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母親

朱成玉

聽到這個女人的經歷時我無比震撼，同情、驚訝、感動等等一股腦兒填滿了我的胸膛，令我感慨萬千。

以往寫關于苦難的文章時，為了塑造人物形象，我總要或多或少地虛構一點兒情節，讓故事讀起來更揪心。可是，在寫她的時候，不但不用虛構情節，反而要刪減許多內容。因為，她的苦難實在太多太重。

她叫何玉梅，是岳母的鄰居，一位一生都在命運的低谷里攀爬的女人。

6歲的時候，母親改嫁，帶著她來到繼父家。那是個窮困潦倒的家，根本沒有條件供她上學。她此生唯一會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那是鄰居家的孩子教會她的。繼父脾氣不好，總是沒來由地打罵她。她的童年丟了，她從小就像個小大人似的跟著母親干活兒。從此，她一生都在無休無止的勞作中度過。

17歲時，繼父早早地把她嫁了出去，讓她嫁給了一個有癲癇病的男人，只是為了那幾千塊錢的彩禮。正是花樣年華，她的青春也丟了。

18歲時，她生下自己的女兒，上蒼總算給了她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寶貝。

20歲時，承受不住病痛折磨的丈夫自殺了，婆家人一致認為是她害了自己的丈夫將她趕出了門，且從此不再讓她見自己的女兒。女兒不知道真相，誤以為母親不要她了，一直恨著她。無路可走的她，經繼父的親屬說合，又嫁給了繼父的一個有病的遠房侄子。

22歲時，她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女兒。日子雖然艱難，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她拼命掙錢，希望能為丈夫治好病、養大孩子，讓日子繼續下去。就這樣，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她又過了10年。

32歲時，她的第二任丈夫病逝，她一個人拉扯著10歲的孩子過活。

40歲的時候，孩子被檢查出遺傳了和丈夫一樣的病。她心頭那點兒希望的火苗又被命運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她把辛辛苦苦攢的一點兒錢都給孩子治病了，而她卻變得像個機器人似的只知道埋頭干活兒。

45歲時，她的繼父癱瘓在床，母親也老了，因為長年累月地辛苦勞作，累得身子變了形。她看不下去，還要接濟一下母親。哪怕掙10塊錢，她也要分給母親一半，幫著母親共同抵御苦難。

她的大女兒長大后去南方打工，結識了一位“富二代”，那年輕人因為打架斗毆斷了一條胳膊。女兒沒有多想就把自己給嫁了，從此享受著榮華富貴。過年回家的時候，她的大女兒給自己奶奶10萬元，給幾個姑姑每人1萬元，還給大家買了禮物。可是，在大街上看到自己蓬頭垢面的母親時，她的大女兒卻躲開了。

她呆愣在那里……雖然內心早已千瘡百孔，可是，看著女兒穿戴得那么好，她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大家很久都沒有看到她那么真切的笑容了。她知道女兒在享福，她放心了。

小女兒倒是疼她，只是小女兒的病拖累了她一生。生活再苦再難，她也要繼續往前趕，因為小女兒還病著，她要拼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去救她。哪怕剩下最后一根肋骨，她也不會讓自己倒下……

寫到這里，我有些不忍再寫。原來，描寫一個人的苦難也會如此痛苦！

人們見慣了太多的令人仰止的英雄。這位平凡得如同一粒塵埃的女人，難道不是英雄嗎？她和苦難斗爭了一生，像神話里的西西弗斯，推著苦難的巨石，周而復始地重復著勞作；終于看到一點兒希望的時候，命運重新把其拋入谷底。但她始終沒有屈服。

她的一生陰云密布。或許沒人的時候，她也哭過，而且不止一次。可是，鄰居們卻從來沒見她在眾人面前掉過一滴眼淚。她隱忍著，不讓別人看見她的悲痛，只為給孩子一個支撐、一個希望。

她的一生都跋涉在苦難的泥沼中，使她自己也成為一塊泥巴。這樣的一塊泥巴，不用刻意雕塑，就是一尊偉大的雕像。如果讓我為這尊雕像命名，我將稱之為——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