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長輝 宋旭東 / 北京市石景山區人民法院
反不正當競爭法視域下的關聯主體借用資源投標行為分析以司法審判中的法律適用為視角
文 / 杜長輝 宋旭東 / 北京市石景山區人民法院
摘要:我國的《反不正當競爭法》將串通投標作為典型的不正當競爭行為予以規制,而且具體規定了串通投標僅限于“投標人之間”及“投標人與招標人之間”發生的串通行為兩種情形。然而在實踐中,存在著大量投標人與其他主體合意謀取中標的情形,該類情形尤以投標人借用其關聯公司的相關資源如知識產權、施工技能等以增強自身的競爭優勢等形式更加常見。那么此種行為能否受反不正當競爭法調整?如反不正當競爭法可予以調整,具體如何適用法律?本文詳細闡述了對該類行為在法律適用、程序救濟、判斷標準及實體救濟四個方面所存在的問題和解決的思路,以期對相應糾紛的解決有一定的借鑒作用,同時希望能對相應的理論研討、法律修訂有所啟示。
關鍵詞:反不正當競爭法;原則條款;串通投標
作為一種競爭性締約方式,公開招標對投標人而言是其獲得公平競爭機會的一種制度保障。在整個招標、投標、開標、評標、定標和簽訂合同等環節中,如何確保公平、公開、公正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招投標作為一種制度的基本價值在于通過競爭性機制的引入,給予投標人以公平競爭的機會,從而使最優的締約人能夠脫穎而出。作為一種制度設計,招投標無疑有其合理的一面。然而凡事皆有兩面性,與招投標相伴而生的各種違規違法現象亦層出不窮,比如騙取中標、通過行賄中標、低于成本價競標、以他人名義投標以及串通投標等,幾乎每次重要工程的招標都伴隨著業內和社會公眾的質疑。對投標人的公平競爭權益而言,又以反映中標人與其他投標人或招標人串通投標的現象最為突出。因此,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及《招標投標法》對串通投標均列專條明確規定。《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五條規定投標者不得串通投標,抬高標價或者壓低標價。投標者和招標者不得相互勾結,以排擠競爭對手的公平競爭。《招標投標法》關于串通投標的規定與此類似。
上述法律規定,將串通投標的主體限定在“投標人之間”或“投標人與招標人”之間兩種情形。然而實踐中,隨著投標人之間競爭的日益激烈,出現了投標人利用其關聯主體(非投標人)的相關知識產權等資源以增強自身競爭優勢的行為等非典型形式,司法實踐中亦有此類民事糾紛案件出現,如在北京某法院審理的一起串通投標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件中,A公司在參與一個高校信息化建設項目(財政采購項目)投標的過程中,提交的投標書中使用了其關聯公司B公司的多款計算機軟件著作權登記證書,卻未附相關的授權書等有權使用的證明,該項目最終由A公司中標。該項目的另一投標人C公司以此為由,認為A公司與B公司構成串通投標不正當競爭行為,同時亦違背了公認的商業道德,要求法院確認中標無效。
該類情形在實踐中是大量存在的。而鑒于該類情形并不屬于法律明確規定的“投標人之間”或“投標人與招標人之間”發生的行為,因此在其他投標人或利害關系人向人民法院提起不正當競爭之訴時,對其如何處理很有探討的必要。從民事審判的角度,需要著重考慮的問題包括以下四個方面,即:一、法律適用問題。對該類行為引起的糾紛能否用反不正當競爭法予以調整?如可用反不正當競爭法調整,則在具體適用上,究竟是適用第十五條的具體規定還是第二條的原則性規定?二、起訴資格問題。該類糾紛產生后,何者可據以提起民事訴訟?三、判斷標準問題。關聯主體之間的相互幫助行為是否系一種投標上的瑕疵?反不正當競爭法規定構成串通投標的,則中標結果無效。關聯主體之間的相互行為達到何種瑕疵程度中標后可認定中標結果無效?四、實體救濟問題。一般來說,不正當競爭之訴屬于侵權之訴,如認定不正當競爭行為存在,即侵權行為存在,是否必然產生對起訴一方的實體救濟?如何救濟?上述四方面問題,無論在實務部門還是理論界,頗多不同聲音,確有探討必要,下面分述之。
關于關聯主體借用資源投標行為并非法律明確禁止的“串通投標”行為,但的確會違反《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原則性規定,存在實務和法理之間的爭議。
投標人利用其關聯公司(未參與投標)的知識產權、技能等資源,增強自身競爭優勢從而最終中標的現象值得研究,因為該類情形明顯突破了反不正當競爭法具體條款的規定。因而在面對以該類情形提起的不正當競爭之訴時,法院首先要考慮法律適用問題。而關于法律適用,實際上又涉及兩個層面的問題:第一個層面的問題是該類糾紛能否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調整;第二個層面的問題是能夠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話,具體應適用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五條的具體規定還是第二條的原則性規定。
關于第一個層面的問題,系法律適用中相對宏觀的問題。對此筆者認為,從民事訴訟的角度看,訴辯雙方形成何種法律關系,是正確適用法律的前提和邏輯起點。比如,在審理合同糾紛案件時,首先應考慮訴辯雙方之間是否存在合同關系,接下來則需要考慮雙方之間形成何種合同關系,以此確定是否適用合同法及適用的具體條款,此為民事審判的正確邏輯思維方式。具體到反不正當競爭領域,如果訴辯雙方之間確已形成競爭關系,即應受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調整;如雙方之間未形成競爭關系,則不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投標人利用其關聯公司的相關資源投標的情形,雖然在類型上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并不能改變該投標人與起訴人之間存在競爭關系的本質,因此該類情形無疑應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予以調整。
關于第二個層面的問題,系法律適用中相對具體的問題。筆者認為,對該問題的探討實際上關系到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原則性條款的適用條件問題。司法審判實踐中,由于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頒布時間較長且一直未做修改,導致法律的規定嚴重滯后于實踐的發展,因此反映在司法實踐中,大量的不正當競爭糾紛并無具體規定可資使用,只能依據第二條的原則性規定做出裁判,第二條的規定實際上發揮了一般條款的功能和作用。然而,理論界對第二條能否作為裁判依據的爭議由來已久,部分學者對此明確提出反對意見。如有的學者指出:“該條款幾乎沿用了我國《民法通則》第四條中關于誠實信用原則的條款,僅系一條價值指令或宣示性條款,至多視為準一般條款。與德國舊反不正當競爭法(指2004年前實施的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和《瑞士聯邦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條款相比,其缺陷在于第二條第一款作為一般條款其構成要件呈非周延性;在不正當競爭行為人違反一般條款時,無法律責任條款可供援引,故司法實踐中面臨必須轉致適用其他相關法的窘境。由此可見,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第一款、第二款或兩者的結合,均非嚴格意義上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條款。”[1]理論界持此種觀點者不在少數。筆者認為上述觀點有一定的理論基礎,卻并不客觀,亦失之片面。法律制定出來是應用于實踐的,因而實踐的需求及實踐中的運用情況是判定某一法律規范能否具有實用價值的最好標準。因此,《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能否在司法實踐中作為一般條款予以適用,亦應主要考量以下因素:一是實踐是否有這樣的需求,換言之,即《反不正當競爭法》是否需要一個一般條款,答案顯然是肯定的,正如WIPO教材所說:“寥寥數語的侵權一般條款或許足以成為發展成有效的不正當競爭法律制度的基礎,而轟轟烈烈起草出來的專門法或許結果令人失望……在不斷變化的競爭世界,即使最有洞察力的立法者也不可能預見到所有未來的不正當競爭形式,而必須依賴法院的法律解釋。許多國家在對一些具體不正當競爭行為作出規定的同時,又規定了一般條款,即允許法院在一般制度框架內納入不正當市場行為新形式。”1WIPO,Intellectual Property Reading Material, p.130.二是司法實踐的實際做法。“從司法實踐來看,不正當競爭行為主要是一種侵權行為,民法中的侵權行為法不實行法定主義,即使第二章沒有規定的不正當競爭行為,法院也可以予以認定,并追究民事責任,許多法院事實上早已經這樣做了,因而對法院而言,第2條實際上發揮了一般條款作用。”[2]反不正當競爭法系行為法,而非設權法。實踐中的行為紛繁復雜、千變萬化,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及科技的進步,當事人的行為不斷變化,因此法律不可能亦無必要對某一領域的行為做出封閉性的規定。“節制的精神是立法者的真正精神”,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時只能就當前和可預見的一定期間內的行為做出規定,而不可能事事做出預先規定。因此,從科學的、合理的角度來說,亦應通過設立一種原則性的條款或兜底性的條款對無法預見或無法套用具體條款的情形做出規定,從而為司法機關的裁判留出彈性空間。從權利人的保障角度來說,《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五條雖然僅明確規定了“投標者之間”及“投標者與招標者之間”兩種串通投標的情形,但并不意味著該法對招標、投標過程中發生的其他有違公平、公正及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予以放任。在相關受損害方就招標、投標過程中發生的其他損害正常市場競爭秩序行為向人民法院起訴時,人民法院仍然可以根據《反不正當競爭法》的立法宗旨及原則性規定,對相應糾紛做出裁判。
實際上,鑒于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自頒布以來20年尚未進行修訂的現狀,法院一直在通過第二條的原則性條款應對日新月異的各類不正當競爭行為,且在不斷探索中形成了一套規則。最高法院2010年做出的“海帶配額”一案的判決中就明確了一般條款適用的三個條件:“一是法律對該種競爭行為未作出特別規定,二是其他經營者的合法權益確因該競爭行為而受到了實際損害,三是該種競爭行為因確屬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和公認的商業道德而具有不正當性或者說可責性;對于競爭行為尤其是不屬于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章列舉規定的行為的正當性,應當以該行為是否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和公認的商業道德作為基本判斷標準;在反不正當競爭法中,誠實信用原則主要體現為公認的商業道德;商業道德所體現的是一種商業倫理,是交易參與者共同和普遍認可的行為標準,應按照特定商業領域中市場交易參與者即經濟人的倫理標準來加以評判。”2《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年度報告摘要》(2010年)
基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在司法實踐中應該作為一般條款,可以而且客觀上起到了對法無明文規定的相關不正當競爭行為予以規制的作用。司法實踐中,相當多的不正當競爭案件亦是引用該條做出裁判。因為“通常而言,《反不正當競爭法》已明確規定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大多數經營者都會望而卻步,不再公然違反其規定,但總會有一些經營者投機取巧地打法律的擦邊球或者鉆法律漏洞,實施一些似是而非的競爭行為,其中有些行為會損害競爭秩序,構成不正當競爭行為。制止這些不正當競爭行為也就主要成為《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條款的職責,即可以按照這些一般條款認定和制止這些法律沒有列舉的不正當競爭行為”[2]679。
關于起訴資格問題,不應局限于民訴中規定的“直接利害關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審理不正當競爭案件的司法政策顯示,存在競爭關系是不正當競爭案件訴權的依據。
在招投標類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中,對串通投標等不正當競爭行為何人有權提起訴訟一直是比較有爭議的問題。從中標結果的實際影響角度來看,涉及到的主體包括招標人、中標人、其他投標人,從而在這三方主體之間亦可能會發生三方面的法律關系,即招標人與中標人之間、中標人與其他投標人之間、其他投標人與招標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鑒于從實際層面考慮,作為既得利益者,中標人一般不會尋求法律救濟,因而在招投標實踐中可能存在的訴訟主要會由其他兩方主體提出。
關于招標人認為自身利益受損害而向中標人或其他投標人提起訴訟的情形,筆者認為,反不正當競爭法適用的前提系訴、辯雙方存在競爭關系,而招標人作為一方主體,與投標人之間實際并不存在競爭關系,因而該類情形不應受反不正當競爭法調整,而應運用民法通則或合同法的相關規定予以解決,在此對該類情形不予詳述。
關于其他投標人,實務中又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根據民事訴訟法關于起訴條件中“直接利害關系”的規定,只有經評標、開標程序確認的遞補投標人(換言之,即綜合評分第二名的投標人)方符合起訴人的條件,其他的投標人無權提起訴訟。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任何投標人均可提起訴訟。
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雖然從最一般的侵權糾紛的意義上來講,起訴的當事人應該是具體、確定的,亦即只有因侵權行為直接受到侵害的特定主體方可主張民事救濟。在招投標實踐中,投標人通常系多方主體,在中標人實施了串通投標等侵權行為時,利益直接受到損害的通常是遞補中標人(亦即綜合評分最接近中標人的投標者,以下同義),其他投標人更多的是潛在的受損害方,或曰間接受損害方。在此種情形下,似應僅有遞補中標人方能提起不正當競爭之訴。然而,筆者認為,是否有權提起訴訟系程序法中的問題,有權提起訴訟與能否獲得救濟雖有一定關聯性,但并無必然因果關系。至于民事訴訟法關于起訴條件中所要求的“直接利害關系”,則不應機械地加以理解,而應具體地結合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基本宗旨、立法精神加以考量。反不正當競爭法的重要價值在于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因此落腳到具體的審判實踐中,則應將當事人之間是否存在競爭關系作為其是否具備實際利害關系的衡量標準。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審理不正當競爭案件的司法政策指出“有權提起不正當競爭訴訟的人須與被告之間存在特定、具體的競爭關系。有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可能導致不特定的經營者受到損害,但只要侵權人、侵權行為和損害后果是特定、具體的,任何受損害的不特定的經營者原則上都可以主張權利。”3原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曹建明:《加大知識產權司法力度,依法規范市場競爭秩序---在全國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04年11月11日)而且,進一步來說,即便我們將遞補中標人的利益視為特定的、具體的,而其他普通投標人利益視為不特定、不具體的,亦無法否定其起訴資格。因為雖然競爭關系原則上是經營者之間特定、具體的關系,即“一對一”的關系,但并不以此為限。在特殊情況下,具有相對的特定性或者能夠特定化的關系,仍然可以認定為具有競爭關系。例如,對于損害不特定競爭對手(同業競爭者)的虛假宣傳行為,同業競爭者只要有受到損害的可能性,即可以認定其與行為人之間形成競爭關系,可以提起訴訟。[2]698因此,只要交納了保證金,購買了招標文件,參與了整個招標過程的當事人,則必然與其他投標人之間存在競爭關系,因此與招標的結果自然具有利害關系。實踐中還存在如下的情形,即起訴一方在評標初審階段即已出局,對此筆者認為仍不足以否認其起訴資格,因為未進入詳細評審影響到的是其能否實際中標,而并不影響其投標人的資格,這主要是為了保護其訴權。而起訴方是否具有中標可能性,則僅與其在民事訴訟中能否獲得實體救濟相關,與是否具備起訴資格無必然的因果關系。
在投標人利用其關聯公司資源增強自身競爭優勢獲取中標的情形中,投標人的行為能否被認定為其他不正當競爭行為?其判斷的標準是什么?筆者認為,對此問題判斷的前提系招標人、投標人均應遵循的、事先公布的招標規則。作為一種民事行為,根據意思自治原則,事先公布的招標規則對招投標人而言即為其在招投標活動中所應嚴格執行的“憲法”,只有在招標規則未絕對禁止投標人利用他人資源的情況下,此種討論才有一定意義。
上述問題的核心在于能否依照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原則性條款確認相關瑕疵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行為。審判實踐中,對此的判斷需要依據相應的較為具體的標準。而這一標準,筆者認為應當與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基本功能、立法目的相適應,具有一定的適度性。亦即該標準既不能操之過嚴,將輕微瑕疵行為均認定為不正當競爭行為,亦不可失之過寬,以免放縱相應的投機、違規行為,使反不正當競爭法失去其應有的拘束作用。

根據不正當競爭案件的一般審理思路,該類案件為侵權案件,因此對該問題的判斷亦應遵循侵權案件的一般原則。在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判斷一方當事人是否應承擔侵權責任的前提是應確定存在損害后果、侵權行為、行為與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行為人的主觀過錯四個要件。以上四個要件,前三個要件系客觀要件,后一個要件則為主觀要件,因此對串通投標不正當競爭案件的判斷標準亦應為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標準。所謂主觀標準,實際上即為歸責原則,根據我國侵權責任法的二元結構,作為一般侵權案件,在歸責上自應采取過錯歸責的原則。而且鑒于反不正當競爭法對于招投標不正當競爭糾紛所規定的中標無效這樣一種唯一的法律責任,筆者認為對具體瑕疵行為能否被認定為不正當競爭行為,其主觀上的標準應為故意,且具體應表現為“惡意”,而不能僅為過失。
而判斷行為是否構成侵權的客觀標準,在招標規則未做明確規定的情況下,則應為招投標業內公認的、約定俗成的商業道德。對于公認的商業道德,《反不正當競爭法釋義》中作如下解讀“是指在長期的市場交易活動中形成的,為社會所普遍承認和遵守的商事行為準則。如果說公平、誠實信用是最基本的道德原則,那么這里公認的商業道德則是以此為基礎所形成的各種具體的商業慣例。”4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釋義》第二條第一款的解釋4。而對于該商業慣例是否實際存在,是否為大多數從業者所接受,則應由提起訴訟一方予以舉證。對于涉訴行為是否違背了相關的商業慣例,則應根據行為實施時的具體情形,結合民事訴訟證據規則綜合加以判斷。
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關于串通投標后應確認中標無效的規定是最為基礎的法律后果和法律責任,但作為起訴方來講,其訴求顯然并未到此為止,法律應當考慮到不同階段所體現的法律關系的特性,做出有針對性的規定。
審判實踐中,如果認定中標人的行為構成串通投標不正當競爭或其他不正當競爭行為,則應如何處理?被告應承擔何種法律責任?
反不正當競爭法僅規定了構成串通投標的,中標無效這樣一種法律后果。反不正當競爭法從其根本目的上來說,是保障市場經營主體公平參與市場競爭,從而夠公平獲取交易機會的法律。招投標作為一種競爭性締約機制,其保障的是投標人獲取公平締約機會的權利。中標被確認無效后,從當事人的責任承擔、各方參與人的關系的認定等方面來講,確認中標無效僅是給出了一個非常初始的狀態。從實體救濟的角度來看,起訴人的實際訴求往往并不止此,不同的起訴主體有可能提起的訴求還包括實際的締約權利、經濟損失的賠償、已簽署甚至有可能正在履行、履行完畢的合同的處理,有的甚至可能提出人身性的救濟請求。而這些均是建立在中標無效這一法律后果的基本之上的,因而,中標無效是招投標類不正當競爭糾紛最為基礎的法律后果和法律責任。
中標無效作為一種法律責任形式,其承擔主體應為中標人與招標人。權利的救濟與責任的承擔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法律確定的責任能否切實、有效地得到執行與權利的實現息息相關。而從責任的實現角度來看,實踐中的情形還是比較復雜的,從原告方提起訴訟的時間點來劃分,投標人在中標后與招標人的關系可以有以下幾種不同的狀態:中標但尚未與招標人簽約;中標后與招標人簽約完畢,但尚未進入實際履行階段;簽約后,亦開始履行合同,但尚未履行完畢;合同履行完畢。而如果中標被確認無效,中標人與招標人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當然這并非同一法律關系中所應解決的問題,但中標無效的確認必然影響到中標人與招標人之間法律關系的穩定性,兩者環環相扣,互相依存,確有一并討論的必要。
作為第一種情形,投標人中標后,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其實際是系取得了一種締約期待權利或資格,在無阻卻事由的情況下,招標人必須與中標人建立合約關系。在中標被確認無效后,中標人實際上是失去了要求招標人與其建立合約關系的權利或資格,雙方建立合約關系的基礎已經喪失,因此自不應繼續締約。如中標人強行要求招標人締約,則招標人有權予以拒絕。而相應的作為提起訴訟一方,如其為遞補中標人的話,則其獲得的實體救濟亦為一種期待權或選擇權,如招標人不另行招標的話,則遞補中標人取得的系一種締約期待權,可要求招標人直接與其簽訂合同;如另行招標的話,則其獲得的系一種公平競爭權,其可選擇參加或不參加重新組織的招標。如提起訴訟的系其他投標人的話,則在招標方不另行組織招標而是與遞補中標人直接簽約的話,那么起訴方獲得的實體救濟即為對其公平競爭權的滿足。而在招標方選擇另行組織招標的話,則起訴方獲得的實體救濟即為選擇參加或不參加重新組織的招標。
作為第二、第三種情形,因涉及中標人與招標人所簽訂的合同的效力問題,雙方可通過自行協商或其他途徑如訴訟的方式解除所簽訂的合同。對已經履行的部分,則依照合同法關于合同解除的法律后果的規定,能夠恢復原有狀態的則予以恢復,如無法恢復的則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作為第四種情形,中標人與招標人所簽訂的合同已經履行完畢,因此合同已無法通過解除的方式予以解決,因此對于中標人與招標人來講,比較符合實際且不違背法理的作法應為保持該合同及合同履行后果的現有狀態,等待有權主體主張自己的權利。
實踐中有可能出現一種情形是招標人與中標人均對中標無效的結果予以抵制,不愿解除雙方之間的合同,那么在此種情況下,起訴方的實體權利如何救濟?因為如前文所述,中標無效僅是確定了一種最為基本的狀態,或是中標方承擔的最為基礎的法律責任。作為起訴一方來講,其訴求顯然并未到此為止,其所寄望的應為公平獲得交易機會的權利。而如果中標方與招標方不自行對其已簽署的合同加以解除的話,起訴方的權利顯然無法實現。在此種情況下,筆者認為,法院判決中標無效的法律后果的同時,即賦予了起訴方一種獲得公平交易機會的權利,在中標人與招標人自行解除合同的情況下,起訴方的這一權利自然得到了保障,而在中標人與招標人不愿自行解除其合同的情況下,則起訴方有權基于其所獲得的公平交易權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確認中標人與招標人之間所簽訂的合同無效。
那么回到對提起訴訟的其他投標人的實體救濟的問題上來,筆者認為如提起不正當競爭之訴的是遞補中標人,且中標人與招標人所簽訂的合同已經履行完畢的情況下,遞補中標人有權要求中標人賠償其經濟損失,其數額應為中標人因承攬中標項目所獲收益。在中標人尚未與招標人簽約、簽約后尚實際履行、簽約后僅部分履行的情況下,則遞補中標人不宜直接要求賠償,因為如前文所述,其所受到的損害完全可通過與招標人簽約或者另行參加重新組織的招標獲得救濟。如提起不正當競爭之訴的系其他投標人,則因其最終能否獲得中標系一種或然狀態,無法證明其因中標人的行為必然受到損失,因此其所能得到的實體救濟應以中標被確認無效為限,不應獲得經濟賠償。當然,如其在訴訟等過程中支出了相應的合理費用,應判令由中標人承擔。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關于串通投標事實成立后應確認中標無效的規定失之籠統、簡單化,在相對復雜的實際法律關系面前顯得不賦使用,捉襟見肘。對此問題更為有效、徹底地解決方案,應該是在修訂相應的法律時,考慮到不同階段體現的法律關系的特性,做出有針對性的規定,既有利于招投標主體對相應的后果做出預期,同時又具備操作性,便于司法機關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的適用。
投標人借用其關聯公司(未參與投標)相關資源獲取中標的情形屬于法律未有明確規定的行為,從法律適用角度來看,不能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具體條款的規定,但根據該法的立法目的及功能,可依據該法第二條的原則性條款予以處理。從中標無效的判斷標準上來說,并非任意有瑕疵的行為均可被認定為不正當競爭行為,并據此確認中標無效,認定中標無效的關鍵在于行為人在實施行為的過程中是否存在重大過錯。從起訴資格來看,不應對起訴資格設立過高的門檻,而應將起訴人與被訴人之間是否存在競爭關系作為其是否與涉訴事實存在“直接利害關系”的判斷標準,準許任何實際投標人就招投標過程中發生的不正當競爭行為提起民事訴訟。從實體救濟方面來說,《反不正當競爭法》及其他法律僅規定“中標無效”這一唯一的法律后果過于簡單,應根據實踐中的具體情形,對不同階段中標人與招標人的關系做出有針對性的規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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