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刀有看頭 筆筆顯風流

常罡

此象牙詩筒，購之于加利福尼亞州伯克利市古舊書商皮特·霍華德氏。

以吾所見，歐美人操古董業者，個個絞腸詭譎。然就性情古怪、行止乖僻論，又以古舊書商為最。我于他們。向無成見。不意遇一個，怪一個，一路領教下來，若于怪中更推最怪，必舉皮特·霍華德。

初訪其書樓，入門即墮昏暗中，但嗅焚香徐來。仰目亟望，天窗小開，光束塵舞。稍能辨物，見架欄縱橫，烏壓壓皆是西洋燙金舊書。里間幽燈一盞，一蓬發老叟腕帶花彩塑料念珠，駝伏書城下，手下鍵字噼叭，口中喃喃，且目光悚愕。及接談，眸爍芒刺，喑啞豺聲，思緒躥跳無童。

架上有中文舊書。惜非善本。待繞經室內方柱，見柱上托支架，上有象牙小簡。手取細觀，上刻山水人物，意境高邈，明人文房詩筒一具也。霍華德云：此筒大有來歷，為美國自然光派畫家、詩人布魯斯·波特畫室中物。霍華德與波特曾孫女相熟識，十數年問，盡得其祖上圖書，此筒亦順帶購入。波特妻，也名門閨秀，為大哲人威廉·詹姆斯掌上明珠。威廉·詹姆斯叔父，即名作家亨利·詹姆斯爵士。

一味攀親沾故，立覺有異彩繚繞詩筒上。然霍華德所報之價殊不低，且謂：牙耶骨耶，吾不識，唯知其能入詩畫人波特眼，必美妙，請按此情形付款方售。吾觀其沉吟而價始出，本心無成算，獅子張口耳。吾乃北京人士，便依國人殺價“一刀就砍下他半扇兒”之例，斬之近半。豈料似簽戳虎鼻，霍華德立血涌面赤，擊案咆哮道：吾入舊書業57年，名聲播揚，國會圖書館亦恭請鑒書釋疑。爾何人，敢削價施辱。復多言，必擲爾如擲球，揮手間破窗而出，云云。我笑其囂張，且年屆耄耋，猶任性以至于此。少傾，緩謂之日：言論自由乃天經，買賣議價乃地義。何錯之有？何辱之有？聞此言，霍華德忽微笑搖頭，并不置一辭，回身坐定，鍵字如故。吾亦負氣出。事至此，恩購詩筒之事須緩圖之。

月旬，再訪。霍華德款語溫和，判若兩人。復詢價，終在彼此價間居中成交。

古之詩筒，多以竹筒為之，竹節一端留底，詩稿、信札儲筒內，封另一端，可防水、防揉折，且輕便易攜，藉以傳寄友朋間。古法初行何時，待考。然詩筒之名，最晚于唐代已見載文辭。唐詩人白居易《醉封詩筒寄微之》有旬“為向兩川郵吏道，莫辭來去遞詩筒”，《長慶集》五三又有“醉封詩筒寄微之”句也。宋時林浦《林和靖集》三“寄呈張九禮”有句：“若念故人兼久病，公余無惜寄詩筒。”至明清，詩筒不復行信封之役，轉成軒齋陳設之長物。晚明屠長卿《文具雅編》羅列文房器用40余品，詩筒便居其一。

檢傳世詩簡實物，除竹制之外，玉瓷牙銅翠晶檀均有。采料頗寬。清末民初藏家褚松窗《竹刻脞語》略述形制用途：“截竹為筒，圓徑一寸或七八分，高三寸余，置之案頭，或花下分題，或齋中詠物，零星詩稿，置之是中，謂之詩筒，明末清初最多。”褚氏所言尺寸。當作乾隆舊制市尺。持所獲牙簡。按之相合。緣其徑細而身短，曾疑容得幾多紙葉？親為之試：明清詩箋，大小以《蘿軒變古箋譜》或《十竹齋箋譜》為例，裁宣紙代之，縱卷成筒，高約四寸。插入詩筒中，即依貼圓徑松開，外露恰一寸有余，拈取便宜。是詩簡一具，可納箋紙數十張。爰（yuan，于是）悟其名其制，本自昔時驛寄詩筒，尺寸則依當日詩箋尺寸而來。又因其體小而形似筒，今人皆以小筆筒目之。實則雖毛錐蠅毫插筒中，仍頭重腳輕，況平常書畫之筆。明清文事華盛，雅致鋪陳，波瀾漾及文具，一器專供一用，由此不難想見。

牙筒盈握，高僅半柞約10.3厘米，徑4.9厘米，周轉觀覽，如展讀明人橫幅手卷：時在麗春日，石欄籬隅，倚山臨水。文中友三人，盤桓游憩園中。老松一，銀杏一，蟠屈虬曲，交掩遮影，根爪拔石抓巖。仰望之，靄靄幢蓋如云。疏蔭下庇一人，同首袖手坐石案旁，落寞虛曠，似冥想，似有待，似聽松柏聲（圖1）。一書童正攜琴步近（圖2）。徑過湖石竹叢，崖岸立古柳一株，稍敲傾向水。垂發柔條、披翠拂金，微有和煦風意。另兩人憑欄閑話，神情蕭散（圖3）。極目水波浩渺，遠際沙渚一抹；長天云淡，渺渺雁行，向北暖歸（圖4）。

簡括而論，斷代晚明可也。進而究索于畫風。淡描減筆寫意之韻，人物景色布排之境，乃至松針柳條竹筠之法，莫不遙指天啟。

此詩筒鐫施淺刻填青法，亦稱毛雕，言其線劃絲微也，填墨青入痕，畫跡始醒目。刻手奏刀，刀頭具眼、指節通靈。真運刀如運筆鋒：釘頭鼠尾，頓挫擊節，流奔峭折，皴茸濃淡，有游刃之暢，無纖弱之病，刀刀交代清楚，刀刀有看頭。明人畫，從來下筆就好。此器直須以觀畫法觀之，方不辜負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