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敏
黃土地上的風,帶著幾千年的氣息,吹過村口的短垣,拂過河里鴨鵝的羽毛,飛在田地麥苗的梢尖,最后暖進質樸農人溫和的心,那正是辛勞而又緘默的母親臉上一抹柔和的笑;黃土地上的塵,用幾千年的力量,蓋成滿眼蒼茫的山丘,攪進奔騰的河水里翻滾著,落在緊閉門窗而又早已積了厚厚一層黃土的簡陋洞窯上,迷了農人的眼封了農人的口,那正是樸實而又暴戾的父親一聲不容置疑的斥責。一時柔和舒適,一時蒼莽暴戾;或悠然自得,或壓抑專權。我敬愛的黃土地,能否讓我帶走愛,而,留下憂愁。
安慶的這篇鄉土小說,用他詩歌般的語言筆觸,娓娓地敘述了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故事,一個關于父輩和“我”的故事,也是關于理想的故事。母親去世,妹妹離家上學后,家里只剩下“我”和父親相伴生活。在兩年里,父親暴躁的脾氣在“我”的一次次背離傳統習慣的行為中被激怒,他試圖用保守的鄉土觀念調教“我”,幫“我”完成幾千年來農人共同的傳宗接代的命運。可叛逆如“我”,在分家風波中,最終選擇出走到更廣闊的天地。
自然這不是一篇依靠情節的戲劇性來取勝的作品,但在簡單的小說敘述邏輯背后。卻擁有著獨特的詩的語言質地和氣韻。正如安慶自己說過的,“寫作,從語言開始”。用詩的語言寫作,讓他更擅長于主人公心理的挖掘和小說氣韻的把握。大段大段的獨白、長短句交替進行、自由聯想、夢里的潛意識和多處意識流都恰到好處地深入到主人公的內心深處,用或直接或隱秘的方式表明內心的掙扎。獨白貫穿小說始末,始終從“我”的心理角度審視和父親一起生活的充滿激烈矛盾的過程,悲傷和喜悅的情緒得到直接抒發,也相應控制著讀者的情緒反應和態度變化。跳躍的長短句抒寫著故事變化的節奏,進行微妙的拉伸或緊縮,讓情緒在長短句的交替中形成一種緊張特質。如“忽然間,靈感來了,我拉開電燈,我想我應該寫點什么。咚咚咚,有人敲門。打開門。父親一雙火炭般的眼盯著我”。而自由聯想、夢里的潛意識和意識流技巧的運用更讓故事不僅僅是故事,而是挖出了平靜的敘事表面下那暗涌的情緒之端,是憤怒和悲傷的源頭。同時,大量深刻的心理鋪陳讓小說增添了詩韻,不急不慢地在情緒的緩慢推進下氤氳出獨特的優雅特質。
用詩的語言來敘說鄉土的故事,無疑是再恰當不過。尚處在詩情階段的少年,眼里滿滿的都是對陋俗的鄉土習慣和父輩專權的恨意,是對鄙俗的鄉土傳統勢力的突破和對飛越黃土地的熱切期盼。父親是鄉土文化中專權的代表,幾千年的父子倫理關系在新時代并沒有得到改進。在一次次尖銳沖突中,“我”迸發出了對自由的呼喊,對傳統鄉村的逃離。同時,文中多次提到逝世的母親,作為一個溫柔的背景元素,母親在小說中代表了傳統鄉村中的那份柔美、恬靜和體貼舒適。可這兩條線索,卻走向了同一個方向,即都要求我做個傳宗接代的鄉土人。最終“我”即使懷著對柔美鄉村的不舍,卻更渴望著出走去外面的世界,尋找真正的自我,用對理想的捍衛表明堅決的背叛態度。
面對鄉土時的愛和憂愁,這不是安慶一個人的反省和糾結,或許也是每一個都市人都曾體會過的群體體驗。只是希望“父子花”,不再只是出現于過于熱切期盼的夢中。
(作者系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