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論 [組詩]

范劍鳴

父親去超市買米

@ 向米靠近的過程，如此直接

@ 父親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走著

@ 他空著手。他的手省去了布谷聲中的

@ 靈敏。省去了種子邊的雨水

@ 省去了節氣。汗滴。躲在農事里的

@ 一只螟蟲。省去了分蘗。灌漿

@ 月夜看水時遇上的一條白蛇

@ 省去了化肥。藥劑與水的配比。秋天對春

@ 天的折扣。省去了曬場邊的落日

@ 谷倉前的燈盞。算珠里的豐和歉

@ ——他空著手，走在街上。他的目光

@ 繞過了六十年的鄉村生活。繞過了

@ 梅江邊的田畝。繞過了勤儉的前半生

@ 一位農民，向米靠近的過程

@ 如此直接。像一場省去了戀愛的鄉村婚姻

@ 當他習慣地抽出米粒嚼噬、掂量

@ 我才明白：為什么進城后

@ 每天晚上，他還堅持收看天氣預報

墓草邊天地如此之小

@ 這一日，天地如此之小

@ 小到一個山頭。一方墳塋。一塊墓碑

@ 小到一個名字里的偏旁。偏旁里的筆畫

@ 小到筆畫間的空白。空白里的雨水

@ 小到雨水里一閃即逝的音容

@ 小到一個基因。和流過基因的漫漫長河

@ 這一日，天地如此之小

@ 千山萬水，濃縮成故鄉一張遺容、一叢

@ 墓草

@ 濃縮成鞋底上的

@ 一粒新泥……

春日，綿江公園想到朱熹

@ 再遠一點，是無邊光景。是彩虹橋

@ 是國道上春雷一樣駛過的車輛

@ 再近一點，是沁人心脾的春光

@ 是一座城市舊時的記憶

@ 再高一點，是老者頭頂上靜止的風箏

@ 是沿著樹枝返回的花朵和綠葉

@ 再低一點，是河水中的云團

@ 是躲進地磚之下的新泥、草根……

@ “春日，朱熹在綿江公園漫步”——

@ 我要用這個假命題，完成一次贊美

@ 就像泗水濱，孔子弦歌地

@ 慰藉了南宋四行虛幻的夢

@ 我要用千年后的萬紫千紅，邀請朱熹

@ 一起為春天集注：“風乎舞雩，詠而歸”

@ 一起細思量：今夕何夕，乾坤轉，歲序移

聽新疆小伙子吹口哨

@ 我在街角的書攤駐足

@ 瞥見偉大的漢語，在記錄朝鮮戰爭

@ 記錄麥克阿瑟的晚年時光

@ ——我可憐這個家伙

@ 他已被《桔梗謠》永遠鄙棄！

@ 一段民謠，從對面燒烤攤飄過來

@ 我轉過身。我確定

@ 我見到了新疆——不是小伙子

@ 頭上那頂哈密瓜小帽。也不是烤攤上

@ “正宗新疆羊肉串”的字樣

@ 而是英俊的小伙子

@ 那歡快婉轉的口哨聲，在滋潤

@ 炭爐上扇起的青煙：“雅克西，雅克西

@ ……”

@ 在這座南方小城，我不是羊肉串的

@ 消費者，我是民歌的崇拜者

@ 感謝這個新疆小伙子，他讓我洞悉

@ 為什么王洛賓選擇西部

@ 為什么王洛賓比麥克阿瑟偉大

注：雅克西，維吾爾語，好的意思。

少一人

@ 九月的茱萸、菊花，五月的菖蒲、青艾

@ 臘月的麻糍、黃酒……它們構成的歡樂

@ 注定了人間的憂傷——

@ 四月的桃花、細雨，五月的菜花、棺木

@ 七月的陰霾、紙錢……它們擊打的親情

@ 構建了另一種憂傷——

@ 在一頓豐盛的家宴背后

@ 隱含的悲戚

齊物論

@ 我常常依憑一只蒼蠅，

@ 記起女兒九歲的生日。那是個鄉間的清晨

@ 陽光擠入木窗，不為清點

@ 蝸居里那些擁擠的家什

@ 只為輕吻女兒的臉蛋

@ 8月8日。那還是一個沒有蛋糕的生日

@ 一只蒼蠅像一架吉祥的飛機

@ 降落，向熟睡的女兒

@ 輕聲喚：生日快樂

@ 我從書桌前轉身。在晨曦中

@ 我聽清上帝的宣諭——

@ “萬物間，皆有崇高的愛！”

這些靜止的歲月……

@ 在庫區 梅江停下了步子

@ 沙灘作為記憶送給我三年前的詩篇

@ 近岸的樟樹 在城市更換了枝葉

@ 鄉親手里 攥不住一畝稻田

@ 啊 十八只留守的水鳥邊 龐大的水庫

@ 和先祖們那些小小的墳塋 究竟哪一個

@ 是故鄉的心臟

@ 是故鄉已經靜下來的歲月

燕 子

@ 梁上燕子，前年是六只，去年是八只

@ 今年是十只——這是鄰家屋檐下

@ 安居的燕子。這不是我要發現的秘密

@ 我數過的燕子，在鄉下老家

@ 童年是十只，少年是八只，青年是六只

@ 它們的增減尚無規律，只不過

@ 對應著親人的離散，和一段鄉愁

@ “陽春三月，你們都是我陌上看過的人

@ 在無邊的菜花香里，母親正摘菜歸來

@ 姐姐正拔草歸來，而你正放學歸來……”

@ 年年遇到歸燕，都會聽到如此溫暖的絮語

樂 器

@ 在鄉村，誰還在吹奏它們：

@ 那幽暗的畜圈里，母牛肚皮上精致排列的

@ 乳頭；那高遠的天空上，明晦有期的

@ 七顆星子

@ 在鄉村，誰還在輕撫它們：

@ 那長河中一輪圓月做成的笛孔；那秋風糾

@ 纏的老屋上，一莖茅草或一張落葉支起的

@ 金色簧片

@ 在鄉村，誰還在廝守它們：

@ 溪流與短笛，稻茬與排簫，窗欞與豎琴，

@ 以及其他的、人類未及命名的

@ 古老樂器……

烏夜啼

@ 它告訴你：無論你走多遠

@ 無論你是否失足于紙醉金迷

@ 無論你是否找到深愛，愛得是否有力

@ 無論你寫過的詩篇是否構成一條歸鄉的路

@ 都要替你把夜色一一收藏

@ 這一切緣于：那無邊的黑暗中孤寂的聲音

@ 曾經撫摸過你的童年

@ 這一切緣于：烏鴉主持的夜色

@ 一直輕輕地披覆著你的鄉土

城里的父親說起一群田鼠

@ 那是秋天慣有的安排：

@ 落葉飄向沙灘，也飄向土地

@ 正如地里住著紅薯，也住著田鼠

@ 但我不知道，那群奔逃的田鼠

@ 是否原諒了父親。不知道那個秋日

@ 動物的家庭受到鋤頭的攻擊

@ 四散之后是否重聚……

@ 歲月中，包含著無法理解的力量

@ 城里居住多年之后

@ 父親轉化了的恨，終于承認：土地

@ 可以居住紅薯，也可以居住田鼠

@ 就像承認：親人們，終被秋風吹散……

第十棵松樹

@ 第一棵松樹，伏著露水和風

@ 第二棵，掉下一枚泛黃的松針

@ 第三棵，松子壓彎了南側的枝椏

@ 第四棵，黑絨絨的毛蟲瞥見山下的梅江

@ 第五棵，漂亮的松鼠警惕有人偷窺它的尾巴

@ 第六棵，一粒新鮮的鳥糞即將長成灰痣

@ 第七棵，黃色的松脂在小塑料袋里漸漸凝固

@ 第八棵，丑陋的割口看著放松油的人進山

@ 而來

@ 第九棵，朝陽在蜘蛛網撒上一些驚慌

@ ……

@ 父親，在第十棵松樹上

@ 打開了第一袋松脂

@ 時光的芳香，在山巒上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