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壺還是摩羯壺？

杜文

在唐宋時期魚形壺造型比較流行，一般都認為是模仿鯉魚造型，在唐三彩、白瓷、金銀器中皆有表現(xiàn)。以往皆認為唐宋時期的這類產(chǎn)品皆取材于鯉魚造型，而通過與唐宋文物上流行的摩羯圖像比較可以看出。有些魚形壺造型來自摩羯魚的可能性較大。下面以潮州窯產(chǎn)品為主體展開探討。

唐代產(chǎn)品見于梅縣水車窯燒制的雙魚形穿帶壺（圖1），壺高27厘米，口徑7.5厘米，底徑9厘米，現(xiàn)藏于廣東省博物館。造型作卷口、短頸，長身似魚形，足部微外撇猶如魚尾。肩部帶一短流，壺身兩側(cè)有對稱的凹槽，凹槽上下各塑造穿帶用的雙系。兩側(cè)各貼塑兩只圓形魚眼。外壁施青釉，釉色青綠，有較強的玻璃質(zhì)感。此壺也被視為唐代潮州窯產(chǎn)品。蔡奕芝在《潮州唐宋古窯研究》中認為梅縣水車窯與潮州北關(guān)窯是相同時代不同地點的兩個窯場，兩窯場生產(chǎn)的瓷器胎質(zhì)、釉色、造型具有同一時代特征，“梅縣、潮安唐代同屬潮州管轄，水車窯產(chǎn)品也通過潮州這一當時繁榮的對外港口輸入到泰國、日本等國家。所以，廣義上說，水車窯也是唐代潮州窯中的一個窯場”。

雙魚壺又名雙魚瓶，在山東青州和江蘇揚州皆有唐三彩雙魚瓶出土（圖2）。唐代黃堡窯燒制的產(chǎn)品有低溫棕黃色釉、低溫綠釉和黑釉瓷。在五代時期耀州窯也燒制青瓷刻花雙魚壺（圖3）。河北井陘縣出土的唐代邢窯白瓷雙魚形穿帶壺（圖4）與長沙窯燒制的醬褐色釉雙魚壺（圖5），造型與唐三彩產(chǎn)品大致相同，反映出這一造型在唐代的流行。這種作雙魚造型的陶瓷酒壺被唐人稱為“雙魚楹（ke）”，如白屆易詩中有“伺如家醞雙魚榼，雪夜花時長在前”（《家園三絕》）之句。在唐三彩和唐宋瓷器中出現(xiàn)的雙魚壺造型應(yīng)該是來自對金銀質(zhì)地雙魚壺的模仿。1976年內(nèi)蒙古喀喇沁旗哈達溝門出土的雙魚形銀壺應(yīng)該是這種造型的金屬器原型。

這種雙魚形穿帶壺造型以往皆認為始于唐代，但通過近年考古發(fā)掘。獲知此造型來自漢代。2009年陜西藍田縣華胥鎮(zhèn)支家溝出土的一件魚形陶扁壺（圖6），分體為兩件，清晰地刻劃出魚鱗和魚尾紋飾。這種陶扁壺與漢代流行的銅扁壺大致相同，至唐代陶瓷雙魚壺多見。一般是鯉魚造型，壺口作小口，一個突出特征是魚的造型塑造溫和，口中無齒。除了這種造型祥和的鯉魚形壺，在唐代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取材自摩羯造型的雙魚壺。

摩羯魚為梵文makara的音譯，原是印度神話中一種長鼻利齒、魚身魚尾的動物，漢譯作摩羯或摩伽羅，被認為是“河水之精，生命之本”。后秦弗若多羅譯《十律頌》三十三卷：“魔竭魚……此等在海中未足為奇，有百由旬者，二百、三百乃至七百由延身。”唐金俱叱譯《七曜禳災(zāi)訣》中作摩羯。因為希臘天文學中摩羯座的形象為半羊半魚狀，故譯名中宜用羊旁之羯，可參見岑蕊《摩羯紋考略》（《文物》1983年10期）。佛教《阿含經(jīng)》稱其“眼如日月，鼻如太山，口如赤谷”。玄應(yīng)音義一曰：“摩伽羅魚，亦言摩竭魚，正言摩迦羅魚，此云鯨魚，謂魚之王也。”慧苑音義下曰：“摩竭魚，此云大體也，謂此方巨鰲魚也。”

摩羯紋作為印度或西亞傳人我國的外域元素圖案，最早見于西安出土的北周安伽墓石圍屏上雕刻的摩羯圖案（圖7）。1964年陜西三原縣出土的隋代開皇二年（582年）石棺上線刻有巨口利齒的摩羯魚造型。唐代金銀器上的這種紋飾，以西安市太乙路出土的金摩羯紋長杯（圖8）和1987年陜西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咸通九年（868年）文思院款摩羯紋荷葉形三足銀鹽臺（圖9）為例，其都表現(xiàn)為大口露齒的形象。內(nèi)蒙古喀喇沁旃出土的銀鎏金雙摩羯紋盤（圖10），年代被定為遼代，有濃厚的唐代風格，表現(xiàn)的摩羯也是口露利齒、頭有單角分叉的兇猛形象。這種唐宋時期的摩羯紋飾石棺和金屬器、陶瓷器屢有發(fā)現(xiàn)。

摩羯造型的壺具在唐代陶瓷中已被引入，如1992年陜西長安縣南里王村唐墓出土高15厘米的三彩雙魚形壺，作雙魚并連狀，雙魚口吐浪花，其上捧起壺口，上唇外翻形成雙系，魚尾下垂作成壺底（圖11）。該墓出土雙魚壺的突出特征是上唇翻卷為壺系，口中有對稱的利齒，與洛陽出土的唐代綠釉摩羯飛鳥紋盤表現(xiàn)的摩羯形象一致。此外如印尼打撈的黑石號沉船中出水的唐長沙窯摩羯紋碗（圖12），魚嘴利齒密布，背部與胸部的魚鰭都表現(xiàn)出帶硬刺的質(zhì)感。把它們與宋代潮州窯出土的幾種魚形壺比較，潮州的這種大口中布滿利齒的造型確實應(yīng)是從摩羯魚吸收而來。1979年，內(nèi)蒙古赤峰市郊區(qū)城子公社洞后村窖藏坑出土一件帶提粱雙摩羯形鎏金銀壺，把摩羯頭部的角用作兩側(cè)的壺系，反映出唐宋時期摩羯形壺與雙鯉魚形壺是同時流行的。

潮州筆架山窯址考古發(fā)掘中共獲取魚形壺標本369件，但均殘缺不能復原，觀察《南國瓷珍——潮州窯瓷器精萃》一書收錄的幾種潮州窯宋代魚形壺，其中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潮州窯筆架山窯址出土素胎魚形壺（圖13）無流柄，壺口亦缺損，系五號窯址出土殘片與窯旁廢品堆積層出土大量半成品殘片搭配復原而成，已經(jīng)不能反映原貌，窯址考古反映出有些魚形壺殘件另有特色，說明應(yīng)不止一種壺式。香港中文大學收藏的菲律賓出土青白釉魚形壺（圖14）似缺損柄與流部。潮州頤陶軒陶瓷文化藝術(shù)研究所收藏的兩件青白釉魚形壺（圖15、16）也有修復痕跡。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一件青白釉魚形壺（圖17）較好地保留了原始風貌，底亦有釉，高12.6厘米，口徑2.8厘米，底徑6厘米，經(jīng)詢問廣東省博物館，該壺似乎并無流柄構(gòu)造，僅靠近頭部的兩側(cè)魚鰭微有殘破。潮州頤陶軒陶瓷文化藝術(shù)研究所另有生燒的魚形壺帶柄殘片（圖18）。以上情況說明魚形壺在潮州窯存在帶流柄和不帶流柄兩種形制。唐宋摩羯紋飾在頭部有突出的角，可惜潮州窯出土的魚形壺多數(shù)頭部都有缺損。潮州窯出土魚形壺中，有些壺的魚頭部殘存小突起，雖不能反映摩羯角部的全部構(gòu)造，但僅是獨起的角，又有大口利齒，也說明應(yīng)是摩羯造型。

宋代潮州窯對摩羯魚紋飾還應(yīng)用于青白釉刻花器物。潮州筆架山窯址考古發(fā)掘出～件北宋青白釉摩羯魚紋刻花殘片（圖19），現(xiàn)收藏于潮州市博物館。此件青白釉刻花殘片在《潮州筆架山宋代窯址發(fā)掘報告》被稱為“另有一些盆或大盤的殘片，影青釉，器內(nèi)劃云龍紋和花草紋”，其紋飾表現(xiàn)的動物帶有魚尾，是明顯的摩羯魚造型，大口，口中布滿利齒。

唐、五代、宋摩羯魚造型瓷器在東南亞有一定數(shù)量的出水或出土。新加坡林亦秋通過比較黑石號、井里汶號等沉船打撈瓷器，提出位于東南亞的室利佛逝（中國文獻曾稱“三佛齊國”），即今印尼蘇門答臘的巨港，是唐代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的中轉(zhuǎn)站，也是佛教傳播的中心。2004年2月，一支比利時海底勘測團隊在印尼爪哇井里汶島海域發(fā)現(xiàn)一條五代沉船，沉船里除了幾百件定窯白瓷，還有超過10萬件越窯青瓷器，其中有9萬多件碗碟，200多件執(zhí)壺及不少形狀多樣的器皿。其中一件越窯凸雕蓮瓣大碗的底足上刻“戊辰徐記造”字樣，該戊辰年應(yīng)為968年。據(jù)林亦秋先生介紹，井里汶沉船打撈有一只青瓷摩羯魚雕塑，長14厘米，高約34厘米，魚尾后翹，魚頭仰天，張開大嘴，形象生動。在佛教中以摩羯魚來比喻菩薩，以愛念縛住眾生，不到圓寂成佛，終不放舍。

摩羯魚也是水神，傳說它常在海里游逡，拯救將沉之船。在印尼國家博物館也看到同樣的一只五代越窯摩羯燈，而遠至荷蘭利瓦登市的畢臨色夫博物館，也展示有同樣的摩羯燈。印尼曾經(jīng)被荷蘭統(tǒng)治了300年，直到20世紀中期才獨立，所以荷蘭博物館的許多器物都源自印尼。存蘇門答臘巨港的穆希河里，也就是室利佛逝舊都所在地，出水了幾件摩羯魚的油燈，證明了當時作為佛教象征的摩羯魚在此地頗受民間大多數(shù)崇佛人士所愛戴和供奉。在中爪哇，世界奇跡之一佛教圣地婆羅浮屠七層樓，每層梯階上都雕有摩羯的石像，取其神圣之意。

從東南亞的瓷器打撈與出土情況可以看出，唐瓦代時期摩羯魚紋飾的瓷器符合南亞次大陸和東南亞一帶的審美情趣，帶有一定的佛教信仰岡素。而潮州窯宋代帶有利齒的魚形壺取材自摩羯魚的可能性較大，這類造型的魚形壺在菲律賓曾有出土，說明它們恰是為滿足東南亞民眾一定的審美取向及對南傳佛教的信仰而燒制的外銷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