全是空殼公司,唯一的經(jīng)營實體還是最早的元鼎公司,而唯一的控制人只有黃杰,他不僅是這些公司唯一的股東,而且還是法律層面唯一的法定代表人。
“黃總,我們公司的架構改革是不是有風險?”一名多年跟隨黃杰的手下很是擔心。C公司的章程里寫著,公司重大決策只需唯一董事同意即可,無需經(jīng)過監(jiān)事同意。整個體系的權力過于集中,風險也相對集中。但這話又不能說得太透,黃杰明顯很享受這種一個人大權在握的感覺,誰要逆著他的意思,很可能被罵還被噴一臉唾沫星子。
黃父曾經(jīng)對兒子說過,“杰仔,安排你的兄弟做幾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吧,這樣相互也有個照應”,卻被一口回絕,“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處理好?!?/p>
“管家”成“當家”
黃杰對陳志華的表現(xiàn)很滿意,自己也雄心勃勃等待公司下一步上市的運作,居然就被假發(fā)票的“誤會”給帶走了。這一走,竟然長達14個月。法院最終判決稅案起訴罪名不成立。
陳志華沒有來接老板。黃杰的弟弟說他已經(jīng)消失了很長時間了,黃杰著急地問:“那公司上市弄得怎么樣了?”老父在一旁幽幽地說:“公司已經(jīng)不姓黃了。”
怎么可能!黃杰的第一反應是,“公司又不是一臺電腦,怎么能被隨便搬走?”到工商局查詢公司注冊信息,元鼎公司的股東和法人代表都已不是他的名字。奇怪的是,變更登記的申請書落款居然是自己被帶走的前兩天!
趕緊給任志坡、陳志華打電話,果然傳來“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黃杰再一細想,申請書上自己的簽名絕對是假的,“你們怎么能做違法的變更?”工商局的工作人員表示變更的手續(xù)都是合法。
不對!元鼎公司的股東是香港的c公司。陳志華若想變更元鼎公司,必須得到C公司的授權。
他立刻又反應過來,C公司就是個“皮包公司”,不需要職員,陳志華推薦了一家秘書管理公司,讓自己放心地把C公司的印章交了出來。
黃杰才發(fā)現(xiàn)那些伏筆開始一一顯出了猙獰面目。他甚至開始懷疑,那個提供了假發(fā)票又閃電離職的業(yè)務經(jīng)理也是其中一環(huán)。倒推過去,自己被匿名舉報,又被羈押長達14個月,背后都有黑手在運作。
而據(jù)說是專業(yè)運作企業(yè)上市的任志坡,傳說中關系很深的陳志華本人,只怕在他熟悉的面具下都有另一副面孔。比如人人都說陳認識大領導,但到底是哪位領導?沒人知道。
而那天他前腳被帶走,陳志華后腳就任命自己為公司的董事長,曾經(jīng)的元鼎公司“管家”成了“當家”。很多“礙事”的下屬,也被陳志華一一逼走。同時因為陳志華熟悉的公司流程,接下來一系列的偽造企業(yè)法人代表《授權書》,套取黃杰的簽名,辦理公司法人變更、董事會變更等進行得相當順利——果然,工商局里,C公司的授權書、董事會決議等文件樣樣俱全。
黃杰簡直不敢相信,有一天自己要進入公司得偷偷摸摸,還得靠一個老部下幫忙——自從他出獄后,已無法自由進入曾經(jīng)屬于他的公司。公司現(xiàn)在無人主持大局,亂成一團。
千萬青花瓷
黃杰不肯認栽,決定告工商局。這個官司不難打,只是耗費時間——幾個月后,法院認定更改簽名是偽造,更改無效。
奪回公司的黃杰終于可以查看公司賬目,才發(fā)現(xiàn)公司已然成了個空殼子。
陳志華一當上董事長,就啟動了公司的清理庫存甩賣。“我們50元/公斤收購的水產(chǎn),陳志華決定20元/公斤就出貨了,就這樣,7500萬元的庫存10天就清空了,然后也再沒有補充庫存。”還有公司的廠房和設備,都被拿去抵押了1個億,這1個億沒在公司賬面躺多久也很快被轉走。
黃杰越想越氣,問在公司做事的親戚們:“你們都是吃干飯的嗎?為什么不阻止他!”但他隨即想起,公司童程都是自己定的。C公司是元鼎公司的唯一股東,公司章程里又規(guī)定只要唯一董事同意,就可以做出重大決策。陳志華拿著自己的印章當上了唯一董事,沒人能阻止他。有些為公司出頭的親戚,還被不明身份的人教訓了。
黃杰問財務,公司還剩下什么,然后在公司的儲藏間,哭笑不得地看到了三件瓷器。
不用當面對質,黃杰都能還原出陳志華掏空公司的最后一步。陳打著公司經(jīng)營不良的名義,聲稱對外欠債2.4億元,然后將公司作價4000萬元出售。
沒多久,一個“老板”看中了元鼎公司,可是手里沒有現(xiàn)金,希望用其他資產(chǎn)沖抵——據(jù)說是兩件元青花瓷和~件琺瑯瓷盤。懂行人都知道,元青花為稀世珍寶?!袄习濉边€拿出了一份拍賣行的鑒定“報告”,顯示這三件瓷器價值5000多萬元。但人家愿意“吃點虧”,三只瓷器只作價4000萬元。
沒人知道陳志華與“收購方”進行了怎樣的“討價還價”,反正最后,成交了。但元鼎的新老板從沒在公司露過面。
黃杰甚至還能查到,有人用公司電腦在淘寶網(wǎng)上花800元錢買了3件瓷器——正是兩件元青花瓷和一件琺瑯瓷盤!而這800元錢,還是從公司的賬上出的。
黃杰反復問自己:為什么陳志華要騙他?怎么就這么巧,挖來一個高管正好就是個騙子?是陳志華本來就是個伺機出手的危險人物?還是自己的剛愎自用導致公司出現(xiàn)太明顯的管理漏洞,誘發(fā)了人性的貪婪與惡意?
黃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青花瓷上,那深邃的瓶口,似乎埋葬著他曾擁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