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貓

姚正安

高考分數公布的那一天，晏然非常興奮。兩個月內，雙喜臨門，在誰身上都會興奮的。女兒的高考總分超過省內重點大學分數線，自己則在一個月前到縣里的一家事業單位任一把手，雖然單位不大，一二十個人，也不是有權部門，但也是正科級，全額撥款，不用出去創收，對此，晏然很滿足了。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沒有錢，沒有背景，奮斗了二十年，走到這一步不錯了。如晏然的父親所說，我們家祖祖輩輩種地，就出了你這么一個干部，知足了。

那天一早，晏然就讓妻子晚上多做兩道菜，一家三口樂哈樂哈。晏然平時不喝酒，不抽煙，那天下午下班時，晏然特意到超市買了一瓶長城干紅。

一杯酒下肚，燈光下的晏然紅光滿面，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老婆，我敬你一杯，女兒考這么好，全是你的功勞，你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務，又要輔導女兒的功課，不容易。”

“夫妻之間，客氣什么，你工作忙，我做點事是應該的。”晏然的妻子是多年初中畢業班數學把關教師，斯斯文文，不善多言。

“女兒，爸敬你一杯，爸平時很少問你，你給咱晏家爭臉了，過幾天，爺爺還要在老家為你擺酒慶賀。”晏然為女兒斟上半杯酒，笑瞇瞇看著長得眉清目秀的女兒。

“爸，您是不是醉了，我哪會喝酒啊，您也別喝了，您看，您的眼睛都紅了。”

“沒事沒事，爸再喝點，爸真是太高興了。”說著，晏然又將遞給女兒的半杯酒一飲而盡。

“晏然，別喝了，你不會喝酒，胃又不好，吃點飯吧。”妻子接過晏然手中的杯子，為晏然盛了一小碗飯。

女兒早已為晏然沏了一杯綠茶，茶是晏然的最愛。晏然洗漱后，對兒女說，我們到小區里散散步，過會兒回來喝茶。

正欲出門，門鈴響了。晏然打開門，進來的是新單位的一名叫郜白的中層干部。

晏然有點不知所措，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縣城真是太小了。

郜白沒等晏然說話，先開口了，“晏主任，聽說千金考了重點大學，特來祝賀的。”

晏然一愣，他的消息真靈通啊，夜里的事情，他居然這么快就知道了。

晏然這才緩過來，忙給郜白讓座，讓妻子上茶。“郜股長，你太客氣了，小女考得也不是很好。”

“晏主任，您太謙虛了，千金只差兩分就是縣里的狀元。”

這倒讓晏然很意外，他只知道女兒的分數，而不知道排名，但晏然并沒有表現出意外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偶然偶然。”

晏然不矢口道還有什么話說，非常費勁的想找出一個話題，最終沒有找到。郜白捧著茶杯欲喝不喝的樣子，想說什么，也沒有說。妻子和女兒在廚房間收拾碗筷，會客間里的兩個人，一點聲音沒有，有點尷尬。

晏然意識到了這種尷尬有違待客之禮，何況自己剛到這個單位。于是，主動打破寂寞：“郜股長，你喝茶。”

郜白放下茶杯，站起身，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報紙包著的方塊兒：“晏主任，千金金榜題名，是大喜事，一點小東西，聊表心意。”

晏然下意識地豎起兩個手掌，郜白硬塞進晏然的手里，雙方竟然默無聲息地推來推去，推了幾個回合，郜白一撒手，奪門而去。

等晏然換上鞋，追出去，郜白的摩托車只留下一個暗影。

晏然到這個單位上任前，在縣里的一個綜合部門任副職，同志之間僅限于一年吃幾次飯，從來沒有物質往來，他也從來沒有給領導送過禮，與幾個領導共事十多年，還不知道領導家的門朝向哪里。

晏然看著手里的紙包子，真不知道如何處理。

折回家，告訴妻子。妻子說先打開看看。

晏然打開報紙，報紙里是一個喜袋，再打開喜袋，真的把晏然和妻子嚇了一大跳。居然是一條項鏈和三千元現金。

晏然看著妻子，妻子也看著晏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這樣的事，他們從未經歷過，何況與郜白還是認識不久。

晏然到這個單位上班前，與這個單位沒有打過任何交道，不熟悉單位里的任何一個人。晏然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干部職工交心，熟悉情況，希望盡快進入角色，開展工作。

郜白五十掛零，是這個單位資深的中層干部，負責后勤。大家一致反映，此人頭腦活絡，干事利索，處事精明，上上下下打理得不錯，就是手長了點。晏然明白手長的意思。問有什么具體表現，大家又答不上來。

晏然想，對一個人的認識了解，既要充分聽取大家的意見，還要在交往中自己體會。至于郜白的手長手短，更要在工作中檢驗。當時，晏然對大家反映的問題沒有作出任何回應。晏然雖然不是大官，但耳濡目染，懂得上任伊始，最忌諱哇哩哇啦，亂發表意見。但是心里有了打算，管他手長手短，只要按制度辦事，就不信他敢伸手。

與郜白交流時，郜白只原則地講了單位上存在的問題，諸如紀律松弛，勞逸不均，獎懲不明，甚至說到自己工作上的不足，絕口不提任何人的一個“不”字。

晏然真的沒有想到郜白會到自己家里來，送上這么一份厚禮，更不明白郜白為什么要送禮。

晏然問妻子怎么辦？

妻子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個東西肯定不能要，不是自己的，哪怕一根針也不要，我們不希望發財，只希望全家安安穩穩的。妻子還加重語氣說，晏然，這個單位雖小，可不簡單啊，人與人之間勾心斗角，你要小心又小心，我們求的是安穩。

對于這一點，晏然早有所知，其實，開始他也不想到這個單位，也不想當一把手。晏然一直認為自己是做事的，而不是做官的料，不想為應對復雜局面搞得自己精疲力竭。領導說，你自己簡單就不怕它復雜，你自己清白就不怕它渾濁。無事就會生非，這個單位所以混亂，原因是不想做事。你要把大家動起來，做到人有事做，事有人做，再佐以制度約束，就不會有那些是是非非了。晏然對組織上的安排也不能挑肥揀瘦，何況組織上也是重用的。

“那怎么處理呢，是不是交到紀委去。”晏然處理這樣的事情實在沒有經驗，妻子當然也沒有經驗。

“照我說，不要交到紀委去，這個錢畢竟是人家自己的，一交到紀委就充公了，而且把事情也挑明了，搞得沸沸揚揚的，人家的面子往哪擱，你剛去，也不利于你工作，不如你明天上午早點上班，歸還他本人，讓他下次不做就算了。”

晏然覺得妻子說得有理，當晚也沒再想什么，把紙包子放入提包內，明天一早歸還給郜白。

第二天上午，晏然比平時早到一刻鐘。晏然剛架好車，郜白也到了。

晏然跟著郜自走進了辦公室。郜白好像意識到什么，欲言又止。

晏然把紙包放到郜白的辦公桌上說，“郜股長，你的心意我領了，你我是同事，工作上相互支持比什么都好，這個你收下”。說完，晏然就走了。郜白一句話沒說，只默默地將晏然送出辦公室。

本以為這件事就結束了，大事小事，郜白都來主動匯報，主動拿方案，出主意，頭腦確實清楚精明。

誰知事后的第四天晚上，晏然剛下班到家，就有人敲門。

晏然半掩著門，問是誰。

對方回答，我是木工老張。

我不認識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您不認識我，我可認識您啊，我是在你們單位做木工活的，找你也沒什么事，聽說你女兒考上大學了，來祝賀祝賀。

謝謝你，不必了，我與你不熟，也沒有任何交往。晏然關上半掩的門。那位自稱老張的木工在門外又敲了一會門，見門始終關著，走了。

晏然根本就沒有，也不需要想是誰把我的家庭住址、女兒考上大學的事告訴這個老張的。

幾天里，單位里也有人說女兒考得不錯、表示祝賀之類的話，晏然只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

妻子和女兒從超市回來，晏然沒有告訴她們。晏然是怕她們煩心。

第二天上午晏然在縣里開會，下午到單位上班。原想與郜白交流一下想法，看郜白正與幾個陌生人在交談，晏然便從郜白的辦公室門前走過。誰知，身后卻傳來郜白大大的聲音，我就不信世上會有不吃腥的貓。

晏然想回頭，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想告訴郜自，世上還真的有不吃腥的貓。

晏然十歲那年，奶奶從鄰居家抱回一只小花貓。奶奶不知怎的，從不讓小貓吃帶腥的食物，時間長了，小貓也養成了不吃腥的習慣，即使逗它塞給它小魚小蝦，它也不吃，甚至豎起胡須表示抗議。

小貓長到兩歲，瘦瘦的、小小的，但毛色鮮亮，很有精神，兩只眼睛像兩顆寶石，碧綠而有光彩，身手極其敏捷非凡，縱然兩層高的窗臺，也能一躍而上。但更令晏然產生欽佩的是他曾親眼目睹過小貓捕捉老鼠的激烈爭斗場面，那場面驚心動魄而又回味無窮。可是有一天，小貓突然不見了，晏然一家人到處尋找，后來才在一堆草垛旁找到了它的尸體，只見小貓身邊，還躺著一只碩大的老鼠，老鼠的頭被小貓死死地咬在嘴里……

多年后的今天，晏然再度想起這一幕時，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永遠要做那種不吃“腥”的“異貓”，將來的命運究竟會是怎樣？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