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牟喜文

自從老商出車禍在醫院昏迷了七天七夜醒來，他就感覺出了異樣。

老商在公司是公認的老好人，五短身材，細眉，蜂眼，嘻嘻哈哈，樂天派。單位上至總經理，下至普通辦事員，一百幾十號人都喜歡他。老商、老商地叫著，透著股親熱勁。老商其實并不老，才四十出頭，可老商喜歡別人叫他老商，以老為尊嘛。就拿他出車禍這事來說，一百幾十號人，輪流到醫院看望他，值班的護士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他是多大級別的干部，對他好得不得了。

可老商一醒來，就感覺世界突然清晰明亮了很多，一些平時看不見、不想看的東西一股腦鉆進了他的大腦。比方說，護士給他打吊瓶，明明開的是三瓶消炎藥，可護士配藥的時候，在他的鹽水里只放了兩瓶，剩下的一瓶藏了起來，老商躺在床上，眼睛穿透幾道墻，看得真真切切。雖然藥錢都由肇事方和保險公司拿，可老商還是感覺吃虧。妻子說，算了，老商，這樣的事兒是這個行業潛規則，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反正也不是咱們掏腰包。老商把兩只眼睛都用手蒙了起來，可奇怪，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老商嚇壞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經搭錯了。他趕忙找來醫生，醫生列了一大堆單子，老商從一臺機器下來；又上另一臺機器，折騰了一大圈，花了大把的錢，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一天，護士故技重施，老商忍無可忍，當場揭發了護士的貓膩。護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囫圇話，臨了，找來了醫生。醫生說，老商啊，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別在醫院賴著了，可以出院了，給肇事方省點錢吧。老商說，我的頭還疼呢，醫生說，沒事的，在家養著一樣的。老商稀里糊涂被趕出了醫院。

老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可奇怪的事情再次發生了，家里的所有東西都清晰地映到腦子里。他嘗試著用手捂著臉上的部位，在左眼眉上方，他發現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隱藏在皮膚后面，軟軟的。老商試驗過，第三只眼有透視效果，隔著皮膚、隔著報紙、甚至隔著墻也能看清東西，更有甚者，那只眼睛總能看見不想看的東西。

老商陪妻子上銀行，一眼就看到了老婆的私房錢數字，老商看著妻子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假，你可知道，老商原來是多么信任妻子啊。老商冷著臉，心里既失望又難過。

老商別過頭去，隔著銀行玻璃，他看見一個打扮得非常紳士的男人，拿了一張百元假幣丟給剛給他擦完皮鞋的農村女人，那女人諂笑著，從一堆零錢里給他找錢……老商怒火中燒，幾步沖出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脖領子，說，你太欺負人了敢拿假幣糊弄人。

那人愣了一下，說，一腳沒踩住，你從哪兒蹦出來的，少他媽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老商的血涌到了腦門，說，這事老子管定了，你不講究，花假幣犯法知道不？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著，掏出電話就要報警。

這時，擦皮鞋的女人對著太陽反復地照著，終于看出了那張錢是假幣，她一把將假幣塞到那個男人手里，人群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那人一把按住老商拿電話的手，說，大哥，對不住，別報警，我加倍給錢。說著，掏出一張二十元面額的紙幣，扔給女人。轉頭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老商，灰溜溜地撥開人群，走了。

老商，狠狠地“呸”了一口……

人群爆發出一片掌聲。有人把這一切發到微博上，老商一時成了名人，網友親切地稱他“勇敢哥”。

時值年末，單位給大家發年終獎。副總經理到老商所在的銷售部，當眾宣布：發給每人兩千年終獎。大家歡呼雀躍，你知道，去年每人才拿到一千。一些年輕人甚至嘀咕著怎么花這筆錢。

老商從廁所回來，聽到了，本來也想笑，可嘴上說，怎么才發兩千？

副總經理笑著說，老商，兩千不少了，去年才發一千，今年翻倍了，你也要理解公司的難處。

老商遲遲疑疑地說，你們——開會的時候，總經理不拍板的發四千嗎？你們都同意了的，那剩下的兩千……

副總經理的臉門簾子一樣，“呱嗒”就撂下來了，說，老商你他媽是特務還是什么鳥兒，你怎么知道要發四千？停頓一下，又高聲說，老商說得對，確實是四千，那兩千等到春節再發給大家。

又一陣掌聲和歡呼雀躍。

臨走，副總經理黑著臉狠狠瞪了老商一眼。

三天后，老商從銷售部調到了保潔部。

老商的臉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恨極了自己的第三只眼。

那天上街，走到一條僻靜的小巷，兩個人遠遠走來，擦身而過的剎那，三拳兩腳就把老商打倒在地，其中一個一邊踢一邊說，叫你他媽多管閑事，老商認出是那個花假幣的人。一陣劇痛襲來，老商昏了過去。

醒來，老商左眼處汩汩地淌著血，滿臉都是。老商伸手一摸，左眼眉上方的皮裂了。露出一個深深的洞。

抬眼再看，四處灰茫茫一片。

哈哈哈哈，老商笑出了聲，老商覺得世界沒有比現在更正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